第一章 再世
夕阳斜照，傍晚的凉风自后山吹下，刮进仇皇殿的后庭，卷起了一院的花香。
以冰冷肃杀著称于世的仇皇殿，后庭却是一处雅致精巧的宅院——庭中自山上引来一弯活水，汇成了一口池塘。碧莹莹的水面上飘着几朵荷花，正是夏末花期，开的分外妖娆。荷叶下头，几尾红鲤往来穿梭，美不胜收。
塘边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几丛玫瑰开的正好，两大株合欢也云蒸霞蔚的盛放着，清香散满了庭院。
树下是一架藤编的秋千，紫藤花缠绕其上。一旁的花圃里，紫茉莉与凤仙争相吐艳。
一名穿着翠绿色短衣裙裤、头扎双丫髻的女孩，在花圃前浇过水，向着廊后快步跑去。
绕过抱厦，只见一十五六岁的身穿锦缎衣裙的少女，手里托着一方茶盘，在廊下站着。见她跑来，向她摇了摇头。
绿衣女孩不管不顾跑到廊上，向着在美人靠上斜倚着的少女笑道：“小姐、小姐，凤仙花和紫茉莉都开花了呢！”
被叫小姐的少女半躺在美人靠上，背后斜倚着一方水红色绸缎织金软枕，身上穿着一件桃红妆花纱对襟衫，下头是一条松花色暗绣芍药纹绉纱挑线裙子，肤白唇红，明眸皓齿，一头秀发云鬟雾鬓，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然是娇俏明艳，显出美人坯子的模样来。
仇心柳倚着软枕，白净的小脸宁静的望着远山飘下来的暮霭，停了半晌才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身穿绿衣的女孩甚而小声嘀咕道：“前两天小姐还兴高采烈的说，等凤仙和紫茉莉开花了，要采来做胭脂呢，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告诉小姐这个消息，小姐能高兴些。”
穿锦衣的少女暗推了她一把，她便默不作声了。
小姐三天前大病了一场，高热不退，好容易好过来，却像转了性子，再不似往日那样活泼爱笑，时常一个人默默出神一整天，两道秀眉轻轻蹙着，不说不笑，叫人看着好不着急。
仇心柳看着远方白雾在空中蒸腾，幻化着无数的形状，心中也如那团团雾气一般迷蒙不解：她本该随着父亲母亲一道葬身在神武宫下的熔炉之中，却怎么一睁开眼睛，却回到了自己十一岁这一年的夏末？
难道，那些令人绝望的往事只是一场幻梦么？
能有这样真实的梦境么？她甚至记得每一桩每一件事。
想及火焰舔舐身体时的钻心灼痛，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绝不可能是梦。
她当真是重生了。
但，究竟是为什么……
还记得睁开眼，听见自己在仇皇殿时的两个丫鬟惊喜的叫声时，那震惊的心情。
这两个丫鬟，穿绿衣的叫翠竹，大一点的那个叫红梅，都在上一世仇皇殿被围攻时死在了乱战之中。
今时今日再见她们，当真是恍如隔世。
她知道她们两个在担心她，但也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裙子拖地声，翠竹突然呼道：“夫人来了。”
仇心柳闻声，连忙坐起，果然见一身艳红装束的雩姬自外走来。
雩姬见女儿在这廊上坐着，不由轻轻责备道：“病才好，就坐在风口里，虽然天气热，傍晚的风还是凉，再吹病了怎么办？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这声音，温柔慈爱依旧，母亲的话哪怕是责骂，现在想来也是好的。
仇心柳翻身下了美人靠，心急的张开双手，扑在了母亲怀里，闻到母亲身上那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母亲。哪怕是父亲，也不行！
雩姬慈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微笑道：“这孩子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
仇心柳笑着呢喃道：“娘……”悄悄抹去眼里的泪滴。
雩姬拉着她白玉一样的小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听红梅说，你今天中午又没吃什么。”
仇心柳低头笑着，轻轻说道：“谢谢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没胃口罢了。”
雩姬奇怪的看了女儿一眼，看来那两个丫头说的没错，这个女儿近来是怪怪的。
回到屋里，雩姬拉着她在床畔坐下，含笑说道：“我跟你爹说好了，后日打发人去剑庐送东西，带你也过去，去瞧瞧星恨，好不好？”
听见“星恨”两个字，仇心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才压抑住了颤抖的冲动。
这个被江云抛弃的名字，这个日后注定被他憎恨无比的名字，如今听在耳里是何等的讽刺。
雩姬见女儿的小脸瞬间血色全无，青白一片，还当她病又发起来，连忙问道：“柳儿，你怎么了？”
强压下满腹的思绪，仇心柳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向雩姬说道：“没事，娘，我还是不去了吧。”
上一世，她求了母亲好久，才得到父亲的准许。还记得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雀跃之情。然而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去了剑庐，也不过是看他的冷脸。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对她多讲过。
雩姬甚感诧异，她原本以为女儿听了这个消息会高兴一些，谁知她竟然一口回绝了。
只听仇心柳微笑道：“他……义兄在剑庐一心学艺，他向来勤奋认真，想必不愿多受人打扰，我又何必去聒噪呢？前番……是女儿不懂事了。”
听了这一席话，雩姬更是大感震惊，几乎要以为这女儿烧坏了脑袋。
这丫头从小就喜欢粘着解星恨，纵然口角争执无数，却从来没有隔夜的仇。前一段，为了能去剑庐探望，她甚而闹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自己才求得夫君的准许，这是怎么了？
惊诧之下，她忍不住问道：“柳儿，发生了什么事？”
仇心柳也知自己前后反差过大，难免令母亲生疑，遮掩着撒娇道：“没有什么，我生病才好，也不想劳累。听闻剑庐高悬于山巅，爬上去又冷又累，我才不想去呢！”
雩姬见她这幅样子，心觉这倒也似这女儿平日里的性子，不由责怪道：“既然是这样，不去就不去罢。但是你也未免太任性了，才为了这事闹了一场，好容易你爹同意了，你又不去了。”
仇心柳合身扑在雩姬怀中，尽情撒娇道：“娘，我不想去呢，你替我同爹说说吧。”
雩姬抚摸着女儿的头顶，一脸慈爱之情，自然不会不答应。
入夜，月光自雕花窗棂里射入，洒了一地的银霜。
仇心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心中乱如麻团：关在地牢的江无缺、时不时来窥探的江小鱼、坐收渔利的孤苍雁、还有江云的身世……一桩桩一件件的涌上心头。
她自然不能再重蹈上世的覆辙，但到底要怎么做？现下的她，能做什么？
上一世，仇皇殿的确树敌无数，但若无孤苍雁领头围剿又落井下石，也未必就一败涂地到如斯地步。只要没有孤苍雁在背后指使父亲毫无意义的树立众多仇家，旁的不敢说，至少应当能保全她一家三口的性命。
然而仇雠现下对孤苍雁深信不疑，孤苍雁在武林中的声望又如日中天，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这翻云覆雨的本事？
想到父亲，她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经历过前世，她深知母亲同自己，在这个父亲心里的地位低落到何种地步。但纵然自己可以舍弃，只怕母亲也是不能。母亲对父亲的用情之深，已到了可以舍弃一切的地步，犹如自己对江云那般。
江云……她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反复咀嚼着，只觉得苦涩不已。
起初，她只觉得这个义兄简直可憎至极，只要有他在，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不会换得大家一声喝彩。自己做的好也好，坏也罢，谁也不会在乎。曾经一度，甚至觉得他干脆死掉好了。现下想来，不过是孩童时无聊的攀比之心。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对他情根深种的？如今，竟然已想不起来了。
陪着他走南闯北，一次次的身陷险境，无数次的争吵，他偶然的关切，在这种爱恨纠葛之中，她越来越不能放手，最后眼里只剩下他，最后的最后赔光了一切。
上一世，那样的结局，疼痛冰冷的让人绝望。
然而想到父亲对他的所作所为，仇心柳只觉心灰意冷，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爱他？
也罢，既然注定了不会有结果，那就早早放手吧。
这一世，只要他安好，那便一切都好。
心虚凌乱不宁，直到东方天际微微发白，仇心柳才合目睡去。
夕阳斜照，傍晚的凉风自后山吹下，刮进仇皇殿的后庭，卷起了一院的花香。
以冰冷肃杀著称于世的仇皇殿，后庭却是一处雅致精巧的宅院——庭中自山上引来一弯活水，汇成了一口池塘。碧莹莹的水面上飘着几朵荷花，正是夏末花期，开的分外妖娆。荷叶下头，几尾红鲤往来穿梭，美不胜收。
塘边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几丛玫瑰开的正好，两大株合欢也云蒸霞蔚的盛放着，清香散满了庭院。
树下是一架藤编的秋千，紫藤花缠绕其上。一旁的花圃里，紫茉莉与凤仙争相吐艳。
一名穿着翠绿色短衣裙裤、头扎双丫髻的女孩，在花圃前浇过水，向着廊后快步跑去。
绕过抱厦，只见一十五六岁的身穿锦缎衣裙的少女，手里托着一方茶盘，在廊下站着。见她跑来，向她摇了摇头。
绿衣女孩不管不顾跑到廊上，向着在美人靠上斜倚着的少女笑道：“小姐、小姐，凤仙花和紫茉莉都开花了呢！”
被叫小姐的少女半躺在美人靠上，背后斜倚着一方水红色绸缎织金软枕，身上穿着一件桃红妆花纱对襟衫，下头是一条松花色暗绣芍药纹绉纱挑线裙子，肤白唇红，明眸皓齿，一头秀发云鬟雾鬓，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然是娇俏明艳，显出美人坯子的模样来。
仇心柳倚着软枕，白净的小脸宁静的望着远山飘下来的暮霭，停了半晌才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身穿绿衣的女孩甚而小声嘀咕道：“前两天小姐还兴高采烈的说，等凤仙和紫茉莉开花了，要采来做胭脂呢，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告诉小姐这个消息，小姐能高兴些。”
穿锦衣的少女暗推了她一把，她便默不作声了。
小姐三天前大病了一场，高热不退，好容易好过来，却像转了性子，再不似往日那样活泼爱笑，时常一个人默默出神一整天，两道秀眉轻轻蹙着，不说不笑，叫人看着好不着急。
仇心柳看着远方白雾在空中蒸腾，幻化着无数的形状，心中也如那团团雾气一般迷蒙不解：她本该随着父亲母亲一道葬身在神武宫下的熔炉之中，却怎么一睁开眼睛，却回到了自己十一岁这一年的夏末？
难道，那些令人绝望的往事只是一场幻梦么？
能有这样真实的梦境么？她甚至记得每一桩每一件事。
想及火焰舔舐身体时的钻心灼痛，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绝不可能是梦。
她当真是重生了。
但，究竟是为什么……
还记得睁开眼，听见自己在仇皇殿时的两个丫鬟惊喜的叫声时，那震惊的心情。
这两个丫鬟，穿绿衣的叫翠竹，大一点的那个叫红梅，都在上一世仇皇殿被围攻时死在了乱战之中。
今时今日再见她们，当真是恍如隔世。
她知道她们两个在担心她，但也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裙子拖地声，翠竹突然呼道：“夫人来了。”
仇心柳闻声，连忙坐起，果然见一身艳红装束的雩姬自外走来。
雩姬见女儿在这廊上坐着，不由轻轻责备道：“病才好，就坐在风口里，虽然天气热，傍晚的风还是凉，再吹病了怎么办？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这声音，温柔慈爱依旧，母亲的话哪怕是责骂，现在想来也是好的。
仇心柳翻身下了美人靠，心急的张开双手，扑在了母亲怀里，闻到母亲身上那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母亲。哪怕是父亲，也不行！
雩姬慈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微笑道：“这孩子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
仇心柳笑着呢喃道：“娘……”悄悄抹去眼里的泪滴。
雩姬拉着她白玉一样的小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听红梅说，你今天中午又没吃什么。”
仇心柳低头笑着，轻轻说道：“谢谢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没胃口罢了。”
雩姬奇怪的看了女儿一眼，看来那两个丫头说的没错，这个女儿近来是怪怪的。
回到屋里，雩姬拉着她在床畔坐下，含笑说道：“我跟你爹说好了，后日打发人去剑庐送东西，带你也过去，去瞧瞧星恨，好不好？”
听见“星恨”两个字，仇心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才压抑住了颤抖的冲动。
这个被江云抛弃的名字，这个日后注定被他憎恨无比的名字，如今听在耳里是何等的讽刺。
雩姬见女儿的小脸瞬间血色全无，青白一片，还当她病又发起来，连忙问道：“柳儿，你怎么了？”
强压下满腹的思绪，仇心柳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向雩姬说道：“没事，娘，我还是不去了吧。”
上一世，她求了母亲好久，才得到父亲的准许。还记得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雀跃之情。然而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去了剑庐，也不过是看他的冷脸。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对她多讲过。
雩姬甚感诧异，她原本以为女儿听了这个消息会高兴一些，谁知她竟然一口回绝了。
只听仇心柳微笑道：“他……义兄在剑庐一心学艺，他向来勤奋认真，想必不愿多受人打扰，我又何必去聒噪呢？前番……是女儿不懂事了。”
听了这一席话，雩姬更是大感震惊，几乎要以为这女儿烧坏了脑袋。
这丫头从小就喜欢粘着解星恨，纵然口角争执无数，却从来没有隔夜的仇。前一段，为了能去剑庐探望，她甚而闹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自己才求得夫君的准许，这是怎么了？
惊诧之下，她忍不住问道：“柳儿，发生了什么事？”
仇心柳也知自己前后反差过大，难免令母亲生疑，遮掩着撒娇道：“没有什么，我生病才好，也不想劳累。听闻剑庐高悬于山巅，爬上去又冷又累，我才不想去呢！”
雩姬见她这幅样子，心觉这倒也似这女儿平日里的性子，不由责怪道：“既然是这样，不去就不去罢。但是你也未免太任性了，才为了这事闹了一场，好容易你爹同意了，你又不去了。”
仇心柳合身扑在雩姬怀中，尽情撒娇道：“娘，我不想去呢，你替我同爹说说吧。”
雩姬抚摸着女儿的头顶，一脸慈爱之情，自然不会不答应。
入夜，月光自雕花窗棂里射入，洒了一地的银霜。
仇心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心中乱如麻团：关在地牢的江无缺、时不时来窥探的江小鱼、坐收渔利的孤苍雁、还有江云的身世……一桩桩一件件的涌上心头。
她自然不能再重蹈上世的覆辙，但到底要怎么做？现下的她，能做什么？
上一世，仇皇殿的确树敌无数，但若无孤苍雁领头围剿又落井下石，也未必就一败涂地到如斯地步。只要没有孤苍雁在背后指使父亲毫无意义的树立众多仇家，旁的不敢说，至少应当能保全她一家三口的性命。
然而仇雠现下对孤苍雁深信不疑，孤苍雁在武林中的声望又如日中天，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这翻云覆雨的本事？
想到父亲，她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经历过前世，她深知母亲同自己，在这个父亲心里的地位低落到何种地步。但纵然自己可以舍弃，只怕母亲也是不能。母亲对父亲的用情之深，已到了可以舍弃一切的地步，犹如自己对江云那般。
江云……她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反复咀嚼着，只觉得苦涩不已。
起初，她只觉得这个义兄简直可憎至极，只要有他在，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不会换得大家一声喝彩。自己做的好也好，坏也罢，谁也不会在乎。曾经一度，甚至觉得他干脆死掉好了。现下想来，不过是孩童时无聊的攀比之心。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对他情根深种的？如今，竟然已想不起来了。
陪着他走南闯北，一次次的身陷险境，无数次的争吵，他偶然的关切，在这种爱恨纠葛之中，她越来越不能放手，最后眼里只剩下他，最后的最后赔光了一切。
上一世，那样的结局，疼痛冰冷的让人绝望。
然而想到父亲对他的所作所为，仇心柳只觉心灰意冷，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爱他？
也罢，既然注定了不会有结果，那就早早放手吧。
这一世，只要他安好，那便一切都好。
心虚凌乱不宁，直到东方天际微微发白，仇心柳才合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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