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前的杀气，自入夏以来就弥漫不去。方圆百余里的沙场上，飞鸟不过寸草不生。一颗刚钻地面的一点草苗，还未感受到一点夏晖，马上便被飞驰的马蹄践踏碾碎了。那马如烈焰一般无所畏惧地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马的主人单人独骑，手中方天画戟使得滴水不漏，围困之人无人是其一合之敌。然而，鏖战已经超过两个时辰，即便强悍如他，也略微露出一丝疲态。
关下的那十七路诸侯仿佛达成了默契一般，在一旁屏息观战。谁人不知如今董卓权倾天下，少不了吕奉先随侍身侧之故。而经过一个多月的布置，加上连番的激将，终于诱得吕布轻骑出阵，立刻便一拥而上展开长蛇者将其困了。虽说卑鄙了些，为斩断董卓臂膀也别无选择；只是现在令众诸侯恼羞成怒的，是因为西凉铁骑及吕布的生猛，直到现在依旧无法将其困死。
关下战得正酣，关上观战之人却早已心急火燎。
“……不能再等下去了！”华雄豁然站起，重重一敲案子，“即刻备马，速速营救奉先将军！”
“可、可是，吕将军有下过严令……”一旁的传令官早已战战兢兢，道，“此战任何人不得妨碍与他，违者——斩……”
“都火烧眉毛了还管的了这个！”华雄气得胡子一抽一抽的，怒指传令官，“若是奉先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你来把十八路诸侯赶回去？！”
传令官露出无奈之色，正要下关，身侧却传来一个镇定的声音：“慢着。”
华雄皱眉望去，出声的是一个今天自从上关，始终默默无言的青年将领。
青年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轻便的戎装，还带着些书生气。华雄一挑眉毛，对青年将领不满道：“文远，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张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关下，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或者简直可以说冷淡了。初夏的风和着沙子打在脸上，让眼睛有些刺痛的力度，他却没有移开视线。“敌方有备而来，此阵也是专门为困住奉先将军所设，要破只怕不易。”
“不就是一字长蛇阵么！”华雄怒视张辽，“你竟连此阵都破不了？若你不敢，我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他心中倒未真认为张辽怯战。张辽弱冠之年得到并州刺史的赏识，加入不过一载，便以勇武和有谋博得同僚和麾下士兵的信任，说出这话理应会有后文。
张辽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楼下阵型。“此阵非同寻常。一字长蛇阵，击蛇首而尾动，击蛇尾而首动，蛇身横撞，蛇尾至，绞。纵是西凉铁骑一旦入阵亦难以脱出，他们为了困住奉先将军，蓄谋已久。”
“既然如此——”“华老将军。”张辽继续道，“若是平庸之辈布阵，自可以寻常之法破之。但……”张辽的目中透出忧郁之色，“动用此阵之人，乃是有‘江东之虎’之称的长沙太守。”

吕布忽然暴喝一声，奋身而起，赤兔马扬蹄长嘶中，方天画戟猛地掷了出去。在阵眼处，身着红袍的身形与之一撞，身子一歪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阵容原本无懈可击的孙坚军，被撕开的缝隙瞬间变大。江东士兵们拥着红袍首领，快速的朝本阵退去，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的鬼神之将也半伏了下来。凌厉不减的目光扫过张辽，张辽会意，指挥亲兵护着吕布退回虎牢关，他却纵马率军朝败退的江东军一处追了过去。
“带不回孙坚人头，军法处置！”他听见鬼神之将在身后发出一声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
近了，就快到了。一路斩杀敌军并且向红袍主帅接近，距离渐渐缩短的连百丈都不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由于策马猛追，已经甩开了大部队变得单人独骑，而地方主帅也进入了射程之内。
红袍随风舞动，马上的人伏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搭弓上箭，箭矢如流星一般划过暮色渐临的天空，直取主将。
就在他以为箭矢会扎进孙坚胸膛的时候，从孙坚身边穿过的长枪猛得挑开了箭矢，箭支顿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翻了几翻坠落在地。
张辽微微一惊，心中一边直呼可惜，一边又感叹孙坚身边忠勇机敏之士不少。却见长枪收住，使枪的竟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堪堪稳住身姿，一边朝江东将士喝到道：“我断后，你们带父亲先走！”
一语落下，周围将士竟是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个老将深深望了少年一眼，眼中似乎含了一些水光，却依旧一刻不停的护了孙坚走了。
张辽心中却是甚感佩服，令行禁止，能够权衡轻重，江东将士的战力难怪可以与西凉军这么久相持不下。
少年身上的铠甲已满是烟尘，破损多处，却依然是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他身姿矫健，招式灵动，长枪又快又狠直取敌人要害，张辽一时竟然被逼退了数步。他本无心与少年纠缠，长戟挡开直取门面的攻势，斜斜一扫，正中少年坐骑前腿。白马长嘶一声，前腿曲地，少年也惊呼一声坠下马来，一个翻滚，兵刃驻地稳住身形。
张辽一勒缰绳，正待继续追击，却听得自己坐骑一声悲鸣，随后身子一沉被颠下马来。
反手挡开随后而来的长枪，张辽蹙眉回头，只见青鬃马后腿被齐齐削去，厚重的身体坠地泛起烟尘。
“这样就扯平了。”身后的少年露出得逞的笑颜，一甩兵刃上的鲜血。他迅速跃至张辽前方，身后的虎纹披风猎猎作响，手中的长枪一挥直指张辽：“不过我这一关，别想上前！”
张辽凝视对方半晌。“你是……孙坚之子？”张辽想起方才他对孙坚的称呼，以及属下对他的完全服从。少年一挑眉毛，“没有必要与你说！”
“……也是。”
少年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时机，转眼又攻了过来。张辽堪堪挡开数招，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对少年的臂力暗暗诧异。董卓军中能与他一较高下者极少，除去吕布华雄，李傕张济郭汜等他亦有把握在百招之内取胜，而这稚气未脱的少年，却与他战了三十余合却未败。
少年亦是微微显出吃惊之色，虚晃一招，跳出战圈：“汝乃何人？报上命来！”
张辽微微颌首：“雁门张文远。”他看见少年清亮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记住了。”随后他又道：“吾乃——”
“看招！！”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张辽再次攻了过去。
少年的攻势虽然凌厉，毕竟过于年轻，搞不好还是初次出阵，绝无可能是征战数载满手血腥的的他对手。
少年无论机敏还是武艺，都足以让他起惜才不忍之心，但既然是孙坚的儿子，就绝无可能接受董卓军招揽。
那么在追捕孙坚的道路上，就只有——杀。
就算对手是个孩子，也依然是敌人。所以他没给他报名的机会，他不打算在杀死一个孩子的之后，日后还要想起他的名字。

当——
随着刀戟相撞的声音，少年踉跄着后退了数步。张辽杀机已动，不再留手。少年稳住身形，再次摆好站姿，胸膛却在微微起伏。少年即便武艺超群，臂力上到底略逊一筹。
刀戟再次相接，张辽全力一击之下，少年手中兵刃终于脱手，掉落在地。他的双目依旧倔强的瞪着张辽，在张辽眼中看起来却像极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小老虎。
冰冷的利刃指向少年的咽喉：“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让开。”
少年冷冷瞪着他，牙关紧咬不说话。
“既战不过，又何必要战？”
张辽自己亦不明白为何如此苦口婆心，许少年资质拔群又极其倔强，瞪着他的双目却充满倔强，让他有些想到少年时期的自己。
“保护父亲有什么不对？”少年依旧瞪着他。“绝不会……决不能让你杀他！”
张辽轻叹：“既是你们杀将过来，向朝廷挥刀，便该付出代价。不如你交代出孙文台藏身之处，向朝廷负荆请罪，不但无过，而且有功。”
少年重重一跺脚，声音中已带着冷笑：“什么朝廷？还不是董贼的天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朝廷。
似是知道活命无望，他有些沮丧的低下头，恨声道：“还以为此番可以驱除董贼，扬名立万，让我江东壮士威震天下……可恶……”他抬起头，望着张辽：“我看你也有点本事，为何屈身于董贼？”
这个还带点书生气的将领，没过几招便让他不敢小觑，其冷静和沉稳，更是父亲曾经提过自己所欠缺的。
才不可能佩服自己敌人什么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自己一定……能战过他的！
张辽沉默，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总对少年留手。
少年身上是他已经丧失了的天真。他是如此的年轻，不知道世上诸多的无奈，以及必须妥协之处。只是一心一意的凭着一腔热血描绘未来，以及——为自己的理想而战。
虽说张辽不过虚长几岁，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他道：“你最好马上说出孙坚的退却之处，不然——死。你会死，然后你父亲也会死。”
一阵带着沙场血腥味的风刮了过来，自少年处吹至张辽，少年仿佛思考着什么，目光闪动。
“……我不会死的。”少年低声说道，手掌紧握成拳。“我不会死，父亲也不会死。因为……”他忽然瞥向张辽，眼中是虎豹一般凌厉的杀意：“死的会是你！！”
他猛然掀开背上的披风，红色的虎纹披风像一大块帷幕，迎风张开顺着甩势一下子罩在了张辽身上。瞬间，他眼前一片鲜红的血色，无法视物。
于此同时，少年拾起了地上的兵器，朝他刺了过来，张辽几乎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杀意。然而目不能视，他甚至不知道少年打算穿透的是他的胸膛还是咽喉——
他只能把把动作交给了本能。
所谓本能，是无数场战斗积累起来的看透敌人攻击并予以破解和还击的能力。那是建立在张辽辗转的无数战场和从堆积如山的尸骸上爬出来的，下意识的反应。
他与少年一般十四岁就征战沙场，并不是首次历经生死之间。
“当——”
红色的披风落下，覆在少年的枪柄上，少年面上已无血色。
枪尖对准的是张辽的心脏，力道极重，要透过铠甲扎穿的人身体绝无问题，然而中间隔了一道精钢打造的长戟。
张辽再次成功的护住了自己的要害。
表面不动声色，他的额头上却开始微微渗出冷汗。有着手下留情念头的是自己，但一着不慎，搞不好今天还得死在少年手里。
少年呆呆望了他半晌，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随后收住长枪，将枪尖往地上重重一插。
“杀不了你，我竟然不觉得太奇怪。”他道，“张辽，你要杀就杀吧。”
张辽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无论落在什么地步都要拼死一搏的少年。却见少年注视着他，眼神中杀意不再，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这一击都挡得下，我孙策今天服了你了！我这条命送在你手里，总算值得。”随后双目一闭，脖颈扬起，竟是任打任杀。
张辽一愣：“这样便送上首级，辽可是闻所未闻。”
孙策眉毛一挑：“论臂力，我不如你，方才智取不成，机敏反应我亦不如你。反正现在你不可能追的上父亲了，我敬你是个人物，便送首级与你，有何不可？你要拿便拿，”
张辽全然怔住。想不到这少年——名为孙策的少年，虽然自身不肯承认，但打心底服气一个人时，竟是如此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