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不是由伊先生么?今晚想喝点什么?」
穿着黑色制服的酒保在吧台后礼貌而熟络地笑着招呼他,一边还在细细擦拭着手中剔透的玻璃杯。
「……」法伊照例茫然的望过去,一言不发。
好在随后而来的『黑钢』及时开口打破了尴尬,「老规矩,两杯龙舌兰。」
『黑钢』拉着法伊在高脚椅上坐定,于昏暗的光线下犹疑的托腮看他。
「你今天好像不太对劲儿,来的路上就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喝了两口酒后,法伊起伏不定的心情总算慢慢缓和下来,他勉强理了理纷乱的思绪,随后侧脸如往常般向『黑钢』勾起一个微笑。
「嗯……我没事。稍微有点累了而已。」
『黑钢』闻言稍微松了口气,随后又换上那种让法伊不自觉想避开的柔和眼神捋了捋他垂落的发丝。
「要是觉得累就别再加班到那么晚了。你这家伙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嗯。我知道了。」法伊说完便不再抬眼看他,开始自顾自的喝酒。
他在和『黑钢』来的这一路上总算大致搞清楚了状况。
眼前的『黑钢』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黑钢,正是他们所谓与黑钢「有着相同灵魂」的人。他的长相、脾气都与自己认识的那个黑钢如出一辙,唯独略为不同的就是性格。
通过法伊短暂的观察,这个『黑钢』与真正的黑钢相比较起来,似乎更易亲近一些,没有那么冷淡暴躁。
而且,如果自己没有估计错的话,『黑钢』与这个世界的『由伊』的关系恐怕是……
「我知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法伊。」看法伊长久的不说话,『黑钢』沉默半晌后微微叹息道。
法伊拉回了思绪,闻言就是一愣。
「一直以来伤害你最深的,是你的善良吧……由伊。」『黑钢』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异样,继续凝重道。
「但是你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对。法伊已经救不回来了。即便他还没有死,一直昏迷地躺在病床上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小时候的那场车祸并不是你的错。
「为了救你而将你推开,那是你哥哥自己的选择。就算你赚再多的钱,也没有医生能让他醒来……已经失去了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
「就任性一次如何,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你。不是为了法伊,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只是为了你自己,由伊。……」
法伊低着头一言不发,想微笑却发现此刻那是一件比流泪更困难的事情。
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这个人不是黑钢,不是自己熟悉已久的那个人,却做着与自己身边那个黑钢相同、甚至更能予以慰藉的事。
「……喂。你该不是哭了吧?」
听见『黑钢』担切的声音混杂在酒吧的一片重金属乐中响起,法伊只是抬起脸来摇摇头,浅浅一笑。
「……不。但有时候想哭的时候能哭出来,也算是一种坚强啊。」
一个人脸上有太多笑,是因为心中有太多泪。
多久没有哭泣过。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不了。
可是这个世上,至今能让我为之所流泪的人,仅有三个。
法伊,阿修罗王,以及……你。黑钢。
我从不为自己而哭泣。因为不值得。
失去左眼之后,你曾愤怒的质问我「谁要你做出那种决定了」。
而我也只能强忍住钻心的疼痛,苍白的对你笑着说「对不起」。
明明才刚被你教训过的。只是你我都很清楚,对我来说困难的事情,就是很难做到。放不下过去也好,不珍视自己的生命也好——
一切不过都是咎由自取。
如同当初在我知道那诅咒终于如约而至的时候,在我明白自己终还是会害死所有人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你恐怕不能明白,一个人对自己的恨竟然能够到刻骨的地步。
我确实想死,从一开始就是。可是我不能,只为了一个愿望。
为了真正的「法伊」。
即便如此,发自内心的、差一点就真的杀死自己的事情还是没能避免。
而当我血流满面,近乎癫狂的将剑高高举起,你却用你的手替我将一切阻隔,握住的仿佛是整个世界。
仿佛我,就是你的全部。
只是,明明你我都已经到这般地步了。
即使是这样……还是换不来你的一句话吗?
「……我并不善良,只是软弱而已。」末了,法伊近乎淡漠的说出这句话,平静得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至少眼下,不能对这个『黑钢』表现出过多的感情波动。他暂时还不想被拆穿身份,不明原因的。
『黑钢』表情复杂的凝望他萧索的侧脸,仍旧猜不透法伊现在究竟在思量什么,于是便放弃了。
「由伊。其实今天叫你出来,是因为我还有别的话对你说。」
打断了法伊的沉思,『黑钢』忽然颇为严肃地开口,棱角分明的轮廓被奢靡暧昧的灯光一寸寸打亮。
法伊感到自己的手腕在同时被『黑钢』紧紧抓住,下一秒便因久久在耳畔回荡不去的那句话而将口中尚未咽下龙舌兰尽数喷在了他的脸上。
「我们……同居吧?」
***
黑钢已经在人流渐疏的街上晃了一个多小时,依旧不见法伊的半点踪影。
尽管一开始确实是抱着「把那家伙逮住然后狠狠揍他一顿」的想法从旅馆冲出来的,但是真正到了街上又变得无从着手。
他只好一条街一条街的走下去,遇到那家伙可能待的店铺就会进去转一圈,然后又一无所获的溜出来,一阵头疼。
到底能到哪里去呢?
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从一开始就是。
后来走着走着连黑钢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见路边一栋巨型写字楼高耸孑立,居然还有几个窗口亮着明亮的灯光。
他双手插兜就要目不斜视的走过去,背后却被某个陡然跳出来物体一压,因为巨大的惯性不由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这时候背上那个物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赖在某人背上,「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我都等了你二十分钟了,黑碰~没办法,因为站了太久所以只能由你背我走了。」
「你这家伙——」黑钢愤怒的回过头,却在看见那人生动的笑脸时僵住了表情。
不,不对。
那家伙笑起来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到底是谁?」他皱起眉,冷冷问。
金发的青年闻言讶异的眨眨眼,见他脸上并无丝毫玩笑的神色才麻利的从黑钢背上滑下来,疑惑歪头。
「黑大人在说什么呐?不认识我了吗?」
黑钢死死盯住眼前那张笑容温存的脸,再次确认了这个人并不是法伊。
眼前的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熨烫得体的勾勒出他好看的肩线。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挂着条松散的蓝白纹领带,在他歪头的一瞬间黑钢还被其左耳上闪着冷芒的银钉晃了一下。
且不论这身行头,光看神情就足以辨别出一个人。
法伊他,是不会对着黑钢露出如此亲密无隙的笑脸的。
那个人,最懂得如何用微笑与别人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