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带走他的另有其人?”迹部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将兀自陷入思忖的忍足唤回,见忍足用那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业已狼藉一片的房间,最后回视自己的目光却深得令人心慌,不知是否有意地操着一贯轻佻的关西腔反问道,“我以为景吾该猜到那个人的,我粗心忽略而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不是么?”
迹部的脸上果然有些了然似的担忧,忍足转开的视线却突地僵停:
被迹部的怒气横扫一空的桌面上,静静地立着一盆不起眼的仙人球。那真的是一盆很小的仙人球,似乎只有像眼睛般的大小。忍足的心猛地一跳,一直以来盘桓心头的雾气遮去了真相,而今,他似乎能猜到那日渐稀薄的雾后,究竟是什么。
沉睡之眼。
不二曾说过,曾经的曾经,在那个还是苍白的人生里,他为他最钟爱的仙人球取下了这个名字。
他说这种仙人球很小,只有眼睛那么大。常常被忽略,刺也短小似无威力;色彩上亦不起眼,是纯粹的古朴的绿,毫无斑斓,隐在自然中,不辨物我。
有时候,它们就像沉睡的眼睛,感知却不愿目睹这个悲哀的世界。
不二说这话时正在为窗台上一排长刺的东西浇水,这倒是忍足难得一见的场景,许是这些长刺的东西鲜少需要水源润泽,许是不二本不习惯在人前这般流露自己的真实。夕阳邪照,映着不二清瘦的身体有种不近真实的暖意,他蓝色的眸子中色彩深邃,似沉淀了经年一梦,一抹戚色中不藏缅怀般的缱绻。
想起来,忍足那时候只是流连他泻在肩头的栗子色发丝所折出的不张扬却绚丽的光影,不经意地说:“这样的眼睛只是习惯了逃避。”
是了,当时他说这只是逃避。
当时,他还没有察觉他是在不自禁得想念一些人,或者一段过往,忧伤并幸福地想念着。
不二也像多数人一样,想念一些东西时,表情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眉梢间漾着深秋的气息,夏日灼灼的繁花返香叶影绰约,冬季寒凉渗骨的顽风已然急不可待。
故而幸福并痛苦着。
不二说若硬要衡量一份爱情的成功与否,只在它给你的痛苦与幸福孰轻孰重。
而此刻在忍足面前沉默如故的手冢,在那份亦是用来隐藏自我的“泰山崩于眼前,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下,是否觉出了这份爱情的苦乐?
他褐色的眸瞳里绵亘着漫天飞雪,那连延着的伤痛比起不二的不知谁更深刻,然不二有倦弃之念,而他热情不减。
他的坚韧令他热情不减,他向来如此。这也未尝不是可悲。
一旁沉默的迹部好像已经明白忍足的意思,而忍足尚存有一丝疑惑。
静谧到沉重的房间里,只那微乎其微的一抹绿意飘着一股萎靡不振的清香,这里这盆沉睡之眼不仅是小,更蔫蔫的半死不活,显是没有得到适当的照顾。
这样一盆突兀在屋子里的仙人球究竟承载了怎样的感情?
忍足望望迹部,转又望望手冢,兀自反复思量。
“我不会放弃的,迹部。”终于有人开口,却是仿佛不耐,觉得就地耗磨毫无建树的手冢,他礼节性地向忍足点头后便要离开,宣誓般的话语中尽是破釜沉舟地坚持。这一声声,重如铁。
忍足听到迹部从鼻腔中发出的一声低哼,“手冢,”他懒懒地叫停手冢走向门口的步子,“你终于放下了你心中最后一点迟疑。只可惜——有些事情永远没有第二次!”
迹部得意扬扬,手冢不语,眼中半虚的自信中伤痛无所遁形。
“爱情这种东西,他本就不信的,是你让他相信,也是你让他失望。手冢,他总归是很无辜的,而你的报复却不管他是否无辜,哈哈,所谓父债子偿,倒真是一个不错的戏码——到了今时今日,你能确定他还爱你么?”迹部咬字,每一个都无比清晰地射入手冢脑中,忍足感到手冢握紧的拳不住颤抖。
“纵然刻骨铭心,纵然还爱,你们也断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如果,他知道五年前那个去了疯人院的人是你手冢的话!”话音刚落,手冢的身体一个激颤明显地能为在场的每一个人所察,他极力隐忍地闭上眼,似是不堪承受,迹部目睹,清俊的面容上尽是自得。
半晌,手冢才恢复平静,口气中却仍难掩沉重,“无所谓,我没有理由放弃。”说完快步走到门口,握住把手的动作忽然一停,“别忘了,迹部,五年前是你告诉我地址。”
这从门外飘进的一句霎时击碎了迹部脸上的得色。
三个人的一场不成文的戏,一个人已经谢幕退场,忍足一直作壁上观,旁地里聆听至此已经心如明镜。他本就在周旋中熟谙智慧,若非蓄意误导,若非自我欺骗,他早该明白这场阴谋。
——这场设计爱情与仇恨的阴谋。
忍足真是想笑,至此他头一次不知做何表情,“手冢已经学会后悔了……”他听见自己略带恍然地喃道。
“哼,他早该后悔!”迹部显是仍然不忿,口气不善。
“是么?不二曾说手冢是个不会后悔的人,”忍足一笑道,不理迹部高傲容颜上的波澜,“我想起你们高三时赛场上他那一场赌上网球生命的一战,倒也真是不敢相信他会后悔。”
“哼,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后悔也于事无补。”迹部才缓和的脸色又起冷色,忍足却不睬,只是笑着说,“到了今天,我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同情,他是后悔了不假。”恍然中带有一抹痛楚,迹部默然看他,闻言更是脸上闪过一缕古怪神色。
我该是欣慰,不二的悲凄是他一手造成,而他也终于伤到自己;
我还是同情,那么深刻的悔恨弥漫在那一个曾经冷离的面容上,也是自伤被伤到这样深了么?
若是一个人不会后悔,那他的人生便算不上完整。而今令这样一个人学会后悔的人,必定足以影响他的一生,这似乎是命运的一种捉弄,即将缺失的部分正是这曾经填满这样无悔人生的部分,多么可笑,多么可悲。有了昔日盈满的温暖与充实,又如何能忍受这悄然离去后徒留的空寂?
曾经沧海难为水。
原来爱情总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