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夜晚,小莞靠在窗边,看着庭院里夜凉如水,还有韩铮在那里走来走去。
自从他几日不眠不休作画到昏倒被大夫救回来,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应该说是根本就不说话,甚至对着她也是一言不法。
韩铮,好像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小莞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身后有个人问。
其实他不用出声她也知道他来了,那熏香的味道早泄露了消息。
小莞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自从那天鞠廷雅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就会常常来看她,但是来了也只是坐了一会儿,问他日常有没有什么需要,然后很快离开。
留下大段的时间,正好让她整理心绪,可惜心绪太乱,怎么理也理不清。
所以她有点害怕面对他。
“连看看我都不行吗?就这么讨厌我?”高昌人的声音有些无奈,“韩铮不想对我说话也就算了,你又是为什么?”
罗嗦!看就看了,怕你啊?小莞一咬牙,转身。
看到他手里抱着的东西愣了愣。
七弦琴,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中原的乐器。
“以前大唐天子的使节送来的,我想说不定你会喜欢。”他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三尺瑶琴正好搁在腿上,“弹什么好?你喜欢什么,小莞?”
她不说话——本来也说不上来。
“弹个汉人的曲子好了……”他说着手指拨动,初时指法还有些生涩,几节之后曲调圆润流畅起来。
他忽然合着琴声唱了起来时,吓了小莞一跳——
"月出皎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如果她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就好了,可偏偏她是读过《诗经》的,偏偏自家老爸当年很耐心地为她解释过这篇《陈风·月出》的含义。
夜月当空明亮,有位佳人如月样貌。
记得她姗姗行来轻盈姿态,每当思念便心生焦躁。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何时的情形。
那夜月色冰寒,戈壁寂寂,她看到莫高窟上的他,她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
彼时她正有些小小的伤心,独自行来柔肠百转,看见他也只不过是看见了,没多大挂心,却不知道这个人,把她的样子这样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我有什么好?”小莞轻声问,她自有自知之明,别说她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不可能让人一见倾心,就算她真那么美,与他相处以来不是骂就是抄家伙想“谋杀”他。
真不知道他对她的好感从何而来。
“你没什么好。”
有时候回答太实在容易叫人吐血……
“只是我觉得你和我有些像,总是一个人的……可又是那么不一样,在敦煌的时候,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你常常笑……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高昌人说得很认真,不像取笑。
他也有看到她啊,小莞觉得有点心虚,原来在自己八卦地打听他的时候,自己也正被八卦着。
“还有你为了韩铮这样的气我,小莞,你是有情有义的人。”
哎,已经不是美人了,如果品德再不好不就一无是处了么,她叹着气想。
鞠廷雅的手指又拨动起来,琴声泠泠,是熟悉的曲调。
长安夜月皎……
“你怎么会的?”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忘了,我和你合奏过那么多次。”他笑了笑。
羌笛,悲凉凄怆,小莞想起之前那些夜晚,断断续续的琵琶,悠悠长长的笛声,洞窟里的篝火,色彩斑斓的壁画,还有去和妙音相会的韩铮,一下一下抽着烟袋的老铁头。
心紧紧的一缩,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鞠廷雅见了,伸手替她抹去,“怎么了?想到老铁头么?”
她点了点头,抽抽噎噎地说起决定逃亡前的那个夜晚,说起老铁头遮遮掩掩的那个请求。
“怎么那么多年,他还记得那个人……”末了,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人怎么会这样的痴。
“若是换了我,也是一样。”高昌人轻轻地接了她的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琴弦,仿佛说得漫不经心,“真的放进心里的人,就不会忘,十年二十年,一直到死都不忘。”他放下琴,看着她笑了,“比如说你,如今我心里有你,那么到死那天,我心里都会有你。”
语气云淡风轻,内容惊心动魄。
心对一个人来说很要紧,所以每个人除了不会轻易把心交付出去,还会千方百计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心包裹起来防止它受伤,可是就算再怎么仔细再怎么谨慎,人们打包裹的时候总会忘记那么一小块地方,在那处一个人的心就赤裸裸的暴露在外,那么柔软那么脆弱——这块地方通常就叫“死穴”。
死穴被拿住等于玩完。
以前小莞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自从掉进了这个时空她的死穴才显了出来——
孤单,她害怕孤单,不是一时一刻独自一个人的那种孤单,而是一生一世风过无痕不被任何人记取的那种孤单。
她怕在这个时空,她不会找到一个人在意着自己,就这样一直到死。
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真的很害怕。
而现在面前她应该很讨厌的这个高昌人,却对她说他会记得她,一直一直记得。
她不用再害怕。
武侠小说里武功再高的人只要死穴被拿住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此刻,小莞只有听着自己的心上那层层防御一点一点崩坏的声音,无可奈何。
沉沦,有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幸福。
这么想着,小莞任由那个人揽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伸手替她拭泪。
可惜,眼泪一直不停。
自己真是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