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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赏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委贽者踵接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音hu 阳平,绉纱)幛中,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
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
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
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
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
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音fu,阳平)除。惟长享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
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无之,当作无法)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悉者,周也全也,不悉,即不周到之意),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
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馀,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缞绖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
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尼,止也。《孟子·梁惠王》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
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此外兄,当指姑子。 内兄者,舅姨子也。皆称表兄)款洽吊客。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
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
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徒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
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晋·华峤〈贺武帝疾瘳表〉:「上下同庆,不觉忭舞。」唐·白居易〈为宰相贺杀贼表〉:「止戈之期,翘足可待。无任喜庆忭跃之至。」),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拚已,已拚也。张舜民《和邠倅王正夫大夫游西湖》雨过花开一郡忙,紫微山影照湖光。东风不费舟船力,暖日能添罗绮香。已拚今朝须尽醉,预愁明日又辞乡。饱闻冯翊无花草,唯有城头至乐堂。“)。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
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之,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诚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睛睒(音shan ,闪也)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
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类如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06楼2024-10-25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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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兴干(当作于)唐被黜落,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共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相与对质。阎王便问:“某既衡文,何
    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言:“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而见之也?”阎罗曰:“此不得相诿,其失职均也,例合笞。”
    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晴,以为不识文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蠡(音Li,割也。当作劙)胸,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贼中。有兵巡道往平贼,俘掳甚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辨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乃兴生也。惊曰:“吾合(当作命)尽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竟斩之。某至阴司投状讼兴。阎罗不即拘,侍(当作待)其禄尽。迟之三十年,兴始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某恐来生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
    某生于北顺天府市肆中。一日,卧街头,有客自南中来,携金毛犬,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俄顷俱毙。并至冥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今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某婿。
    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某皆弗许。偶过临郡,值学使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姓——实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厚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某怜才,而不知有夙因也。
    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苦不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志于名场。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勿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当作恸)者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07楼2024-10-25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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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
      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过其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嘱仲坐待,挚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侧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
      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摔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顿足哀泣;兄亦位。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
      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子,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
      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气候犹寒,斋中夙天烟火,森然起栗。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寝。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中医切脉部位。在左手寸部。见《灵枢·终始》马莳注。)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日:“得湘裙抚阿小,亦得。”
      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戏骂语。《琵琶记·激怒当朝》:“乔才堪笑,故阻佯推不肯从。”)久矣,尚为之代虑耶?”
      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匡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了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惭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燥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欣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
      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
      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促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
      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儿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
      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
      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08楼2024-10-25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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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女
        米生者闽人,传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过市廛,闻高门中萧鼓如雷。问之居人,云是开寿筵者,然门庭殊清寂。听之笙歌繁响,醉中雅爱乐之,并不问其何家。即街头市祝仪,投晚生刺焉。或见其衣冠朴陋,便问:“君系此翁何亲?”答言:“无之。”或言:“此流寓者侨居于此,不审何官,甚贵倨也。既非亲属,将何求?”生闻而悔之,而刺已入矣。
        无何,两少年出逆客。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人。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尽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而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艰,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生逊谢而罢。
        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复可以倾谈。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酹,生不得已,亦强尽之。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
        生大醉逷地(同逖。【詩·大雅】用逷蠻方。【左傳·襄十四年】豈敢離逷),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后再过其门,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视之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问:“何相识?”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生言:“不识。”诺(当作诸)言:“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
        鲍庄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颂系(颂者,容也。)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复,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步履颇殆,休于路侧。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车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生惊起诺之。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又问:“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车中语;俄复返,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绝代佳人也。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闻之太息。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无可解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
        生下拜,欲问官阀。车行甚疾,其去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
        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视,不忍置去,遂归。归而无家,依于兄嫂。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童子试,误入深山。会清明节,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即曩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问其所往。生具以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耶?”生惨然于衣下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犹童子也。”女郎晕红上颊,既嘱坐侍路隅。款段而去。
        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难,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顾,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颇充,然终不屑夤缘。后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积,三年旧业尽复。
        适闽中巡抚为生祖门人,优恤甚厚,兄弟称巨家矣。然生素清鲠,虽属大僚通家,而未尝有所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都无识者。出视,则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间阔。治具相款,客辞以冗,然亦不竞言去。已而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内,拜伏于地。生惊问何事。怆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起而别去。
        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若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驰马而去。更半复返,扣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几,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语。生拜曰:“小生非卿,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隐抑搔之。
        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过矣!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为南岳都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听;非本地都人官(都人官之都,总也)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于巡抚。巡抚谓其事近巫蛊,不许。生以厚金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既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归语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既归,终夜辗转,不知计之所出。
        适院署有宠姬购珠,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之嵌之。怀归,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数年来负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还为主人弃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声色益厉。公子惭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那?”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甘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肴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欢若一家。有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之。引尽百盏,面颊微頳,乃谓生曰:“君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钗多矣。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生喜惧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备青庐。”
        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婢仆大小,皆有馈赏。又最贤,事嫂如姑。数年不育,劝纳副室,生不肯。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
        姬,顾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见舍(当作髻)上插花,甚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买而归。妾爱之。先父无子,生妾一人,故所求无不得。后父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之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投井觅死,故至今犹存也。”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
        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日:“君勿言,妾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 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生见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抱病,女鸠匠为材,令宽大倍于寻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并葬之。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09楼2024-10-25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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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同人
          (上缺)牛过父室,则翁卧床上未醒。以此知为狐,怒曰:“狐可忍也,胡败我伦!关圣号为‘伏魔’,今何在?而任此类横行!”因作表上玉帝,内微诉关帝之不职。
          久之,忽闻空中喊嘶声,则关帝也。怒叱曰:“书生何得无礼!我岂耑掌为汝家驱狐邪?若禀诉不行,咎怨何辞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几脱。少间,有黑面将军缚一狐至。牵之而去,其怪遂绝。
          后三年,济南游击女为狐所惑,百术不能遣。狐语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游击亦不知牛何里,无可物色。适提学按临,牛赴试,在省偶被营兵迕辱,忿诉游击之门。游击一闻其名,不胜惊喜,伛偻甚恭。立捉兵至,捆责尽法。已,乃实告以情。牛不得已,为之呈告关帝。
          俄顷,见金甲神降于其家。狐方在室,颜猝变,现形如犬,绕屋嚎窜。旋出,自投阶下。神言:“前帝不忍诛,今再犯,不赦矣!”挚系马颈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关羽被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


          IP属地:江苏110楼2024-10-25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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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或谓是吕祖所跨鹤云。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揣摩成,赖何仙力居多焉,因之文学士多皈依之。然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1691,康熙三十年),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情(当作请)决等第。何仙索试艺,悉月旦之。座中有与乐陵李忭相善者。李固好学深思之士,众属望之。因出其文,代为之请。
            乩注云:“一等。”少间,又书云:“适评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数大晦,应犯夏楚。异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侍,试一往探之。”少顷,又书云:“我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付幕客六七人,粟(当作栗)生、例监,都在其中。前世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耳。”众问挽回之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众会其意,以告李。
            李惧,以文质孙太史子未,且诉以兆。太史赞其文,因解其惑。李以太史海内宗匠,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后案发,竟居四等。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评云,“石门(指朱)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是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外(当作卜),共焚香祝谢之。乩书曰:“李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作。当多写试卷,益暴之,明岁可得优等。”李如其教。
            久之署中颇闻,悬牌特慰之。次岁果列优等,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都丑妇巷中,至夕无闲床也。呜呼!”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1楼2024-10-25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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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自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但闻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虽则偏重,亦不得堕。欲出之,则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既出,问何以入,亦茫不自知。盖其家有狐为祟,事如此类甚多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2楼2024-10-25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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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僧在侧曰:“今如有善信,暂起山门,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既而举内外殿阁,并请装修;客辞以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
                客惧,请即倾囊,于是倒装而出,悉授僧。将行,僧止之曰:“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不如先之。”遂握刀相向。客哀之切,弗听;请自经,许之。逼置暗室而迫促之。
                适有防海将军经寺外,遥自缺墙外望见一红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马入寺,前后冥搜,竟不得。至暗室所,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以妖异。将军怒,斩关入,则见客缢梁上。救之,片时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女子所在,实则乌有,盖神佛现化也。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益募修庙宇,由此香火大盛。
                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3楼2024-10-30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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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心慕之。
                  明日,往投剌,适值其亡(亡者, 外出。《论语阳货》:“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凡三谒,皆不遇。
                  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
                  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饮,能雅谑,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静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
                  由是往来无间,形骸尽忘。每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赢馀。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窃石而要之。 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心,不可处矣!”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忽至,然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不敢忘报。”贾笑曰:“仆生乎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哉!”真授其诀。
                  贾顾砌上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时,不听前。贾乃俯掬甄(【說文】陶也。【前漢·董仲舒傳】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惟甄者之所爲。【註】師古曰:甄,作瓦之人也。【後漢·班固傳】孕虞育夏,甄殷陶周。)半置砧上日:“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甄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以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君尚视我为守财卤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贾问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信药(解砒药。信,信石、砒石别称。为中药一种,有剧毒,呈粉未状。生者称砒黄,俗称黄信;经炼制者称砒霜,俗称白信。因砒石性猛如媲(p í皮),故名。又因信州所产最佳,又称信石。见《本草纲目
                  ·石·砒石》。)。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即戚好不传也。
                  一日,以株累被逮。妻弟饷食狱中,隐置信焉。坐待食已,而后告之。甲不信。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产速行!家中虽有药未,恐道远难俟;急于城中物色薛荔(又名木蓬,木本植物,果实形似蓬房,可入药。)为未,清水一盏,速将来!”妻弟如其教。迨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遂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4楼2024-10-31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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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龙
                    胶州玉侍御,出使琉球。舟行海中,忽自云际堕一巨龙,激水高数丈。龙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颔;晴半含,嗒然若丧。阖舟大恐,停挠(当作桡)不敢少动。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龙也。”王悬敕于上,焚香共祝之。移时,悠然遂逝。
                    舟方行,又一龙堕,如前状。日凡三四。
                    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曰 :“去清水潭不远矣。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俄至一处,水清澈底。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有婉蜒者,鳞鬣爪牙,历历可数。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不敢窥,并不能动。惟舟人握米自撒。久之,见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5楼2024-10-31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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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货郎
                      济南业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齐河索贯(当作贳)价。出西门。见兄阿大——时大死已久,二惊问:“哥那得来?”答云:“冥府一疑案,须弟一证之。”二作色怨讪。大指后一人如皂状者,曰:“官役在此,我岂自由耶!”
                      但引手招之,不觉从去,尽夜狂奔,至泰山下。忽见官衙,方将并入,见群众纷出。皂拱问:“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须复入,结矣。”皂乃释令归。
                      大忧弟无资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嘱云:“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货郎言之矣。”遂去。二冥然而僵。
                      既晓,第主出。见人死门外,大骇。守移时,微苏。扶入饵之,始言里居,即求资送。主人难之。二如皂言。主人惊绝,急赁骑送之归。偿之,不受;问其故,亦不言。别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至此, 十卷毕。


                      IP属地:江苏116楼2024-10-31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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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每见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边,势危将堕。疑厮仆所为,辄怒谴之。仆辈称冤,而亦不知其由。乃严扃斋扉,天明复然。心知其异,暗觇之。
                        一夜,光明满室,讶为盗。两仆近窥,则一狐卧犊上,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啮腕肉欲脱,仆持益坚,因共缚之。举视,则四足皆无骨,随手摇摇若带垂焉。
                        太史念其通灵,不忍杀,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数其罪而放之,怪遂绝。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7楼2024-10-31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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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笃学,然早孤,家綦贫。一日他出,暮归。央(当作中)途入一村,’有媪来谓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榻。媪引去,入一大第。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媪迎曰:“廉公子至。”生趋拜。妇喜曰:“公子秀发,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设筵,妇侧坐,劝釂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饮,举箸亦未尝食。
                          生惶惑,屡审阀阅。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生如命已。妇曰:“亡夫刘氏,客江右,遭变遽殒。未亡人独居荒僻,日就零落。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耳。公子虽异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纯笃,故遂腼然相见。无他烦,薄藏数金,欲情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赢馀,亦胜案头萤枯死也。”生辞以少年书痴,恐负重托。妇曰:“读书之计,先于谋生。公子聪明,何之不可?”遣婢运资出,交兑八百余两。生皇恐固辞。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但试为之,当无不利。”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谋合商侣。妇曰:“勿须。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为公子服役足矣。”遂轮(当作抡)纤指一卜之,曰:“伍姓者吉。”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盏,候洗宝装矣。”又顾仆曰:“此马调良,可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
                          生归,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伍老于行旅,又为人戆拙不苟,资财悉倚付之。往涉荆襄,岁抄(当作杪)始得归,计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馈赏,谋同飞洒(飞散洒落。意将此赏分散诸处,不特出也。 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史三》:"若钱粮作弊飞洒各区,则是家至户到,无不受其荼毒。"),不令主知。
                          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见堂上华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生纳资讫,即呈簿籍;妇置不顾。少顷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归。因生无家室,留守新岁。次日,又求稽盘。妇笑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仆者,亦载其上。生愕然曰:“夫人真神人也!”过数日,馆谷丰盛,待若子侄。
                          一日,堂上设席,一东面,一南面;堂下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今为主价(音价, 仆役之称)粗设祖帐,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一时鼓钲鸣聒。女优进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妇笑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宴罢,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妾与公子,所凭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继(当作绌),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逾年,利又数倍。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游皆文士;所获既盈,隐思止足,渐谢任于伍。桃源薛生与最善,适过访之。薛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复之。阍人延生人,扫榻作炊。细诘主人起居。
                          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间骚动。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的,竟以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薛亦新昏于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闻,故暂迁于乡。
                          初更向尽,方将拂榻就寝,忽闻数人排阖入。阍人不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阍人答:“是廉公子,远客也。”俄而问者已入。袍帽光洁,略一举手,即诘邦族。生告之。喜曰:“吾同乡也。岳家谁氏?”答云:“无之。”益喜,趋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与为礼。卒然曰:“实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无益。进退维谷之际,适逢公子,宁非数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
                          少间,二媪扶女郎人,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无双。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行沽,略尽款洽。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何似。”生问:“伊谁?”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生曰:“仆郡城东南人,去北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然贫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两棕(当作梓)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今妹子从去,归计益决矣。”生闻之,锐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数行,辞去。
                          生却仆移灯,琴瑟之爱,不可胜言。次日,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生诣淮,交盘已,留伍居肆;装资返桃源,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前仆已候于途。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置酒迎尘,借益亲爱。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妇云:“勿问,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曰:“吾无用处,聊贻长孙。”生以过多,辞不受。凄然曰:“吾家零落,宅中乔木,被人伐作薪;孙子去此颇远,门户萧条,烦公子一营办之。”生诺,而金止受其半。妇强内之。送生出,挥涕而返。
                          生疑怪间,回视第宅,则为墟墓。始悟妇即妻之外祖母也。既归,赎墓田一顷,封植伟丽。刘有二孙,长即荆卿;次玉卿,饮博无赖。皆贫。兄弟诣生申谢,生悉厚赠之。由此往来最稔。生颇道其经商之由,玉卿窃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数辈,发墓搜之,剖棺露胔,竟无少获,失望而散。生知墓被发,以告荆卿。荆卿诣生同验之,入圹,见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与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卿乃囊运而归,告诸邑宰,访缉甚严。
                          后一人卖坟中玉簪,获之,穷讯其党,始知玉卿为首。宰将治以极刑;荆卿代哀,仅得赊死。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较前益坚美。由此廉、刘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润之,而终不足供其博赌。
                          一夜,盗入生家,执索金资。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箇,发示之。盗取其二,止有鬼马在厩,用以运之而去。使生送诸野,乃释之。村众望盗火未远,噪逐之;贼惊遁。共至其处,则金委路侧,马已倒为灰烬。始知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钏一枚而已。
                          先是,盗执生妻,悦其美,将就淫之,一盗带面具,力呵止之,声似玉卿。盗释生妻,但脱腕钏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窃德之。后盗以钏质赌,为捕役所获。诘其党,果有玉卿。宰怒,备极五毒(酷刑,指械、镣、棍、拶、夹棍之类五种刑罚。或谓四肢及身备受楚毒。)。
                          兄与生谋,欲以重贿脱之,谋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犹时恤其妻子,生后登贤书,数世皆素封焉。呜呼!“贪”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贫”。如玉卿者,可以鉴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8楼2024-11-01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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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有蛤,饥时浮岸边,两壳开张;中有小蟹出,赤线系之。离壳数尺,猎食既饱,乃归。壳始合。或潜断其线,两物皆死。亦物理之奇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19楼2024-11-01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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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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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邑有穆生,四十余,妻死,贫不能续,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
                              有孟生丧耦,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币而说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
                              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亦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
                              闻林生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
                              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成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听之数日,寂无音;及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女忿甚,锐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
                              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诃逐而出。女冤愤无以自伸,哭诉于撍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反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办。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日。
                              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已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归。乌头位(当作泣)要同居,女乃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稍不梭,则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
                              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遣之。
                              后女疾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乌头诺。既卒,阴以金啗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窍血出。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春秋时善相马者,能识骏马于牝牡骊黄之外。伯乐赞其“所现在天机,得其精而忘其粗,存其内而忘其外”。见《列子·说符》。),直牡视之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IP属地:江苏120楼2024-11-01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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