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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四年创作的小说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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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上海1楼2025-01-01 11:08回复
    第一篇短篇小说《语石录》
    (一)
    一个石头,一个坚硬的石头。
    在我的生命周期里,我从不同地方、不同时间见到这块石头。从少年到成年,从短袖到棉衣,从晴朗的天气到阴郁的天气,从我最失意疯狂的时候到我最得意志满的时候。它在我的人生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偶尔充当被我随手拿来压书的重物,让我得以从那些足以压垮人的伟大思想里喘口气,去完成我的生活;偶尔充当湖边飞碟状的扁石,被我拾起,掷出,打出几个完美的水漂、溅起几朵浪花。更多时候,它都于我无用,只是存在于那。在客厅里、在书房里、在教堂里、在圆形的建筑里、在方形的建筑里、在建筑一样的建筑里,在所有我到达的地方,安静地屹立在场景的某个部分,在我低头的时候或者转头的时候让我一眼能从中认出它。然而,我未曾在它面前驻足、真正审视它。须知,它首先是一个石头,一个坚硬的石头,一个和人的生命无缘的石头,所有让人欣喜、悲伤、愤怒的事情都对它毫无意义,它从未活过,因此也从未死去。我作为一个人,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具有良好礼仪的学者与教授,自然对一个非生非死的石头不感兴趣,即使它是如此地非同寻常,充斥在我的生活中,对我不离不弃。可是一个石头,即使它有些奇异,又能怎样呢!人与石的边界清晰严苛,我不能去理解一个石头在想什么,正如它不能理解人类,那些伟大的思想、充满诗意的文字、教人热泪盈眶的戏剧的意义——它只是一个石头!所以人与石,生活在一起多年,却从未互相对话过——
    直到今日。
    我厌倦了生活里存在的石头。坦白说,它并不碍眼,也不突兀,没有人疑心过在人的建筑里是否应该存在这个石头——它和环境相得益彰,它只是一个石头——可它只是一个石头!
    于是我在这个阴郁的早上忍受着肚子的胀气,生着闷气,在一处灌木从里找到了流淌着清晨露水的石头,在青草的香气和泥土的腥味中竟尝试对石头说话。
    “石头!我不知你从哪来,也不知你意欲往何处。你的身体坚硬,形状富有变化,善于伪装自己欺骗人们的眼睛,堂然皇之地出现在人的场所里——可是你欺瞒不过我的眼睛和触觉!我知晓那些石头,在生活中被人忽视的石头,沉重的、轻盈的、完整的、碎裂的、长着青苔的、写着字的石头,这些石头的本质都是同一个石头,也就是你。我的头脑或许开始迟钝,我的感官或许开始昏聩,失去了年少时的敏锐和警觉,可我依然记得你的触感、见到你的本质:一个坚硬的石头。这是你最大的幸运与最大的不幸,上帝的恩赐和魔鬼的诅咒。因为坚硬,你能忍受岁月的流逝,在湖水的重压下、在火焰的灼烧中、在工作的切割机上,都能保持自己的本质,作为一个石头顽强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也因为坚硬,你不得不面对这所有的苦难和灾害,你原本不须面对这么多:只要你愿意任由自己成为粉末。你并没有,即使你不得不因为人而躲藏在各种伪装下、迫不得已成为各种形状,你依然顽强地作为一个坚硬的石头而存在,继续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种精神固然值得赞扬,只是,石头!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存在于世界上,你作为一个无生命的石头,从未活过,从未死去。不知生的喜悦,亦不知死的恐惧,你无感无知,无喜无怒,徒然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倘若你是上帝对我的恩赐,那么你应该尽可能地帮助我,在我困苦的时候启发我,在我绝望的时候抚慰我,为我生、为我死,让我用敬意的目光崇拜着你、用友人的怀抱温暖着你;倘若你是魔鬼对我的诅咒,那么你应该尽全力阻碍我,在我奔跑的时候绊倒我,在我期盼的时候杀死我,使我伤、使我死,让我用恐惧的目光盯着你、用仇敌的践踏愤恨着你。可是你并没有,你并没有遵从上帝的旨意使我受到启发,或者在某个黑色的早上伴随着撒旦的冷笑砸死我,你只是默默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石头一般地注视着我。哦,石头!你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像是被诅咒的物品一样跟着我。石头啊,我不了解你就像你不了解人一般。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把戏,我不愿意再在生命中见到一个只为存在而存在的石头了!石头,如果可以,请你离开吧,就像死去的人的灵魂一样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不论他在世时对人有过怎样的举措!”
    石头沉默不语,它只是一个坚硬的石头。我为这激情的演讲昏了头脑,讲完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荒诞,竟对着石头说话,还期待它的回答!我为自己的幻想而感到羞愧,为自己没有好好享受这个曼妙的早晨、对着一个石头浪费时间而难过。可是时间终归流逝了,像我的青春一样过去了,我只能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去过我今天剩下的生活。
    (二)
    “咕嘟咕嘟。”水煮开了,褐色的液体在壶中翻涌。我望着蒸汽一丝一缕地从壶口逃逸,魔鬼在其中栖息,借助尘世的植物结出的果实诅咒人们,自此日与夜的概念被划去,尊为万物之主的人像是狗一样在刺眼的白炽灯下不停歇地嚎叫、乞食、哀愁。
    “真是糟糕,”我想着魔鬼与咖啡的联系,试图摆出一副严肃专注的神情。可是一股郁闷始终萦绕徘徊在这间潮湿闷热的办公室,我的心,那颗砰砰直跳,自以为阅尽世间沧桑的心塞满了忧郁和苦闷。“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歪着头,作出倾听的样子,似乎这样便能借助形式的力量触摸到隐匿于胸膛一寸之下的血肉,结局也是如愿以偿的无济于事。
    自那荒唐的语石已经过去了几日,我用一贯的冷漠姿态在办公室和楼房里走进走出,间歇性摆出无可挑剔的笑容,用人们乐于见到的神情招待来来往往的学生。生活就是这般,重复而又不停歇,每个人都被绑在车轮上匍匐前行。咖啡依然滚烫,我暼了眼时间,意识到这碗咖啡我已然等待半个小时了。日日如此。我想起,一个教授将这半小时称之为咖啡时间(coffee time),并作出结论,揭示人类的重大发现和伟大思想都被浓缩在这短短的半小时里。我无意评判,只是在这半小时里时常思讨,倒不如直接往嘴里灌咖啡粉来得痛快。
    “你的心简直是个又硬又冷的石块。”我的前妻指着我的鼻子声色俱厉,她漂亮的眉眼一如少年时,她红色的诱人的嘴唇,我曾无数次充满爱意地从中品尝着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现在都被填满了忧伤和痛苦。我时常咀嚼着这幅画面,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虔诚地低着头,坐在一张板凳上,聆听我的缪斯对我的最终审判:从一个男人的壮年持续到一个老人的暮年,并在可预计的未来绵延到棺材里。
    咖啡不再翻涌,我小心地抿了一口,温热,像血或者泪,于是就这般打算靠在椅子上缓缓喝完。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学生,一个拥有漂亮的灰色眸子的男孩,上身穿着素色的长袖,下半身是一条深色的长裤,低着头,面目温顺,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他见到我手里还握着咖啡杯,便自觉地将手中的纸张放在了我的办公桌的一角——我的学生都知道那一块存放的材料和文件是我的待办事项,并微笑着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也对他报以微笑,颔首,以掩饰我没有记住他的名字的尴尬。虽然这并不是我的义务。临末,他在我的注视下毕恭毕敬地走出,不忘关上门。
    一个不多见的学生,我想。望着他,让我忍不住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让人怀念那曾经存在过、如今崩塌逝去的黄金时代。在那时,意义尚未被摧毁,上帝尚未被人扼死在他的神殿里,人们捧着圣经齐声朗诵,我们享用着蜜与奶,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尽情嬉戏,而无需忍受咖啡的苦涩、白炽灯的刺眼和无处不可见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在众神离去的舞剧里,现代人像是被宠坏的孩子一般啼哭。
    我怀着对那个浅灰色眸子男孩的亲近,拿起他的写满漂亮铅字的纸张。出乎意料,这并不是我要求学生们作的对莎士比亚某篇戏剧人物的研究,而是一份对某种石头的研究。文章的题目是《论沉石》。署名是斯通纳(Stoner)。
    (三)
    假设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石头:一个坚硬的石头,一个孤独的石头,一个沉思的石头,一个同时存在于此处与他处的石头。
    为了方便,姑且将它称作为沉石。
    沉石不是一开始就作为沉石的,和人一样。恰如罪犯不是先天就被审判此生必然要做出恶事因而犯下过错,或许是因为童年的悲惨经历,或许是因为此刻的忧郁心情,或许仅仅只是碰上一个很好的时机,倘若不做些什么、成为什么便是浪费了这个机会,于是人成了罪犯、石头成为了沉石。可你若是去询问这个罪犯,去恶狠狠地威胁他、用刀子去逼迫他、把他绑在十字架去焚烧他,他也不会交待自己成为罪犯的动机,而只会告诉你一些无痛无痒的表层原因。这是人的原罪,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秘密。沉石或许想过这些,或许没有想过,但并不重要。总之,正如人在犯了人的罪行后成为了人的罪犯,沉石也是在犯了石头的罪后成为了石头的罪犯。从它的量词就能看出石头们对它做出的刑罚:它是一个石头,而非一块石头。倘若转化为人的语言的话,那么这个石头算作被判了流放罪,自此之后它再也不能回到石头的家庭里,正如人在被判了流放后再也不能回到原本的城市中。不过石头终究不是人,人的流放尚且有被原谅的可能,石头的流放却是永恒的刑罚,也就是说这个沉石成为了西西弗斯神话里被西西弗斯永恒推行的那个石头,自宣判的那天便和西西弗斯承受同等的磨难。当然,这并不能说这个沉石就是痛苦的了,或许它并没有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一般快乐,但也一定是对这种磨难甘之如饴的:正如我们前文所言,它是一个不寻常的石头。沉石甘愿承受流放的刑罚,正如人活在世上总是要经受种种磨难一般,它将这份困苦和磨难视作自己始终存在的象征,沉石在湖下,在海底,在悬崖旁,在十字架上,在森林的某处,在天秤的一端,它存在于人的建筑、人的事件、人的历史里,并将自己视作世上最坚硬的石头。为此,沉石不惜让切割机、搅拌机、焚烧炉将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它从喜马拉雅山的顶端落下,在飓风里翻滚,从活火山口喷涌而出,在地核被挤压:它证实了自己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
    可某一天,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忽然发觉自己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石头。这并不是它第一次发觉,可却一定是沉石感触最深的一次。在此之前,它一直将这种孤独视作一种宿命,一种罪犯的原罪,一种为了实现梦想不得不承担的负担,正如它在成为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过程中使自己遍体鳞伤一般,孤独正是如那些伤口一般对它敢于挑战世间一切的嘉奖。只是沉石并不知晓,伤口是能被愈合的恰如孤独最终依然要被审视的一般。须知,它终究只是一个石头,一个即便有些不寻常的石头,但依旧无法抛弃它是个石头本质的石头,正如罪犯也无法抛弃自己是人的本质一般。人会孤独,会寂寞,会渴望同伴,会期盼爱和抚摸。石头也是这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沉石对于事物的永恒愈发的渴望,它已经厌倦了自己作为一个石头独自沉思,这宿命般的孤独让它疲惫、永恒的思考令它忧郁,它的外表依然坚硬,内核却已然出现软化的趋向。倘若足够幸运,沉石会在某一天找到愿意接纳它的另一个沉石,或者干脆那些曾经将沉石流放的石头取消了对它的流放。这并不难,只须沉石愿意放弃思考或者它坚硬的本质,成为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亦或者随风飘荡的粉末。沉石知晓,在漫长的岁月下它必然会屈服于时间的魔力,须知,在漫长的时间之下,只要有些许的苗头就必然会成为注定的结局。时间是最暴虐的君王和奴隶主。沉石的结局在它思考的第一秒就已然被写在时间的羊皮卷下,不论它有过怎样的传奇经历或者举措,它都不过是个石头:一个过去或许是石头,现在是石头,未来却必然被齑为粉末的石头。
    我们只需静静等待沉石的结局即可。


    IP属地:上海2楼2025-01-01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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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沉石?沉石!”
      我喃喃自语,不自觉站了起来。这篇文章是如此地精准击中我的内心的某个部分,以至在我自认为冷漠的内心掀起波浪,久久不能停歇。我忽地想起了几天前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提笔作的一首小诗,也是以一个坚硬的石头作为主角。我在故纸堆里翻找了一会儿,从最底下把它寻觅了出来:
      沉石录
      一个石头,一个坚硬的石头;
      在湖下,在悬崖旁,在森林的某处;
      不畏寒风,无惧眩晕;
      跨过永恒,越过尸体;
      独自沉思。
      .......
      思考,具有重力。
      在存在与不存在的界限;
      活着一般地死,死一般地活着;
      风来雨啸,岿然不动;
      独自等待。
      .......
      我抓着这份褶皱的纸张,思绪繁杂。我想到了斯通纳那对漂亮的浅灰色眸子,在那份温顺下潜藏的或许是淡淡的嘲讽意味,他已经看透了我这个老家伙吗?仅仅只是通过一些可有可无的通识课时?一想到在那些或是求知若渴或是打困走神的眼神里夹杂着一对玩味的、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神,这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慢慢地、细细地将我里里外外切成臊子,再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写作一篇文章,我就不寒而栗。又或者他只是在办公室偶然间翻到了我的小诗,自作聪明、误打误撞地猜中了我那可怜的心灵外表潜藏下的千疮百孔?毕竟他写得是如此地含糊,像是将刀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只有我、我这个在持刀人心里幻想的目标才会意识到那藏而不露的刀锋,那愈要切除我千万层面纱、直击我灵魂的手术刀。只是不知,他是要切除我的烂肉,亦或者将我整个人都作为肿瘤杀死。我必须要和他谈一谈,那个有着一双和石头颜色一样眸子的年轻人。
      (五)
      我坐在五颜六色的黑乎乎酒吧里,忍受着简直要把我的大脑灌晕的刺耳摇滚,时不时地转头,不知应当把自己的眼神搁置在何处,为那些在激情作用下,几乎赤条条地拥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而感到羞愧。这里不适合我,一个年过半甲、垂垂老矣的学者,一个自从在壮年离婚后就再未体验过爱情的苦修士。我将自己的前半生都奉献给了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在那些伟大思想里寻觅清静和永恒的避难所,从克制和诗意的文字里获得欣喜与慰藉,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为了和一名学生谈话而被迫来到一间酒馆,一间吵闹无比、泛着烟臭与汗味的廉价酒吧。上帝啊!这就是您对我的惩罚吗?对我这个浑浑噩噩、常年过着离群索居生活的沉石的惩罚吗?我用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一个男人不小心把酒水洒到我的衬衣袖口上,讪笑着毫无歉意地说着对不起,然后无所谓地晃着脚步离开。我沉默地用纸巾擦拭了一下那块简直是在嘲讽我的红色污渍,结果显然也是毫不出乎意料的无济于事。我挪了挪身子,试图离过道更远一些。
      而让我如此难堪的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位神秘的斯通纳先生。当我在花名册里试图寻找他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名字只是被人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填写在上面,至于联系方式什么的自然是一片空白。当我问起其他教授和助理的时候,任他们苦思冥想也记不起存在过一个浅灰色眼睛、面相温顺的年轻人。神秘,像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而这个人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在那天早上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给我递交一份极具讽刺戏谑的文章,好叫我在不喝咖啡的夜晚也难以入眠。然而就在我几乎放弃寻找斯通纳、决定将他作为一次梦境来看待的时候,我的一个学生却是怯生生地给我递交了一份小纸条,说是在他某天上课路上被人塞到怀里的。这张小纸条,与其说是一份意图传递给我的信件,在我看来,倒不如说是一封挑战书:
      请替我转交给尊敬的莱克教授:
      十月三十一日,夜晚,在尼采酒馆
      一次美妙的谈话和表演
      只为沉石
      您的 斯通纳先生
      我凝视着手里的皱巴巴的小纸条,酒吧的灯光打在上面,将斯通纳漂亮的字映得光彩夺目,尤其是“只为沉石头”字样正好在红光下,显得妖艳极了,像是赤红深沉的血一般噬人心魄。我勉强挣扎着从眩晕中挣脱,整个身体前倾,靠在吧台上,用双手扶着额头,似乎这样就能让我从无处不在的不适中回到理性的世界,好过一些。
      (六)
      时间过得缓慢极了,一秒过去六十次才能抛掉一分钟,将六十个一分钟甩在身后才算作战胜一个小时。我开始忧虑于斯通纳是否遗忘了一个因为他偶然的恶作剧而来到他随口胡诌的酒馆,徒劳地等待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盼望着一个不存在之人的可怜老人。在强烈的无助中,我把那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听了一首又一首恼人的摇滚和爵士乐,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哦,我亲爱的上帝,在今天晚上之前我可从没想过讨人厌的歌曲居然能一首又一首地出现,不喜欢的人也能成打成打地在面前搔首弄姿。倘若斯通纳的目标是躲在某处观赏我的窘迫处境的话,那么他就应该适可而止地心满意足了!此刻在我的心里,斯通纳那温顺的面孔下无疑套着一张丑恶的脸颊,不停地对我喷洒着毒液。这个披着羊皮的狼,撒旦的兄弟!
      “您为什么就不能融入到这样热闹的氛围呢?看看这些年轻的男女呀!他们是如此地沉浸于此,尽情地舞蹈、尽情地享乐、尽情地欢愉!即便他们知晓这样的快乐只存在于当下,可是,我的朋友啊,人生是多么苦短!”
      终于,在我忍耐不住、彻底爆发之前,斯通纳身披西装,左手持杖右手拿酒,从天而落,翩翩然地向我鞠了一躬。只是却已不复先前的温顺儒雅,孩子般的面孔上取而代之的是肆意的笑颜,带着对世间一切的嘲讽意味,狂妄自大,身上散发着肉欲和酒味,在我看来十足的白痴和蠢货派头。我对他有些失望,虽然早就有对他这幅姿态的猜想,可真当他站在我面前时,心头却依然是抑不住的恼与恨,像是有人将一个完美的陶瓷花瓶先供我欣赏,待我体会到它的美时,突然将它摔坏,告诉我这才是它真正的美。
      我慢慢地站起来,疲惫地说不出一句话,心中满是对那个逝去的花瓶、那个美好的黄金年代的怀念。我已经太累太累了,这逐渐堆积起来的失望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让我对与斯通纳的谈话完全不感兴趣。像是对我内心想法的回应,那叫人难受的灯光和音乐蓦地戛然而止了,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与静谧的统治,对着那道不知从何来的皎洁月光,我几乎热泪盈眶。
      也就是在那道微弱月光下,我见到斯通纳缓缓地向我走来,脸上笑意不变,看起来浑然不在意我是否回复他。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在我的旁边坐下,旁若无人地靠在我的耳边轻轻说:“虽然你看起来像是拒绝了与我的对话,但是不要紧......表演......开始了!”
      (七)
      “第一幕:
      狂人的诞生!”
      一道灯光打在中央的舞台上,舞台的中央赫然站着一个在我看来造型诡异、甚至让我感到不适的小丑,只是我暂时还未看出他和别的小丑有什么不同。
      观众席立即发出了大嘘声(我暼到斯通纳也兴致勃勃地跟着人们大嘘),还有人扔出番茄和臭鸡蛋砸在小丑的身上,不过小丑看起来并不在意,在浓厚色彩涂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或许这是马戏表演的惯常开场仪式?没看过几场马戏表演的我揣度。
      “这一天,小丑遭到了人们的霸凌。”旁白念道。
      于是小丑倒在地上,像条蛆一样翻涌,时不时给自己装模作样来上一拳,作出屈服状,假模假样地嚎啕大哭,站起来被空气墙挡住,踩着香蕉皮再次滑倒,手掌捂着脸从指间缝隙偷偷看人们......总之,这一切凄惨极了、叫人难过极了,没有一点能让人感到有趣和滑稽的地方,可是观众席却传来了阵阵大笑,人们在为这优秀的小丑表演鼓掌喝彩!场间只有我和斯通纳没有笑。
      他的面眸不再那般肆意,眼神哀伤。我在他脸上又能见到那个大男孩温顺的影子了,这叫我感到意外,在此之前,我已经彻底把他当做一个冷血的享乐混蛋了。
      “于是......小丑报复了回去!”
      那原本躺在地上呻吟的小丑忽地神采奕奕地跳了起来,面目狰狞,没有空气墙,没有香蕉皮,没有无缘无故的空气拳,他大笑着舞蹈,对着空气挥舞四肢,兴奋地在地上后空翻。似乎这还不够解恨,这小丑竟在众目睽睽下唰地一下撕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结实的肌肉,作出种种动物发情的姿态。场面真是恶心作呕,完完全全地磨灭一个人身上最骄傲的尊严,将他当做一个动物般赤条条地供人观看和把玩。观众席发出了比原先更大的欢呼声。
      “然而,小丑又被欺负了!”旁边忽然一个急转。
      于是那小丑一下子就呆住了,原本的得意肆虐还挂在嘴角,可神情却是悲伤了起来,于是他就这样跪了下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乎是在向不存在的恶霸求饶,请求他再揍他一顿。观众席彻底沸腾了,脸上洋溢着不正常的红晕,几乎像动物一般嘶吼着。我已经分不清谁才是小丑。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准备离去,却是被斯通纳拉住了。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副嘲讽的模样,对于一切又退缩到超然万物的处境,我很讨厌他这幅模样。
      “我亲爱的教授,别急着离场,这才第一幕呢。倘若你是因为它的演出而感到不适,那岂不是正说明剧本的精彩和演员的出色嘛?如果真要对其进行批判,看完再作出结论也不迟。”
      他说的对,斯通纳果然很了解我的脾性。我深呼了一口气,再次坐下。
      “可是.....小丑又有了力气!”人们再次欢呼。
      “结果.......小丑又又被报复!”比上一次的欢呼稍微减弱。
      “突然........小丑又又强大了!”更加减弱的呼声。
      “小丑!”场面安静,没人给旁白做出反应。
      就连那个小丑,也因为长时间的情绪变化而做不出表情,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像极了刚刚出场的样子。他凝视着观众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摸了一下脸,颜料缓缓地化了下来,流淌到他的裸体上,竟有一种神圣的美感。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将鼻子上的红色圆球狠狠地摔在地上,抹了一下脸,大梦初醒般地环顾四周,眼中闪烁着光。
      “狂人.....诞生了。”旁边低沉的嗓音缓缓地念诵着,像是在宣判一场案件的最终结果,那是人用手扼死上帝的一天。观众席哑然。灯光黯淡,幕布缓缓落下,狂人离去。
      (八)
      战栗,我几乎是浑身发抖地目睹了一切的发生,眼睁睁地看着这出原先的闹剧竟升华到这等地步。斯通纳也笑吟吟地看着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作者!我要立即和这出戏剧的作者聊天,他简直是个天才!”我激动地对斯通纳说,完全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我亲爱的教授,先别这么激动,这才第一幕的结尾呢。倘若你非常喜欢这部戏剧,等演完散场时,我再带你去见作者也不迟。”这个灰色眸子的少年收起了嘴角的嘲讽,以洞悉一切的口吻安抚着我。这一刻,斯通纳倒比起我更像是一位教授了。
      我羞愧地坐下,深深地为这部戏曲的创作者折服。无论是何种人,我想,富有同情心的、冷漠的、智慧的、理性的、庸俗的人,在完整地看完这第一幕后都必然会和我一样为他喝彩、迫不及待地与他谈论这出戏剧的种种细节。
      “第二幕:
      枪!”
      伴随着旁白尖细的嗓音响起,灯光再次打在了舞台上,幕布缓缓升起。只是这一次,我却不同于上一幕的漫不经心,是那么认真地注视着灯光照亮的地方,大脑则在飞速地转动着,猜想着这一幕会是什么。
      枪,一个简洁的单词,却又那么地意蕴重重。我想到了很多主题,或许是讲述战争的,或许是谈论自杀的,或许干脆是象征时代进步的.......总之,我觉得这一幕必然比上一幕还要精彩,毕竟按照舞台剧的顺序,最好的剧本和最有戏剧性的冲突都是在中段产生,我忍不住屏气凝息起来。
      可是,我预想中的精彩表演并没有发生。在一段漫长的等待后,观众席间议论纷纷,舞台的最中央却依然空无一物。
      “抱歉,因为不可抗力,第二幕跳过。”旁白作出了解释,声音慌乱,显然他也没有想过会发生意外。
      观众席嘘声不断,我也大失所望,忍不住转头想和斯通纳发牢骚,却见到他坐得端坐,聚精会神地看着。
      “教授先生,请稍安勿躁。”他见到我转头,对我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不知为何,我现在竟对他产生了亲近和好感,明明在半个小时前我还认为他是妄自尊大的蠢货、无可救药的恶魔、被短暂的快感诱骗的年轻人。可现在看来,他却是那么地沉稳、智慧、富有人情味。


      IP属地:上海3楼2025-01-01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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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终幕
        狂人之死!”
        旁白的声音疲惫沙哑,像是和人说了很多话。
        我和所有的观众都惊愕了:怎么会有只有三幕的戏剧!紧接着,就是对被错过的压轴幕的惋惜,毕竟是拥有令所有观众一同共情的富含人文精神的第一幕,结构奇异也是正常的,只是可惜了压轴幕没有见到。我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再次坐得笔直,翘首期待。
        可是接下来的场景却是让我大失所望:只见那个第一幕的小丑畏畏缩缩地从幕后走了出来,怯生生地站在灯光下,脸上还有几道水渍的痕迹,看起来像是用清水擦拭剩余的染料却没擦掉一般。
        这不是我心中的狂人!在第一幕扼死上帝、重新掌控自我的狂人!他看起来就和我们普通人无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尚未清除的染料。我在心中对狂人的期待有多高,现在对狂人的失望就有多深。
        旁边似乎也知晓这样的狂人并不能让人兴奋,声音也是懒洋洋的有气无力:“这一天,狂人被判处西西弗斯之罪。”
        于是那个被冠以狂人之名的男孩站在舞台中央,装作前方有一块巨石一般,咬紧牙关,青筋暴起,一点一点地推动不存在的石头。可是,他演得实在太差,再没有第一幕时小丑被欺负的活灵活现了,不止一次或是用力过猛,或是摔倒在地。只是这一次,观众知道,这是演出失败。人们大嘘。
        男孩再也忍受不住人们对他的否定了,他忽然停住,主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人们面面相觑。
        我主动将头移开,不再去看这难堪的一幕了。事已至此,无论创作者的剧本是多么巧妙,都因为演员的不合作而彻彻底底地毁掉了。现在,我只能盼希望于在演出结束后能一窥剧本,用想象力去复原原本极具戏剧性的画面了。
        可是我这一转头,却是见到斯通纳严肃地盯着我,他说道:“朋友,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他的声音轻缓却富有力量,那是让世间一切事物都井然有序的力量。
        我忽然有了预感,急忙转头,却是见到两个粗壮的大汉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抓住了男孩的四肢,强迫他跪在了地上。人们大呼,像是终于见到了应有的刺激场面。男孩的脸上止不住地流着清泪,幼兽般地小声啼哭,可他愈是哭泣,观众却愈是兴奋。
        就连旁白似乎都是应和着这些观众说道:“这一天,狂人再次被欺负!”一如第一幕的场景再次宿命般的发生,我的心冰冷,不知所措。
        斯通纳打量着我的反应,忽地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用那戏谑的、嘲弄世间一切的语气如是说道:“我的朋友,我的愚蠢的、狂妄的、自诩人文精神的朋友啊,何曾有人告诉你......这是一场戏剧呢!”
        他的声音宏大,像是钟鸣轰响,那是上帝给罪民赐予最终的审判。
        “这一天,上帝决定让狂人去死!”
        恰同一刻,旁白尖叫着发出非人的、虫子般的鸣响。
        (十)
        一把枪,一把黑色的枪,一把散发着肃杀的枪,在第二幕被提及的枪,出现在了舞台上。由一个大汉手持着,将黑压压的洞口对准被另一个大汉所制服的“狂人”。人们欢呼的热潮几乎将屋顶掀翻,他们呼出热气腾腾的气体,将病态的狂热散播给所有人。我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乎不能呼吸。这是一场狂欢,一场审判,一群人对一个人的狂欢,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审判。而被他们所审判的狂人,只是一个流着泪的男孩,他的脸上还残有小丑的颜料。
        ——所以,他是谁呢?
        另一场戏剧演到了终点。
        (十一)
        我沉重的呼吸忽然轻缓了下来。
        “你是沉石对吧?在我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那个石头。”
        我忽然对斯通纳说道,像是道出一个早已被点破的众所周知的秘密。
        拥有浅灰色眸子的男孩只是浅笑,不语。他伸出了手,用柔韧纤细的手指强而有力地指向舞台,像是拿破仑皇帝骑在马上剑指敌国,又或者是耳聋的贝多芬指挥着命运交响曲的前奏。
        “续·终幕
        沉石之死。”
        他代替旁白向人们诉说接下来的幕名。
        男孩的浅灰色眼睛中燃烧着火焰,欲望的火焰、激情的火焰、让世界燃烧起来的火焰。他的面目扭曲而神圣,在宏大的交响乐下竟透露着几分狂人觉醒时的色彩。他的嗓音已不复少年的温和稚嫩,带着成年人的深沉和老年人的嘶哑。
        他是石头,坚硬的石头,孤独的石头,沉思的石头,燃烧的石头,人的石头,石头的人,石头的石头,人的人!
        我宣布了对他的审判,他宣布了对我的审判。我们是爱人,在温暖的火炉旁互相拥抱、企盼永恒的爱情;我们是仇敌,在冰冷的冻库里互相撕咬、盼望必然的死亡。他是我,我是他。
        我已知晓一切。
        (十二)
        我站起来,向舞台走去。跪下来,用手轻刮狂人脸上的颜料,像是照一个小时候的镜子一般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十三)
        我站在他的面前,护住了他。不畏寒风,无惧眩晕。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十四)
        剩下的便是扣动扳机。
        (十五)
        斯通纳笑了。
        (十六)
        清晨,又是一个清晨,带着青草香味和晨曦的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
        我勉强支撑着头,努力睁开了眼睛,想必这双褐色的眼睛必然带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我注意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堆满书籍的桌子上有两件物品尤为显眼:一只小丑面具和一把枪。
        昨天我喝掉了一辈子的酒,在绝望之中戴着小丑的面具尝试开枪自杀。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
        我站起身子来,将窗帘拉开,让阳光透入这间发霉了十几年的办公室,在阳光之下像是几百年都没有伸过懒腰一般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
        幸好没有自杀成功,我想,不然在棺材那么小的地方可不能舒服地伸懒腰。如果叫我在几万年间保持同一个姿势,那倒还不如想法子再苟活个几十年——权当是为了以后不朽的几百年间多攒几个懒腰。
        不过听说,这年头人们的死亡花样多了一个火化,将一个百来斤的人烧成一盒子的灰,再郑重其事地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多么荒谬呀!
        我依然是漫不经心地在咖啡时间思考着种种或与我相关或无关的事情,它们或许能逗你一笑,或者只是无趣的抖包袱。
        为了避免让读者觉得我是一个懒惰的教授,我随意地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份作业审批。这是一个叫斯通纳的年轻小伙的大课报告,标题取得倒是蛮高大上的《论尼采和戏剧的联系》。不过内容在我看来却显得有些可笑了,通篇都是华而不实的文藻堆砌和攀缘附会。我对这个孩子有印象,是个面目温顺的好学生,在上课时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像是要将我说的话咀嚼消化了一般。不过如果他的作业再这样下去,那我明年恐怕就要依然见到他了。我摇了摇头,给他打了F,写了几句劝语和忠告。
        红笔忽地受到了地心引力或者某种不可抗力的召唤,在我的手中弹了几下掉在地上。我蹲下,像是知晓迷题一般径直捡起那个石头和丢失的红笔。
        这个坚硬的石头上赫然有个弹坑。
        “你呀你呀。”
        我看着它,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我抱着他,穿过了学校,穿过了尼采酒吧,穿过了马戏团,来到我记忆的湖边。
        大湖依然如此,波光粼粼,在淡淡的阳光下泛着湖上的人与树的影子。我有点惊讶于为什么在那个风急、雨也急的夜晚,我站在岸边,会觉得它像是要把我吞食了一般。
        我凝视着湖水的另一边,猛吸了一口气。
        (十七)
        他见到,在湖中,他的左手紧握石头,身体略微向后倾,右腿向后,腰部蓄力,肌肉紧绷,然后猛地爆发。
        他看着这个石头掷出一道好看的抛物线,在湖面上弹了几下消失不见。
        他知道,它不会回来了。
        因为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十八)
        “嘟——嘟——嘟——”
        电话拨通了。
        “你还好吗?”
        试探性地询问。
        “.......我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声和过去时光摔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一切都会好的。那就......再见?”
        “嗯,再见!”
        (十九)
        你莫非以为我还要再给你絮絮叨叨地讲上一段斯通纳的自白?不,我的朋友,没有人是一个石头。哪怕这个石头前面有很多词缀。但它也不过是个石头,就像人始终是人,是生活在社会里渴望爱和抚摸的愚蠢两脚兽。我们需要爱,就像汽车需要燃油;我们也需要向他人承认自己的软弱、一切情感上叫人难为情的想法,没人能背负着痛苦和绝望幸福地生活下去。
        你会在这个失去意义的世界取得幸福。
        那么....再见!
        2024.10.28
        终稿


        IP属地:上海4楼2025-01-01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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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2,《杀猪的人》
          张大屠是小石村一带有名的杀猪人。
          杀猪人,顾名思义,只杀不卖,区别于传统屠户。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杀猪行当的。他整个人都像是土地里冒出来,抖一抖身上的土便扛着他那把尖刀慢慢悠悠地走进一户绑着猪发愁怎么杀的家里。
          “乡亲,要帮忙杀猪吗?俺是张大屠,杀猪专业户。”
          他把挂在背后的尖刀提溜出来,磨得发光的刀身闪着惊恐无比的肉猪的脸。说来也奇怪,原本猪被绑起来是不断嚎叫的,听到他走进院子的声音便歇了声,小小的眼珠子不断转,似乎终于确信今日便是死期了,有泪花从里面泛出来,可怜巴巴的样子。
          家里的男人见到猪这个样子,就认定张大屠一定是个专业的杀猪匠,连猪都被他身上散发的煞气给吓到哩!
          原本提着菜刀,瞅着猪的脖子犯难的忧虑神色也不见了,他放下菜刀说道:“好!谢谢大兄弟了!”
          “只是家里没钱,不知道.......”
          “无妨,只要让我带走一些新鲜的肉就行了”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在这个院子里,在一群围过来凑热闹的婆娘和小孩的注视下,一个人按着猪,一个人掀起菜刀,大盆子放在猪身的旁边。
          “猪兄慢走!”
          张大屠一条腿跪在猪身上,一只手扳住猪下巴,右眼眯着,瞄准心脏位置,便是一刀又狠又快地刺了进去。猪甚至来不及哀嚎,后腿蹬了一下便无声息地死去了。
          现在躺在案板上的已经不再是一条能吃能拉的生命了,而只是一块包裹着粪便、大肠和肉的猪皮制品了,就像是邮递的包裹一样将人们所有的期望和悔恨严严实实地包在一起。
          张大屠将刀翻转了一下拔出来,猪的侧身被划出了好大一个口子,于是就像是包裹被剪刀剪开一样,里面的内脏和血像是信笺般哗啦哗啦地流到盆子里。不同的是,有人称能从信件上闻出墨水和纸张的香味,而内脏和血只有刺鼻的臭味和腥味。
          现场的婆娘才如梦初醒般,伴随着似是赞同似是反感的“哇”的一声,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捂住小孩的眼睛。孩童们的反应却是比大人们预估的反应好了多,没有人被吓到。大多数都是探着头从母亲或者奶奶的手指缝隙偷着瞧,少部分也只是被那臭味熏得转过了头,死死抓着大人的手,时不时好奇地转回来瞧上一眼。
          “流了些肠子出来,不过无妨。”
          张大屠站起来,擦了擦刀子上的猪血,把猪身上的绳索解开,瞧了瞧盆子里的血和肠子,再用刀尖把它们挑起来塞回划出的口子里。他让男主人把猪抬起来一点,然后他抓着猪头不断搅动,让血慢慢地流到盆子里,他说这个过程会比较耗时间,最好一直到血流完为止,然后就可以用棍子穿起来刮毛、开膛破肚了。没有杀猪经验的男主人连忙称是。
          张大屠把猪头放到男主人手里,让他有样学样地搅动着猪头。而张大屠则用那把尖刀在猪后腿上划了一个巴掌大的区域,用手中的尖刀像切豆腐一般挖出来。他掂了掂大小,不算猪皮,大概有一两斤的精肉,他举着这块肉向男主人示意。
          “这些够吗?要不再来些,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
          “够了,就这些。”
          张大屠打断了男主人的话,用杀猪的绳子把这块肉包起来,连着那把尖刀一起背在肩后。
          人群为他让出位置,如同木桩被斧头切开一般。
          当时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红色的暮日在他的肩上随着脚步若隐若现。
          有人说他晃晃悠悠的脚步像是对着那落下的太阳方向去,跑到十万里外的泰山,用背上的精肉去招待他住在山林间的虎君朋友哩。也有人反对这个说法,觉得精肉过了那么久肯定已经臭掉了,却没有人觉得这个留着黑髯短发的沉稳汉子跑不到十万里之外。他那杀猪时的狠戾与从容给现场看到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过她们,主要是现场大部分婆娘们的添油加醋,那一天晚上,小石村包括临近的几个村庄都在讨论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张大屠。
          女人们觉得他很有男子汉气概,杀猪时眼睛不眨一下,手不抖一下,下地肯定有一膀子力气;男人们则争论他那块肉的用途,是不是去招待虎君朋友。在小石村附近,自古以来都有虎君的说法,因此他们自然便觉得在泰山一定也有虎君,而且想来比小石村附近的虎君更加神异;小石村的人们知道泰山的存在还是因为村里某天过来演戏的老戏子随口提的一句,于是人们一致认定泰山便是距离小石村这块地方最远的地方,因此想当然的他们会认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来自于泰山。


          IP属地:上海5楼2025-01-01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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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人们从林家女人的嘴里知道了那块肉的用途,原来是进了她家的锅里。张大屠用几块钱和这一斤精肉作了她家的房费,在她家一间空房子里住下了。那原本是她死去的叔叔的房子,因为无妻无子,病死在那间屋子里了以后便划给林家。据说林家的人晚上出门上厕所,经常在那间房子周围见到那个病死的男人的鬼魂,是附近有名的鬼屋。说来也奇怪,自从张大屠住下来后,林家的人再未见过鬼魂,人们纷纷说是张大屠身上的煞气镇住了不好的东西。
            总之,人们就此知道了一个杀猪匠就此定居在了小石村。附近的村民一到杀猪的时候便会托人请他来杀猪,只因想要见识那传闻中的“一刀下去头身分离”的刀技。这个传闻当然也属于村民们的想象力加工,张大屠杀猪向来是传统的搅碎心脏让猪断气,据说这个法子能让猪受到的痛苦最少,正像他在第一次杀猪时喊的“猪兄慢走”,和他打过交道的村民会发现张大屠对于猪总是带着一丝慈悲和怜悯之情。有人认为这就是一个杀猪匠应有的素养,于是即使在见过张大屠杀猪的现场后,人们依然会继续给属于他的神话添油加醋。即使过了些年,属于张大屠的谈资依然炽手可热。
            其中最属叫人好奇的便是张大屠的独来独往。小石村附近的人们虽说见识匮乏,连收音机的电磁波和炮弹的声音都难以吹入这片被群山包裹的村庄,但他们也知晓,像杀猪这类手艺最好是带个学徒负责打下手。可张大屠这些年来却从未挑过学徒,人们向他介绍自己的儿子想学个艺,他也总是微笑着拒绝。有人往坏里揣测,觉得他这是怕学徒抢了他的饭碗。又有人反驳说张大屠除了第一次主动提出帮忙杀猪外,都是受人邀请去杀猪的,偶尔长时间没有人家杀猪了,他情愿去帮人收稻子混口饭吃,也不愿意离开小石村去更远的地方找找杀猪的机会。他看起来对于杀猪其实兴致缺缺的样子,人们从这一面得出他确实有副菩萨心肠,因此对他更加放宽了心。
            可人们心里明白,张大屠从未融入过小石村。除了下地帮忙和杀猪外,人们很少见着他。平常的日子,他总是将那扇死过人的房屋大门紧闭,有孩童扒过窗户,说他在里面睡觉;或者在有阳光的日子,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对着水面发呆。他在路上见着了人们,或者一起下地干活时,总是会对他们露着微笑打招呼,在杀猪时对着围观的人们也是一副好脸色。可这愈发显现了他的孤独与不合群,他像是水里的一滴油,看似融洽却始终分离在外头。
            直到有一天,一户人家惯常邀请他来杀猪时,围观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孩。
            “俺新收的学徒。”
            见到人们瞧着他身后的男孩,张大屠指着身后的男孩说道,声音中不见一些欣喜。
            这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抱着一把小的剔骨刀,穿着和张大屠一样的灰色衣服,面色清秀,留着一头刚剪过的短发,面朝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们,脸上露出一副惊慌的小兽神色,却是极力掩饰,装出一副想象中的凶狠模样,努力瞪着人们。可这却让那些带着孩子的婆娘笑得更欢了。
            男孩的动作显然生疏,更多时候只能帮忙按着猪身,只有在杀猪后的开膛破肚时才怯生生地学着师傅划上一刀,将一些冒着气的内脏挑出,整个过程面色苍白,一副想吐又强忍的模样。张大屠也有意放缓了杀猪的动作,让他瞧得更加明白些,以至这只猪在发出了一声哀嚎后才死去。
            “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
            “还想学吗?”
            “想学。”
            两问两答后,张大屠默不作声地给猪刮毛和处理内脏。人们见到他的面色罕见地低沉了下来。男孩在旁边强忍着恶心帮他递着工具和打下手。人们当晚在小河旁议论他当时的面色苍白却依然勇敢地守在现场,像是在做一件值得为此付出生命的事业。
            或许他会成为一个比张大屠更加专业的屠夫的,人们谈论道。
            奇怪的是,关于这个男孩,人们也没有半点印象,他也像是个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人。有人对此武断地下结论,认为他是张大屠在泰山的私生子。陆姓理发师对此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说他在自家的理发店门口见着了拜师的全过程。
            当时他正蹲在门口吃饭,瞧见不远处,张大屠走过时被一个男孩忽然拉住了。
            那时正好也是夕阳时分,张大屠面朝着缓缓坠落的大火球,在蹲下嚼饭的陆理发师看来原本就高大的身躯更显高大,那个尚且留着长发的男孩在张大屠面前像只一手就能拎起的小鸡般。可他却面色坚定地拉住了张大屠这个宏伟的巨人,和他谈起话来。
            头几句,理发师没有听清楚,因为他还嚼着饭,对于眼前的画面觉得有趣却依然不太在意。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和张大屠讲上话,这并不稀奇。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觉得很稀奇,甚至忘记嚼饭了:只见男孩忽然跪了下来。
            “求你教我杀猪,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无论是赴汤还是蹈火。”
            理发师不太理解他说的赴汤蹈火是什么意思,讲给听八卦的人们时照着自己的理解说成了“喝热汤”和“救火”。
            当时张大屠的神色一下子就低沉了下来,理发师说他从未见过张大屠对人露出过这种神色,像是一只自以为吃饱的饿狼忽然被人指出了自己的瘪肚子。
            他站了很久,似乎在想着些什么,最后才叹了口气——理发师说这叹气简直像是某年大风吹倒村口最大的那棵树的声音——叫男孩站起来。男孩站起来的时候,那条裤子的膝盖位置几乎磨出了一个洞,可他却浑然不觉。
            理发师对此很鄙夷,觉得这裤子肯定是商家做出来滥竽充数的,谁家裤子不是能在田地里工作三五年还依旧坚挺的,哪有跪下一会儿就磨破的道理。他为自己能说出“滥竽充数”这个成语而洋洋得意了许久。
            “这样,正好明天有户人家要杀猪,你先跟我打下手一次,再决定要不要学,嗯,杀猪。”
            张大屠忽然看向了蹲在门口端着碗的理发师,对他喊道:“陆老三,你吃完饭帮我理一下王二的头发。”
            陆老三指的是理发师,他在家中的男人里排第三,所以人们喊他陆老三。
            张大屠指了指男孩那头长发,几乎垂到了他的唇间,盖住了他的半个面庞。于是理发师便知晓眼前的这个嚷着要学杀猪的娃子叫王二,连带着整个村的人们都知道了。在小石村,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口舌和耳目。
            “王二的头发很好,不像是村里的人们头发又硬又干,结着疙瘩。”理发师回忆给王二剪头发时的情景:“他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是在地里劳作半天的牛一样累,只想要安静地待着。”
            “等到我剪完前侧,剪到后侧时,才惊讶地发现。”理发师故意卖关子停顿,等到坐在河岸旁乘凉的人们纷纷急了,要他快点说的时候,他才慢慢地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他的头上,刚刚愈合的样子。”
            理发师用手比划着那个疤痕,估摸有他无名指的长度。人们对此兴致乏乏的样子,认为头上有个疤痕再正常不过了。还有人把头伸过来说他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疤痕可比这大了多呢。
            理发师见此,有些着急,比划半天说那个疤痕不一样,像是,像是.......他昂着头,吹着晚风“像是”了半天才恍然想到,拍着手说:
            “像是用鞭子打出来的痕迹。”
            有人笑了出来,说陆老三啊陆老三,你一辈子窝在小石村给人剪头发,懂什么鞭不鞭子的,倒不如说是被山上的虎君爪子划出来的呢!闲人们纷纷大笑了起来,空气中充满着快活的气氛。
            陆老三涨红了脸,发誓说这绝对是鞭子打出来的痕迹,因为有一年一个马戏团来附近表演的时候,他见着了驯兽师手里的鞭子和那只瘦奄奄的狮子头上的疤痕,还壮着胆子好奇地摸了摸驯兽师手里的鞭子.......
            虽说人们依旧不认可陆老三说的鞭子打出来的伤疤,因为这份经验是独立于人们的认知之外的,但小石村的人们一致认为,王二这孩子肯定是遭受了不明的委屈而不得不来到小石村学习一门手艺——至于这门手艺为什么偏偏是杀猪的问题,人们把它略了过去——去生存下来。因此之后人们倘若见到了王二走过家门口,总是要怜悯着瞧着他的后脑勺,给他塞点饺子之类的食物,倒是把这个腼腆的孩子弄得不知所措了,只能连声道谢。
            总而言之,那一年,人们像习惯了在杀猪时邀请张大屠来帮忙一般习惯了在他身后跟着的这个怯生生的学徒。实际上,对于小石村的人们而言,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过去张大屠只负责杀猪,而不处理肉和内脏,叫男人和婆娘们处理得苦不堪言。而现在,张大屠带着王二开始在杀猪后开膛破肚,处理下水了。也因此,人们见识到了张大屠那巧夺天工的刀技,往往在一连串刀花后,下水和肉就会被整整齐齐地分离开来躺在案板上,叫围观群众看得叹为观止
            不过王二,人们注意到,他盯得最紧的往往是杀猪的那一瞬间。当张大屠握着尖刀对着猪的心脏发力时,王二往往是屏气凝息地瞧着,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剔骨刀微微颤抖,似乎他就是张大屠或者躺在案板上的肉猪;直到张大屠惯例地划出一条口子从中抽出尖刀时,王二全身的肌肉才会松懈下来,重又慢慢地呼吸了,似是刚刚回到人间的样子。
            张大屠肯定也注意到了,因为自从王二开始做他的学徒后,他在杀猪时的脸色往往是最差的,只有到处理下水时神色才会好转起来;人们认为他这是嫌王二瞧着他杀猪时发抖,哪有见到师傅杀猪时会发抖的屠夫,不过鉴于王二的年纪,人们又对此觉得很正常,甚至认为张大屠对学徒有些过于苛刻了;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们理解错了。
            那是冬天刚刚来到的时候,王二跟着张大屠已经有些时间,差不多弄明白了整个流程,于是张大屠让他帮着按猪头。
            “我把刀捅进去的时候,你来念‘猪兄慢走’。”
            “为什么要念这句话?猪就应该挨这一刀。”
            一向温顺的王二忽然反驳道,面上带着理所应当,可身子却是不知为何止不住地颤抖,远比平时见着张大屠杀猪时的情景更加剧烈,明显到围观的孩童都瞧出来了。
            “妈妈,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在猪面前颤抖?他是不是胆小鬼?”
            “不,他只是太过于善良了,菩萨心肠,看不下去有生命在他面前死亡。”
            这个母亲牵着孩童站得远远的,显然没有听见王二反驳张大屠的话。孩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这番话顺着风声传到了师徒二人的耳边,两人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在惊恐地瞧着他们手上尖刀的案板上肉猪面前对峙。
            “你不念我就不杀猪。”
            张大屠面色阴沉地瞧着低下头的王二,王二盯着手里的剔骨刀,面色和刀身一样苍白。
            “我知道你来找我学杀猪的原因,你的眼色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曾经也是这样的神色,”张大屠靠近像只小鸡仔抖动的王二,在他耳边用人们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但是人不是猪,屠夫只会杀猪,不会拿杀猪的本事的尖刀去杀人,即使你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他又忽地远离了王二,拿着那把杀了无数猪的尖刀指着蜷缩成一小团的王二,像只恶狠狠的老虎一般吼着:“说,或者滚出去!”
            被绳子捆在案板上的猪恰巧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哀嚎,泪水混着夕阳落下的余辉,看起来悲凉极了。
            人群躁动了,他们觉得这样对一个学徒未免有些太过于严苛了,那个刚刚说王二菩萨心肠的女人走上前去想要劝劝张大屠,可刚说了半个字,就被他瞪了回去。据她后面和人闲聊时谈道,当时她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像是许多年前和丈夫在田地里劳作时转身忽然见到一只流着口水盯着他们的饿狼一般。
            可是张大屠没有像那个女人当年瞧着的饿狼一般见到她转身举起铁铲就逃走了。他依然恶狠狠地盯着王二,不顾喧嚣的人群,似乎只要王二不回答,他就要上去把王二撕碎了。
            于是人们反而劝王二说那句话,虽然张大屠对他的态度有些过分严苛了,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嘛,不忍心也是正常的;但祖宗之法不可违,说句话又不会少块肉,何苦呢。甚至就连这头猪的男主人都跑过来劝道,说要不然明天再杀猪也不要紧,先给孩子做做心理准备,年轻人嘛,有些叛逆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师徒两个却是一眼都没瞧围上来的人们,就好像他们的声音不过是周围的风声、他们的存在不过是背景的树木花草,在这个独属于张大屠和王二的舞台上,只有他们手里的尖刀和案板上哀嚎的肉猪是客观存在的,还有那句如同咒语般具有现实力量的“猪兄走好”。
            王二忽地停止了颤抖,他又一遍地仔细瞧了眼剔骨刀上的镜像,也许透过那面不太光滑的刀身,他能瞧见自己眼中的泪花和其下蕴含的心脏。他露出了一抹苍白的微笑。那微笑可怜极了,在张大屠眼中和肉猪的哀嚎无甚区别,于是他认定王二终于做出了决心,那个他所不愿意见到的决心。
            人群却觉得王二是服软了。于是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小囡囡你可要学着点,多听大人的话。她牵着的小女孩同样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我不干了,再见!”


            IP属地:上海6楼2025-01-01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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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发出了惊呼,这是一个和他们所构想的完全不同的答案。可张大屠却好像早已对此有所预料,只是烦躁地转过了头,不想再瞧见王二。
              王二站起来,依旧是那抹惨淡的笑容,如释负重般地丢下了原本抓得紧紧的剔骨刀,转身跑出了庭院。人群为他让出了道,亦如在几年前张大屠背着第一次杀猪得来的肉从人群中走开,迎着那抹被天空逐渐吞噬的大火球的影子跑去。只是不同于当年的张大屠,王二不会再回来了,人们忽然对此有了宿命般的预料。
              “你不去追吗?”理发师从人群中走出,他的手里还端着那碗没嚼完的饭,好奇地问道。
              “不追!不追!我还要杀猪呢!”张大屠捡起了地上的剔骨刀,感受着上面的余温,放到案板旁,瞧了眼天色,“不过天快暗下来了,我一个人可就没时间处理下水了。对了,你有烟吗?”
              张大屠接过烟,又要了个打火机,含在嘴里,点燃烟头,吸了一口,然后便忍不住咳嗽。于是他把香烟丢到地上,踩灭。
              “猪兄慢走!”
              他一个人按住猪头,提起那把一直伴随着他的尖刀,对着猪的心脏亦如当年般又狠又快地刺穿了猪的心脏。只是这次,似是估错了位置,血溅出来喷在他的脸上。他也不擦,就这般按着猪头给它放血,直到血装满了盆子,他才放开猪头。
              此时人们都已经散去了,只有男主人帮他按着猪身,于是他把猪头交给男主人,嘱托他接下来的步骤,便把剔骨刀和尖刀都背在身后,准备离去了。
              “嘿!张大屠,你的肉忘记拿了!”
              男主人按着猪头对他大喊。
              “不用了,今天俺耽误了你时间,免费!”
              张大屠头也没回,兀自走着,很快便将那栋庭院甩到了后面。他没有朝着林家那栋小屋走去,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他惯常去的池塘。自从王二做了他学徒后,他就不常去这个池塘了,而是带着他在屋内读书,读的都是些旧书,《论语》、《大学》这类的。
              他曾经是个私塾先生,后来杀了人,被抓去坐了牢。再后来,打仗了,他趁机逃了出来,却发现这个国家早就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国家了。他做过佣工,当过酒店小二,也曾跑过马车,可他内心依然惦记着那个被他杀死的男人——那死前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他。
              在杀人前,张大屠亦曾做过屠夫的学徒,因此他一见到王二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他有心想要打发王二走,可又想到他不在这学杀猪亦会从别的屠户那学到,所以他留下了王二,要求他每天和他共读,想要用圣人之言唤醒他心中的仁义之心。
              很明显,王二想要杀一个人,这是他早已决定的事情。在张大屠和他的交流中,他意识到王二曾经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幼年获得了良好的西式教育,他的观念远比张大屠更加先进;他是一个神志清楚的未来杀人犯,他很清楚自己的下场,早在法庭对他作出判决前他已为自己做出来审判;可他依然要学杀猪。
              张大屠坐在池塘旁,烦躁地将一块石头远远地扔出,看着它打了几个水漂,惊飞了几只水鸟,最后无力地沉进了池塘。他凝视着池塘的倒影,恍惚间觉得自己和剪了头发的王二是如此地相像,或许这也便是他为此不惜再三劝阻王二的原因,他劝的不是王二,而是年轻时的自己。今天的这次争执是所有矛盾的总和。
              可如果自己年轻时没有杀了那个男人会怎么样呢?
              他瞧着池塘里自己的眼睛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理解成人是否能像杀猪一样杀死其他人。张大屠仔细地回想起来当时的细节,他拿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刺刀对准那个站着的男人的心脏,又狠又快地捅进去,就像杀猪一半迅速地杀死了他,再像杀猪一般把刀在他体内翻过来,划出一个大口子,让内脏和血掉出来,洒满了一地。
              这和杀猪并无区别。他默然想道。或许他从未忏悔过,又或者说他自以为已经忏悔过了,可内心深处却并没有,他在每次杀猪时念叨着“猪兄慢走”,听着人们说他有菩萨心肠,于是便认为自己是个像他人一般的人了。
              只是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个男人的眸子,冰冷的布满血丝的死去的眸子,在那个眸子的倒影中他见到了惊讶的自己,惊讶于人的内脏和猪并无甚区别。
              “呕........”
              张大屠忽然吐了出来,直到肠胃里再也没有食物了还干呕了几次。他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瞧着自己不住抖动的手,惊讶万分。
              池塘的水不再清澈,它被张大屠吐出的污秽所玷污,泛着消化了一半的食物残渣腥臭味,可他却觉得好闻极了。
              “每个活着的生物肚子里都装着这些东西,”张大屠忽然把背上的尖刀取下来,他瞧着刀身上的自己,不住地笑,“猪也好,人也好,我也好,从无例外!”
              “张叔叔,你在这里拿着刀做什么?”忽然有声音打断了张大屠拿刀刺向自己的举措,是个怯生生的童音。
              他一怔,放下了手中的尖刀,看向那个男孩,认出了他,是个曾经躲在母亲背后瞄着他杀猪的男孩。
              “叔叔在洗刀呢!刚刚杀了一头猪,难免沾染血污。”
              “哦,那叔叔能教我杀猪吗?妈妈说屠夫能天天吃肉,我也想天天吃肉。”
              张大屠一惊,仔细地瞧着这男孩。
              可男孩清澈的瞳孔中不带一丝杂质,只有对人世间的纯粹好奇,他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了张大屠干呕过的地方。
              张大屠有些恍惚,他忽然笑了出来,不同于之前的笑,这个笑是肆意的、豪迈的,惊起一群水鸟的笑声。这笑声在池塘旁边的林子里回荡,借着风声传递到遥远的某处学校里,在孩童们对书本的齐声朗诵里融化在人与人之间的交谈中一路传递到了某间肉铺,被屠夫切肉的剔骨刀切成粉末拌进肉糜里又被打进了包子里被人吃下,随着消化成为粪便随着雨水的滴灌化作土壤的养分被树木所吸收化作一片树叶,而那树叶则在此刻慢悠悠地从人们的头上飘落下来。
              也就在这一刻,在某座城市的某棵树下,浑身颤抖的王二终于举起了手中的菜刀,这是他从附近的肉铺偷的,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穿着豪华的老男人。此刻这个养尊处优的老男人蜷缩成一团,面色惊恐,和那在案板上的肉猪也并无区别。
              “父亲,你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像杀猪一般杀了你。”王二瞧着那片飞落下来的树叶缓缓说道,他有些出神,似是想到了张大屠的眸子,他能窥见其下深藏的不安,因为他也是共犯。
              “可我最后改变主意了,就像那个小女孩说的,我一直是个懦夫,”他将尖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终于露出了年轻男孩应该有的爽朗笑容,“可我也无法接受作为胆小鬼的自己。”
              “人不能背负着足以杀死人的过去。我明白,错的不是我,是这个时代,可我依然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王二一字一顿地说,他像张大屠杀猪一般翻转了刀身从上到下划了个口子,内脏和血哗啦啦地流下了。树叶从他的面前飘过,他伸出另一手,没有抓住。他的神志开始模糊,在一片臭气和老男人的哭泣声中,他恍然见到在小石村的某个池塘边的一幕。
              他看见,张大屠笑着一把抓住了这片树叶,将它碾碎,放到另一个男孩的掌心,在男孩困惑的神色中说道:
              “好啊,我教你杀猪。”


              IP属地:上海7楼2025-01-01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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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插满玫瑰的城市》
                埃德加在德里克生活五十多年,可预计的未来也会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被皮蛋肉丝粥噎死在安乐椅上。皮蛋肉丝粥是他最喜爱的早点食物,他曾在德里克最有名的早餐店“汉斯老爹”和全城的男人扬言要喝皮蛋肉丝粥到死。埃德加觉得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因为他早在二十岁时和他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萨尔叮嘱过她:
                “等到我哪天喝皮蛋肉丝粥喝迷糊了,你就一铁锹打破我的头皮,把我随便埋在德里克的哪棵树下。”
                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刚刚进行过一次性爱。他们全身赤裸,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埃德加抱着萨尔忽然对她这么说。萨尔觉得埃德加肯定是做爱做糊涂了,她不觉得他们会走到那一步,可她看到埃德加忧郁的面庞,心生怜悯,像对待孩童一样抚摸他在运动中甩乱的头发,对他保证,她到时候一定会确保先杀死了他,免得将他活埋了。
                埃德加显然不是正常人,不然不会在和女人做爱后说这般扫兴的话,恰好萨尔也不是正常人。她生得美丽,常被不熟悉的人称赞说是一朵早晨的新鲜玫瑰。熟悉萨尔的人则很清楚,在她花一般的容貌下藏匿的是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和与之匹配从而惹人厌烦的说到做到。她的母亲常对邻居说,现在德里克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她在萨尔年幼的时候劝消了她要当市长的决心。在萨尔七岁那一年的生日,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母亲,她当上市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德里克改名可爱凯特猫,她当时沉浸遥远东方出产的某款玩偶。相比较她的母亲相信萨尔能在七岁成为德里克的市长,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埃德加就发现萨尔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喝皮蛋肉丝粥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埃德加自此对萨尔彻底陷入爱河,每天在衣领上插着一朵黄玫瑰和萨尔去做各种各样的荒唐事,用火山般的热情和斗牛的狂劲排除万难,最终在一次裸体舞会上向萨尔求婚。
                “我从没想到过你会从肛门里掏出钻戒盒子。那场舞会要求所有人都不许穿戴衣服,所以我才会在前一天向你开玩笑说如果你能在舞会中途用我没发现的钻戒向我求婚我或许会答应。”
                “当时我想,一个能够把钻戒盒子塞在肛门里半个小时依然装作无事发生和我跳舞的男人一定能够把生活过下去。”三十年后的萨尔怀里抱着铁锹,听到丈夫说起往事,头也不抬地补充道:“当然,结婚后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每天早上瞧着你喝皮蛋肉丝粥的蠢样确实不是一个好差事。”
                埃德加在桌子的另一边喝着粥傻笑了几声。在桌子靠墙的一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支黄玫瑰,这是埃德加早上路过花店买回来的。萨尔看向那支带着晨间露珠的黄玫瑰,受到埃德加口中散发的往昔岁月的诱人召唤,不由想起她曾经在一个早晨,对手里持一支鲜艳玫瑰登门拜访的埃德加询问他们的爱情是否会如同玫瑰一般枯萎。
                “那就每天早上更换玫瑰,让花儿永远新鲜。”
                埃德加和萨尔具备同样让人惊叹的执行力和耐性。从此以后,他们的家里再也找不到枯萎的玫瑰。在萨尔醒来前,埃德加往往便已经把今天的新鲜玫瑰插进瓶子里,与其说萨尔是被丈夫的走路声唤醒,倒不如说她是在玫瑰的芳香里被熏醒。在充斥整个房屋里的玫瑰芳香里,萨尔总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岁时的少女,在早晨八点让人陶醉的新鲜空气中,慵懒地等待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揣测那个魁梧的男人今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为她带来了什么颜色的玫瑰。他们便是在玫瑰的香气中喝着粥开始每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埃德加五十岁的这一年的这个不祥的清晨,他忽然陷入了记忆的沼泽。
                “突然想到过去的事情并不是要发生好事情的预兆。”萨尔以她一贯的女人的敏感和迷信指出。她捏紧手中的铁锹,倒不是对于埃德加出现变老的痕迹导致那个注定的日子加快到来的忧郁,萨尔清楚那一天是人人都会经历的理所当然事情。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亡,那么死亡本身也就微不足道了。她所担心的是塔罗牌与八卦显现出的人在死亡前所遭遇的倒霉事,或许它们本身不会导致个人的死亡命运,却足以使一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郁郁不闷、忽略了生活的可贵时光,那和杀死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有何区别?
                “这并没什么,不过是每个人对往日时光的怀旧之情,正如你不能让一条狗不去嗅昨天撒过尿的地方。”身材魁梧的埃德加放下大碗,砸了砸嘴,回味最后一口皮蛋肉丝粥的滋味,满不在乎地回应。在埃德加身上,萨尔丝毫看不出五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他壮得像头牛。萨尔稍微放宽了心,料想厄运还未追上丈夫的影子,现在还兀自躲藏在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里。
                埃德加看着萨尔把碗筷收走,一个人读起了报纸。平日里总是对报纸充满兴趣的他在今天读第一份报纸时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起来。“瞧瞧,德里克最官方和权威的报纸也在竭力称无事发生,要我说,这像是妄图用纸包住火一样愚蠢。”他看了几眼,把这份报纸塞到最下面决定之后在读上面的四格小漫画。然后很快发现完全没有必要区分哪份报纸是哪份,因为它们的字里行间都是一样的行文,旨在告诉德里克人“我们一切正常”,而这恰恰说明了不正常。埃德加有些烦躁地把报纸卷起来丢到一边,连上面的四格漫画也没有兴趣看了。
                他站起来,收拾公务包,准备出门,正好和惊慌的萨尔撞了个面。萨尔手里还有洗洁精的泡沫,身上围着围裙,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便突然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埃德加早已经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平日里总是会耐心地倾听妻子讲述最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可这时候,他只想赶紧去办公室听那些下属向他汇报政务。他有预感,那朵一直在德里克上空积蓄的乌云马上要彻底爆发了,在暴雨或者闪电来临前,他必须得为他曾经发誓要住一辈子的德里克的未来负责。埃德加在玫瑰的芳香里闻到了动乱的血腥味,他舔了舔嘴唇,料想里面夹杂着枪械的铁锈味道。
                “亲爱的,有事之后再聊吧。”他在萨尔说话之前关上了门,连带着褪去了脸上温和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礁石般冷峻和严肃的面容,那是他的政敌和下属所惯于见到的埃德加,而不是他的妻子和朋友见到的埃德加。他的腋下夹着公务包,拦了一辆的士匆匆离开了散着玫瑰香气的房屋。萨尔只来得及在窗台见到那辆汽车离开时的尾气。
                “我忘了告诉他我也想到了过去!”萨尔站在窗台喃喃自语。她的内心忽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开始忧心于自己先于埃德加死去的悲惨未来,“我的上帝!如果人们在我死后把他活埋了该怎么办!”她在胸前画着十字,第一次渴望听见上帝在她耳边私语。
                情况很不容乐观。正如埃德加在今天早上所预料到的,敌对党派秘密夺取了政权,用掺着砒霜的毒酒和步枪里的子弹清扫了所有居于高位的反对派。虽然仍有零星的反对派在发出声音,号召人们再次起义,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最糟糕的是,在此之前,德里克的报纸一直竭力宣称无事发生的风平浪静,他的下属和线人也对于情报一无所知。埃德加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关节无规则地敲着桌面,等待着每过十分钟传来的电报。直到最后一封电报,他终于确定德里克已经在政治名义上彻底沦陷。
                “先生们,也就是说我们被解雇了。”埃德加对着满办公室的同僚们点头说道。他率先拿起了衣帽架上的帽子,夺门而出,一眼都没有瞧呆滞在原地的同事和下属。
                “埃德加!埃德加!”
                原本快步如飞的埃德加停下了步伐,等候在后面叫喊他的人。他没有转头就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还跟着他,来者毋庸置疑是埃德加的多年好友弗兰克。今年刚刚四十九岁的他看起来却像是六十九岁的老人,埃德加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见到他枯败的面庞上满是皱纹和老人斑,肥硕的身躯几乎是翻涌着朝着他匍匐过来。
                “或许.......我们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了,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两人沉默,望着对方,半天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既然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了,那么苍白的语言更显无力。最后还是埃德加拍了拍比他矮小一些却比他更加丧气的弗兰克的肩膀,提议一起去“汉斯老爹”。
                现在是上午十点,“汉斯老爹”在工作日会营业到下午一点,也就是说他们还能在“汉斯老爹”寻三个小时的乐子。等到埃德加和弗兰克赶到时发现他们来得太晚了,几乎半个城市的年轻男人都聚集在这间不大的意式餐厅,将里里外外围了个遍,地上满是啤酒罐和说梦话的酒鬼。埃德加和弗兰克以男芭蕾舞员的势头小心地越过这些障碍物,几乎是踩着人们的肩膀挤到了最里面,询问店长,一个比埃德加更老的老头怎么回事。
                “嗨,你们来晚了,狂欢已经开始一半了——你们还不知道吗,保守党老爷们被自由党们驱逐出去,现在是年轻人们的德里克了。”他忽然瞧到埃德加手上的公务包,意识到他口中的“保守党老爷”就在眼前,于是住了口。
                埃德加也没有去纠正他武断和错误的政治刻板印象,他拉着弗兰克接过了老头手里的啤酒,露出了三十年前那个年轻人第一次踏进这家店宣布要终生喝皮蛋肉丝粥宣言的笑容说:“听起来似乎不赖,让年轻人们好好狂欢吧!”
                弗兰克从中听出了无限的落寞。可他也只能够同样举起手中的啤酒,让大麦酿成的液体随着气浪碰洒到空中,在年轻人们的欢呼声中被不断拔高,四溅到每个人的脸上。他还没有喝就已经醉了。最后是埃德加托人一起把弗兰克搬回家的。
                埃德加那天很晚才回家,晚到萨尔都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平常他回家还能和她聊上几句。他不想上床的动静吵醒她,于是干脆披上了外衣继续在德里克闲逛。等到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都逛了个遍。每一个地方都是他所熟悉的样子,也正因此他对这座他再熟悉无比的城市明日的样子怀着无限的忧虑。最后埃德加选择耐心地等待在花店门口的椅子上,他瞧着几滴露珠缓缓地在他鼻子上形成,滑落到地上。
                直到过了六点,花店都没有开门,埃德加靠近店门才发现上面贴着“今日打烊”的纸条,一连几家都是如此。于是头一次,萨尔醒来时发现屋内没有玫瑰的花香。她见到丈夫顶着黑眼圈,穿着外套坐在餐桌上一页一页地读着今天的报纸,身上散发着让她感到陌生的气场。
                她把昨天没有告诉他的事情告诉了他,埃德加的头一点也没有抬,只是回应了一句:“是吗。”
                萨尔确信那股厄运终于追上了他的丈夫,将他彻底捉弄在命运黑色的鼓掌里。她为此难过地哭了出来。埃德加听到了哭声才从报纸堆里抬起头,萨尔却更加恐惧了,她见到丈夫的眼中空无一物,鼻间的露水无知觉地往下滑。她追问他发生了什么,埃德加什么也不说,于是她从他手中夺过了报纸。从未接触过政治也从不看报的萨尔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丈夫的忧伤之处,她以主妇特有的洞见总结说:“原来是男人的政治游戏输了。”
                萨尔像对待在泥巴坑里打输游戏的男孩一样把陷入毫无知觉的噩梦的埃德加丢到水池里,用栀子花和薄荷将他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直到搓出一层黑色的污垢为止。萨尔再把最舒适和帅气的衣服,也就是埃德加在婚礼上穿的礼服,从衣柜的深处取出来。德里克的所有蛀虫曾经集结起来试图蚕食埃德加结婚时穿的礼服,却都被萨尔这个脑袋里装着天马行空的想法的主妇用各种法子打退。当这套礼服从柜子深处被她取出来时,萨尔惊叹它像是穿越三十年时光原封不动地来到现在,就连衣领上的玫瑰芳香也依然保存完好。萨尔像打扮玩偶一样给埃德加穿上凝固在过去岁月里的礼服,系上红色的领带。她满意地瞧着比最大的布偶玩具还要大的埃德加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出了门在临近的花园里摘了一朵最绚丽的花朵。
                等到埃德加从死一般的沉睡中嗅着花香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像是要去再迎娶一次萨尔似地穿着新婚时的打扮,胸前还插了朵不知名的野花。萨尔见到他醒来,便去热了下皮蛋肉丝粥端来,手里依然持着那把从未使用过的崭新铁锹,她坐在原位,瞧着埃德加下意识地吃了口皮蛋肉丝粥,满意地微笑。埃德加摸了摸衣领上插的野花,自此认定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


                IP属地:上海8楼2025-01-01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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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德加是在三天后再次被反动派政府任职的。他劝说一整天都喝得烂醉的弗兰克和他一起回归政府办公室。“这终归是我们的德里克,需要德里克人来管理。”埃德加把弗兰克手中的酒瓶抢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弗兰克被说服了。“好吧,如果是你埃德加这么说的话。”弗兰克嘴里嘟囔着,揉了揉眼睛,喝了口埃德加递过来的清水,于是便醒酒了。
                  他们被任命为基层公务员,工作是安抚区别于狂欢的无知年轻人的中老年德里克人,他们因见到反动政府下令要拆除房屋门口的栅栏而怒不可遏,整日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从我爷爷的爷爷结婚开始房屋门口的草坪就要用栅栏围起来。”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向埃德加抱怨,他因见到自己的孙子整日捣鼓自由党的机器,脸上满是忧心忡忡。他不相信自由党人宣传的能够长出玫瑰的机器。“如果玫瑰要长出,那么只有可能是从黑色的土壤里。”
                  “时代不一样了。”埃德加耸了耸肩,他内心深处也在怀疑自由党可疑的宣传,为家门口漂亮的浅蓝色栅栏被拔除而感到心痛,他心不由衷地说:“可是德里克的生活还要持续,至少他们没让我们在星期三把房屋的一面涂成蓝色、星期天再把房屋的颜色涂成白色。”
                  在老人满是怀疑地走开后,弗兰克告诉埃德加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他觉得他在撒一些让过去的弗兰克嗤笑的谎言。曾经弗兰克为了让政务能够更好地实行下去,也经常用玫瑰色的谎言包装丑陋的现实,可他终究还是相信这会让德里克变得更好的。
                  “而现在,我们站在一个无止境的谎言的黑洞上。瞧瞧他们在做什么,拆除栅栏、拆迁‘汉斯老爹’、用机器生产玫瑰,他们最终会如愿以偿地摧毁德里克的!”
                  埃德加和弗兰克站在过去曾是“汉斯老爹”店铺的遗址,它那曾经能容纳五十多人的华丽房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现在地上只有残砖瓦片和像个幽灵一般游荡在废墟上的老头,他们差点撞到无知觉呢喃的他。埃德加听说在那帮肩上扛着枪、胸上带着勋章的混小子逼迫下,老汉斯,也就是店铺的主人、眼前一脸痴呆样的老头跪下来哀求他们,可他们不为所动。施工队用挖掘机和叉车铲平了这家人人喜爱的餐店,他们说要在另一个地方盖起一间更大的餐厅,它将被取名为“德里克餐厅”,空间足以容纳所有人一起喝皮蛋肉丝粥,可这一切都和“汉斯老爹”没什么关系了。自从他在年轻时第一次走进“汉斯老爹”,看到站在一旁笑眯眯的壮年男人起,埃德加从未见过眼前汉斯的悲惨样。
                  埃德加看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再次提议弗兰克一起去喝酒。弗兰克这次却拒绝了。他望着荒芜的街道,行人们不复曾经的从容,个个面色惶恐、脚步匆匆,树木因为不堪忍受机器的噪音自行倒塌,远处有几声女子的绝望喊叫声和年轻男人的淫笑声。弗兰克的面色深沉得可怕,他告诉埃德加他闻到了鱼腥味。埃德加耸了耸肩,说他什么都没闻到,只有衣领上有早晨萨尔涂抹的淡淡花香,那是萨尔在白天从花园里找到的几朵野花。德里克的花店一直打烊。
                  “这样嘛,代我向萨尔问好。”
                  弗兰克向埃德加点了点头,告诉他现在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要去做,向埃德加道别后一个人径直走进了小巷里。埃德加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枪声,然后是重物倒塌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转头,径直走入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那一天,他喝得烂醉。
                  第二天,埃德加穿着黑衣给弗兰克守灵时忽然告诉站在一旁的萨尔说他也闻到了鱼腥味。萨尔认为这是埃德加太累导致的幻觉,她什么也没闻到。
                  埃德加瞧着弗兰克庞大的肥硕身躯若有所思。弗兰克的尸体面色安详,看起来倒不像是死去了,而是在做一场美梦。“他像是一个折翼的天使。”萨尔赞成埃德加的比喻。
                  他们对着弗兰克头上的灵灯一直站到了傍晚,直到弗兰克的尸体因为炎热的天气开始散发出一些腐臭味,他们才确信他终于死去了。萨尔说她再也站不下去了。“再站下去,我恐怕得要和弗兰克躺一块了!”于是埃德加叫来五个大汉,一起把弗兰克的尸体抬到车上,准备在德里克的某棵树下把他埋掉。“至少我们可以确定弗兰克不是被活埋的。”萨尔安慰丈夫,他指挥那些雇来的壮汉,不顾他们的抱怨,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直到触及香樟树末端那些又细又长的根须才停下。
                  “就这吧,弗兰克会满意的。”
                  弗兰克是那场政变后德里克第一个牺牲的人,他们的老朋友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弗兰克,因为他和埃德加背叛了他们的党派。在这个漆深的夜里,只有埃德加夫妇在为弗兰克忧伤。
                  “那股鱼腥味,你昨天说闻到的,我也嗅到了,从窗户外飘来。”
                  天还没亮,萨尔叫醒丈夫对他说。于是他们打开窗户,惊讶地看到德里克的天空和街道上全是溺死的鱼的尸体,腥臭味正从它们身上一阵一阵传到人们口鼻中。这些鱼死了后也不停歇,尾巴无意识地跳动着,想要爬到天空上去。有一些成功了,它们短暂地滞留在了天空中,正在向越来越高的地方爬去;更多的失败了,它们被树木的枝头、居民的晾衣架拌住,掉落回地面上不再动弹。
                  “简直像是鱼的地狱。”萨尔惊叹道。
                  “就怕之后也是人的地狱。”埃德加对此不置可否。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死鱼的狂欢才结束。伴随着下午三点整的钟楼响彻整个德里克的报时声,鱼的尸体像是同时按上了暂停键,一齐失去了所有魔力,从天空上跌落下来砸成肉糜。现在它们只是一些鱼的尸体了。德里克的所有街道都堆满了死鱼,畜生因为鱼尸体的腐臭味纷纷被熏死,继续为这座不幸的城市增添更多尸臭。
                  “现在德里克简直是座发酵的粪坑。”埃德加对这幅地狱般的场景评价道。
                  没有人敢离开自己的房屋。人们紧闭窗户,隔着透明坚实的玻璃,遥遥相离,通过喊叫来交流。那喊叫声透过鱼和畜生的尸体传递在反动政府拉来的巨大灰色机器之间,显得机器更加阴森。无人的机器屹立在鱼的尸体所堆成的山上依然轰鸣着工作,埃德加想起那些机器据说能够生产玫瑰,德里克的花店也因此闭了门。他和丽萨无事可做,蜷缩在家里只能看报纸上的四格漫画解闷。
                  一直到第二天,这股腥臭味突破了门房钻进埃德加的家里,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埃德加瞧着今天早上的报纸,上面依旧是惯常的“无事发生”,可是他鼻尖的腥臭味不断提醒他这是一个谎言。
                  “如果一切都无事发生,那么这些从海水里飞来的鱼的尸体带来的腥臭味也是德里克人的集体幻觉吗!”
                  埃德加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萨尔坐在安乐椅上神态从容。她命令埃德加要么和她一样坐在椅子上等待有人唤起良心清理这个烂场子,“要么,你现在出门去找政府官员要求他们解决德里克的这场麻烦。我所熟悉的埃德加可不是现在这个忧愁的模样的小男人。”
                  萨尔的话刺痛了埃德加的自尊心。于是埃德加从衣柜里取出一大团旧衣服,用水打湿,敷在鼻子上,冒着被熏死的风险走了三公里,穿过半个鱼的地狱,踩着黏糊糊的让人恶心的肉糜来到临时政府的办公所,隔着一扇防弹玻璃门,和两个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上满子弹的来复枪的士兵交涉,要求和临时市长见面。
                  临时市长是个斗鸡眼的矮小身材商人,周边是两个神经质地环视四周的提着手枪的士兵。他坐在半米高的坐垫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埃德加,吸了一口雪茄,将烟圈吐在埃德加的脸上。埃德加眼睛一下都没有眨。他心平气和地诉说了全体德里克人的需求,即清理死鱼尸体和祛除那股笼罩整个城市的腥臭味。
                  “我记得你,是反动党里第一个弃暗投明的聪明人。”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埃德加,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两只各看各的眼睛给埃德加一种非人的质感,“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不太聪明了。”
                  临时市长将一份报纸随手丢在地上,旁边的士兵心领神会向前一步一脚踩在上面,只留出那大大的标题“无事发生”。他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没看到报纸上写的吗?没有什么爬上天空的死鱼和密布全城的腥臭味,德里克无事发生。我累了,现在出去吧。”
                  另一名士兵举起手枪,指着埃德加,埃德加确信自己不走的话,那名士兵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可他依然想做最后一份努力。
                  “玫瑰,”埃德加闻着火药的硝石味,重复了一遍,“玫瑰,那台黑色的机器生产的玫瑰,我可以号召德里克人买下它们。”
                  临时市长起了兴趣,他示意士兵暂时不要开枪,却没有让他把枪放下。埃德加知道,他依然在和热情的死神共舞。
                  “前提是这台机器生产的是真正的玫瑰,而不是什么塑料制品。”埃德加盯着黑黝黝的枪口,面色苍白却依然坚持着说,“以及,还有您的一份签名,我会让德里克人知晓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临时市长不再吸雪茄了,他露出思索的模样。像是屹立在悬崖边缘又或者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埃德加只觉得过去了几百个世纪这么久。这个身材矮小的商人在财富和名誉的诱惑下,终于挥了挥手让士兵把枪放下,露出了一嘴的大金牙。他让一个士兵取来了印章和一张白纸,在上面随意地写了些什么便盖上了章。
                  “一天,我只给你一天时间,后天早上我醒来就要见到满城的玫瑰和堆满我办公室的钞票。否则......”
                  商人没有说否则的后果,他只是露出了豺狼般的残忍神情,狭小的眼睛眯成子弹的弧线状,埃德加对于后面的话便心领神会了。他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张白纸,在士兵几乎是胁迫的搀扶下架出了办公室。等到埃德加站在办公室门外,嗅到那股他已然开始熟悉的死鱼腥味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全身冷汗、颤抖不停。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埃德加从临时政府手里冒着生命危险只拿到了空口白凭,好在埃德加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主,而且相比起机器生产的玫瑰,他相信所有德里克人更加厌恶满城的鱼腥味和踩上去黏糊糊的死鱼。他挨家挨户去敲门,号召所有曾经满怀热切相信自由党而今对于政府的不作为彻底绝望的年轻人。“这是市长的签名,上面写着政府和自由党从未放弃德里克。”埃德加指着上面的鬼画符面不改色地胡说。年轻人们对于这句话半信半疑,但下面的市长印章却是货真价实的,因此他们便只能安慰着自己去相信埃德加。即使从那通鬼画符里人们隐约辨认出“玫瑰花”“价格”“拒绝还价”的字样,他们也权当是在无所事事的臭气下所产生的幻觉。至于那些更加成熟的中老年德里克人,他们不需要埃德加说明,在楼上见到埃德加率领人群走过,便自发地加入了其中。这只沉默的队伍跨过街道,踏过曾经是花园如今被死鱼淹没的地方,用铁锹铲开厚厚的死鱼和畜生尸体,在埃德加的领导下,忍受着如同地狱般的景致和足以与臭鼬气味媲美的腥臭味一路到了“汉斯老爹”的遗址。在这里,巨大的灰色机器吐出源源不断的虚假玫瑰,几名士兵持着枪不耐烦地等待他们,一具老人的尸体还冒着热气跪在赤色的成捆人造玫瑰面前。
                  “这个老头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我们怀疑是反对党的间谍特务,对他进行审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因此我们将他当场击毙,保卫了自由党的财产。自由党万岁!”一名士兵看到埃德加的视线,举起手中的步枪,半是威胁半是得意地说。埃德加看见,士兵的胸上戴着象征德里克市政府和自由党的徽章。
                  人群更加沉默了,压抑的气氛就像是暴雨前的闷热让人不安。一个老者知道埃德加内心不好受,对埃德加小声劝慰说:“有句俗语:开枪的人手里最后一颗子弹必然是留给自己的。”他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那个士兵,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面露悲悯:“可怜的老汉斯!没有被死鱼砸死反而被人开枪打死了。”


                  IP属地:上海9楼2025-01-01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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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子弹的威慑下,埃德加也只能在前面挥舞着市长纸条,让人们排着队领人造玫瑰。他甚至不敢望向士兵,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一铁锹砸死那个士兵,然后被剩下三名士兵用步枪扫射至死。五十岁的埃德加已经足以容忍曾经无法接受的死亡,却怕自己死得毫无意义。而那些年轻的德里克人看向他的鄙夷眼神更是让他感到忧伤,所幸还有那些年老的德里克人理解他,一直对他投以安慰的眼神,这才让他内心好受了点。
                    在让人犹疑的汽油和铁锈味里,每个德里克人都领到了十几朵人造玫瑰。埃德加骑着自行车游走在这只浩大却迷惘的庞大队伍前后,在同样让人窒息的鱼腥味里扯着嗓子向他们讲解如何种植这些邪恶的人造花朵,没过一会儿便全身都是汗水了。
                    “总之,”他停顿,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些话语所表达的含义,“只要我们把这些人造的玫瑰插满德里克便能解决所有麻烦。”
                    人群依然沉默,没有喧嚣,没有欢呼,没有啜泣,只有一捆捆的钞票和硬币丢在麻布袋里的声音,用来购买那些曾经无人问津储藏在仓房里落满灰尘的人造玫瑰。他们先是把“汉斯老爹”的遗址插满了玫瑰,这些邪恶的人造之花一接触到地面就贪婪地汲取所有它所能触及的营养,埃德加分明看到,插在埋藏着老汉斯尸骨地方的人造玫瑰远比其他玫瑰更加鲜艳和芳香,只是那颜色和香气让所有人都感到不适,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这些玫瑰确实能够解决德里克的麻烦,这个事实让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
                    埃德加也参与到了插花的人群里,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没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硬币的褶皱,交给那个杀害老汉斯的可憎士兵,获得了一大捆人造玫瑰。他手里紧握铁锹,不顾灰尘,紧紧抱住怀里的大捆人造玫瑰,循着记忆中的德里克,将玫瑰插满了每个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埃德加曾经上过的小学、中学和大学,现在它们都关上了门,墙壁腐朽不堪;埃德加曾经工作过的政府办公室,现在这里不再是政府办公室,里面住着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和女人;埃德加第一次遇到萨尔的地方,那是一座在夏天开满栀子花的美丽公园,如今所有植物都在死鱼的臭气中奄奄一息;埃德加第一次和萨尔做爱的旅馆,她曾在这里发誓会在他不能咽下皮蛋肉丝粥前杀死他,现在再也没有食物的香味和情侣的荷尔蒙味;埃德加向萨尔求婚的那间酒吧,他忍受更大的痛苦藏匿钻戒盒只是为了让她戴上没有异味的钻戒,现在再也没有嘈杂的摇滚和狂欢的人群;埃德加和萨尔结婚的地方,那一天他穿上礼服挽着萨尔在神父的祝福中结为夫妻.......它们都被死鱼尸体和鱼腥味所填满,而埃德加到来再用人造的玫瑰插满了这些地方。他亲眼望着那些污秽的产物被人造的玫瑰所吞噬,让德里克再次充斥他记忆中的玫瑰香气,可他瞧着那鲜艳的硕大玫瑰心中却无半分欣喜。埃德加明白,这些玫瑰都是人造的赝品。
                    埃德加工作到了很晚,浑身酸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他勉强褪去了衣物把自己搞得彻底精疲力尽。可比起体力上的疲乏,他更忧心于玫瑰治疗法是否有效。“没什么好担忧的。”萨尔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抱住了埃德加。她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抚摸埃德加的头发,它们因为主人的忧心而纠缠在一起,萨尔一根一根地把打结的头发解开:“你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便是上帝保佑了。”
                    这座古老的城市终究命不该绝。当早晨的第一束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彩照在德里克时,人们拉开窗帘,惊讶地发现德里克变成了一座插满玫瑰的城市。贪婪的人造玫瑰在一夜之间占领了整座城市,或许是由于制造它们的主人带着同样贪得无厌的欲求,这些玫瑰自从制造出来被埋藏在库房里忍受了长时间的空虚和黑暗,在人们尚且清醒的时候尚能保持淑女的谦恭模样,当人们陷入沉睡后便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贪婪天性,用那些像是细小触手的根须争抢着不放过任何无论是死鱼还是畜生亦或者人类的尸体,将曾经堆满德里克所有街道和散发足以熏死人腥臭的尸体全部汲取成玫瑰赤色的花瓣和无处不在的浓郁香气。人们打开窗户,打开房门,丢掉脸上的口罩,欢呼着走出房屋,在摇曳的花海下,他们相信德里克的所有麻烦都被解决了。恰巧此时临时市长派人拉了一张巨大的“自由党万岁”的横条,在市中心搭建了一个巨大的舞台,而舞台唯一的背景便是那如潮水般的玫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这个斗鸡眼的商人露出微笑,尽量让自己的斗鸡眼平视前方,发表了一番让年轻人听起来热血翻腾的演讲,大意是在他的指挥下,自由党人和市民齐心齐力用玫瑰疗法打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只字不提手下士兵的胡作非为和他办公室里堆满的钞票。在这场充满谎言和虚伪的蹩脚表演里,人们瞧着他演讲时的真切神态,和他手上那张埃德加曾经用来号召人们的市长签名,在让人昏了头脑的阵阵玫瑰花香里,随着几个混在人群里的自由党人喊出“自由党万岁!”,那些兴高采烈的年轻人也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比起灾难之前更加热情高涨,浑然忘记前不久他们对不作为政府的失望之情,那些原本想保持沉默的中老年德里克人在年轻人的裹挟下也不得不跟着一起欢呼了起来,只是嘴角的笑容却显得那么苦涩。商人满意地咧开嘴,露出那口大金牙,他等到年轻人们的呼声减小后,便继续恬不知耻地演讲,承诺会给德里克带来更加美好的未来。因为,他指着身后无数摇曳的人造玫瑰:
                    “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是被上帝选中的城市!”
                    此时一股狂风吹来,将无数玫瑰花瓣刮起,正好落到手高高举起的临时市长面前,几枚花瓣贴在了他的胸前挂着崭新的自由党徽章的地方,像是给他额外颁发玫瑰制成的勋章,商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宏伟极了,全身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就连那双让人不适的市侩斗鸡眼,在台下的人们看来也如同东方神话里的火眼金睛一般泛着神异。无数迷信的老人和女人见到这一幕纷纷跪了下来,惊呼上帝显灵。
                    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被这股狂热的情绪所感染,埃德加是其中一员,最初,他站在人群外沿对这出闹剧冷眼相看。当那个斗鸡眼商人谈到他和市民齐心齐力时,埃德加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头看到同样面露讥讽的脸,却只能看到一个同样面露狂热的年轻人的脸,他见到埃德加看向他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埃德加这才黯然想到弗兰克已经被永远埋葬在了德里克的某棵树下。他一下子便感到索然无味,离开了喧嚣的人群。
                    埃德加漫无目的游走在插满玫瑰的大街小巷。他和萨尔对这些玫瑰怎么都喜欢不起来,早上开窗时,他本以为会和萨尔对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欢呼起来,可是并没有。“至少比死鱼的尸体好。”萨尔不咸不淡点评了一句。在那股浓郁的玫瑰香气里,埃德加和萨尔平静地享用了早餐,两碗皮蛋肉丝粥,埃德加喝地心不在焉,他内心隐隐意识到或许他又做错了,可他又不知道问题在哪。
                    “至少比死鱼的尸体好。”埃德加走在路上,瞧着那些兀自摇曳的玫瑰,忽然重复了一遍萨尔起床时说的话。插满玫瑰的德里克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埃德加被花香弄得晕头涨脑,走了很久才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演讲台旁边,此时正好是那个斗鸡眼商人结束演讲的时候。他看到人们欢呼着拥护被士兵围成一圈的临时市长向他走来,埃德加下意识想要走开,却被临时市长喊住。
                    “这位埃德加先生,便是我所最信赖的下属了,也正是他充分履行了我交给他的召集人群任务。”他向人们介绍埃德加,就好像德里克人不认识当时是谁在一阵恶臭的鱼腥味下挨家挨户召集人群一样。可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埃德加悲哀地看到,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在斗鸡眼商人的随口吹嘘下像群绵羊一样挤了上来想要一睹埃德加尊容,而这并不是因为他为这场灾难做出了多少贡献,仅仅是因为临时市长决定授予埃德加副市长的职务,职责是做所有市长应该做的活,以及,市长顿了下说:“让插满玫瑰的德里克重新伟大!”在人群嘈杂的欢呼声中,埃德加看到这个矮小的商人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口袋。
                    人造玫瑰花浓郁的香气下,德里克确实繁荣昌盛了一段时间,那是所有德里克人都会铭记一生的黄金岁月,在那场同样让人记忆深刻的死鱼升天灾难之后。全球的旅客听闻在遥远的海岸边缘有一座插满玫瑰的城市后,不顾遥远的行程和在国内间歇发生的战争,络绎不绝地挤进这座上帝垂青的城市,只为见到在八月晚风下满城摇曳的玫瑰的海洋。再然后是商人带着他们的货物和钱财用鬣狗般的嗅觉闻到了旅人腰包中钞票的味道,紧跟在游客和马戏团的脚步下。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古老的城市又重新焕发了青春,原本空荡荡只有玫瑰的街道被商铺和行人们挤满,狗叫声、商贩叫卖声和小提琴声再次洋溢在德里克的天空,皮蛋瘦肉粥不再是人们的早餐首选,来自西方的各色面包、香肠和蛋糕占据了德里克人好奇的胃囊,酒吧的五颜六色灯光再次闪耀在夜间,只是现在除了旧时节奏简单的摇滚外还有无数更加新颖的复杂华尔兹供年轻男女们选择。老一辈的德里克人每天醒来都会茫然地站在门口,为日益陌生的城市而感到恐惧,他们想要去喝一碗皮蛋肉丝粥,却发现竟没有一家早餐店提供,于是只能买了原材料在自己的家里制作,他们总觉得自己做的皮蛋肉丝粥有股鱼腥味。
                    “赝品的玫瑰,虚伪的人们,假冒的城市!”
                    萨尔喝着带有鱼腥味的皮蛋肉丝粥抱怨说道,埃德加却没有功夫理会她,自从德里克的繁荣期来到后,他作为名义上的副市长实际上负责着城市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忙得要死。他几乎是像喝水一样把一大碗皮蛋肉丝粥喝完,也没去品味什么味道,便匆匆带上公务包出门去政府办公室,在那里,有他原先的同僚和领导等待着他的指令和签名。
                    埃德加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趴伏在高高的文件堆里一直到下午的五点起身去吃一顿食堂寡淡无味的晚餐,然后再一直工作到深夜十点,中午为了省时间,他常常在去办公室的早晨路上买一片鸡肉蔬菜三明治。办公室里常常开着三个电风扇,除了用以祛热的一架外,另外两架旨在把那过于浓郁的玫瑰花香驱逐出去。最初,人们浑然不顾是他们自己把玫瑰插满德里克的事实,把那些不断蔓延的人造玫瑰视为一种上帝的奇迹,为无处不在的花香而感到自豪;可没过多久,他们就对那些鲜艳的红色和过于浓郁的花香感到了厌烦,他们开始觉得鱼腥味也不是不能接受,倘若不是因为意外到来的成群旅人,德里克人早就开始自发地铲除这些惹人厌烦的人造玫瑰。可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人们对玫瑰的想法再次发生改变:他们已经习惯了玫瑰的香气,并将其视作生命不可或缺的东西。
                    “德里克人除了玫瑰一无所有!”
                    人们这样谈论道,用以掩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旅人衬托下自己话语下的自卑。他们为了那些人造的玫瑰而不惜和外来的旅客争吵,只因为他们想拔几支玫瑰。“除了上帝外,没有人能带走德里克的任何一支玫瑰!”就连那些只在乎信仰的老头都红着脖子从屋子里跑出来,举起拐杖驱赶那些胆敢对玫瑰伸出手的胆大包天之徒。埃德加每天都为这些争吵甚至衍生成流血事件的暴力冲突而头疼。他亲自带着人们为了对抗死鱼尸体散发的腥臭味栽种人造玫瑰,却没想到有一天人们会为这些灾难的副产品而打得头破血流。在这段德里克的玫瑰岁月里,每个来到德里克的商人都从旅人的钱包里赚得盆满钵满。但要说赚得最多的那毋庸置疑是德里克临时市长,他靠向旅人贩卖机器生产的人造玫瑰而建了一座堆满金条的游泳池,成天坐在金条堆砌的高高坐垫上听埃德加汇报消息,丝毫不嫌弃它们硌屁股。


                    IP属地:上海10楼2025-01-01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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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了,瞧瞧,都是些生金蛋的母鸡!”
                      他不无得意地露出了满嘴的大金牙,它们被擦得锃亮,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但是埃德加从那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四周的六个全副武装的警惕士兵——他又增加了四个士兵——中窥见在他表面上的得意下潜藏的是他和埃德加心知肚明产生原因的焦虑和不安。这个斗鸡眼的商人从未忘记他曾经让士兵用枪指着埃德加,或许他也曾从士兵嘴里听说了那一天他们对老汉斯做的事情。他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对人性的了解不亚于最狡诈的魔鬼。所以埃德加每次向他汇报的时候,两人对于双方在想些什么总是一清二楚,却又总是装作互不了解。商人需要埃德加打理德里克并帮他从人们手里捞钱,埃德加需要市长的签名来让德里克继续运转下去。
                      “先生,我只是想在德里克活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在一次汇报中,埃德加不无真诚地对临时市长这么说道。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临时市长彻底将手中的权力放心地交给了埃德加,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表面和睦是依靠利益来维系的,可这世间上又有什么比利益还要稳定又永恒的纽带呢。
                      埃德加在五十岁这一年之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德里克的实际掌控者,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德里克会插满玫瑰。他几乎是带着当年追求萨尔的狂牛般的热情用自己的意志去改造这座生他养他并在未来埋葬他的城市。首先自然是埃德加心心念念的“汉斯老爹”,他还记得老汉斯死在他面前的凄惨场景,可比起那副场景他印象更深的是老汉斯像个幽灵般游荡在店铺的遗址上。埃德加派人找到了老汉斯的遗孀和他的儿子,一个蜷缩在安乐椅里的枯萎老太太和一个一脸迷惘的中年邮递员,想要与他们商量重建“汉斯老爹”,却发现他们要么是已经年事已高只想在安乐椅上打瞌睡,要么是对餐厅和商业一窍不通只想继续去送邮件。邮递员认为在各色各样来自全球的早餐店冲击下,经营一家过时的早餐店并不显得比帮外乡人传递情书和遗书更有价值。埃德加不由头疼,深切怀疑老汉斯原本是否根本没打算将店铺开下去,只待两腿一蹬,店铺就化为灰飞。而另一间原本埃德加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也遭到了严重曲折,那便是原本自由党饱受诟病的要求德里克所有人都拆除家门口的栅栏,他想要恢复人们在门口放置栅栏的自由,却被无数听闻这个讯息的愤怒的市民踩破了办公门槛,他们的理由是安置栅栏无疑会践踏到门口草坪娇嫩的玫瑰。“恰恰相反,”有人向他提意见,“我们应该继续强调这个法令,甚至把它写进地方法规里。”总的来说,在玫瑰的热潮下,埃德加沮丧地发现自己对德里克的改变微乎甚微,原本的高涨热情也就像被泼了冷水一样不了了之。
                      在这段玫瑰色的岁月里,德里克的居民对于生活虽说照旧不甚满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这座古老的城市最为光辉幸福的时刻了。在那些喧嚣的旅人如风一般卷入德里克,又像蒲公英的种子般将德里克的存在带到全世界后,就连世界另一端的教皇都听闻在遥远的海岸上有一座插满玫瑰的上帝选城,而这座城市居然没有教堂,于是紧跟着商人和小丑,一位来自梵蒂冈的主教乘着四轮马车秉持着教皇的意志来到这座世界边缘的城市建立教堂。这个消息在埃德加真正成为德里克实际上的市长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可是一直到三个月后他才见到了那位主教。原因无他,这位仿佛来自中世纪的主教坚持不乘坐除了马车和帆船之外的交通工具,以一种让人惊叹的毅力跑死了六只马,累死了八只驴和四只骆驼,穿越了一百公里的沙漠和三十公里的雨林,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世界,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德里克。据随从说,当主教在距离德里克十公里的距离时忽然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说他嗅到了浓浓的玫瑰香气。
                      “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对坐在金条上一脸不耐烦的斗鸡眼商人说,“祂让我在此地建造一座不逊色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教堂,德里克将是圣灵降临的城市。”主教从容地从沾满灰尘的袍子里掏出了一个和斗鸡眼商人嘴里的大金牙一样闪亮的银盘,这也是埃德加不得不带他来见德里克市长的原因:他想要从斗鸡眼商人里筹款。即便在埃德加多次劝说下依然执迷不悟,他坚信带领市民把玫瑰插满城市的市长一定是上帝最忠实的选民。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
                      斗鸡眼商人骂骂咧咧地打翻了主教手里的银盘。埃德加相信,倘若不是因为这是一位来自梵蒂冈的主教,他一定会在主教话音未落的时刻便让身边的士兵对他开枪。埃德加连忙带着主教离开市长的游泳池。主教备受打击,面上却依然带着虔信者的坚定,他的手里依旧举着银盘,把它高高地托过头顶,主教告诉埃德加他将在德里克继续募捐,直到银盘因为钱财的重量跌落到地上。“在此之前,我将会一直举着银盘,”他严肃地说道。而埃德加不得不尴尬地告诉他,虽然德里克人普遍有一种广泛的迷信,但他们却绝不会为了信仰而施舍钱财。“德里克从来都没有过教堂,未来也不会有教堂。”埃德加好心地告诉主教,免得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手上还高举着空空的银盘。“上帝自有旨意。”主教没有听进去,他托着银盘在埃德加的注视下径直离开了政府办公室。
                      几天之后,埃德加听说主教死于一场践踏。原因是他无知觉地踩到了一支玫瑰,那支玫瑰的花骨朵一直黏在他的鞋底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当他站在讲台上向聚集起来的人们募捐的时候,人们在底下对他的鞋底看得一清二楚,愤怒的人群以为这个穿着长袍两手托着银盘高高举过头顶的怪人是在挑衅他们,于是一拥而上将主教淹没在群起激愤的人群之中。冲动的年轻人一开始只是想抓住主教的衣领,可随着人群的拥挤,主教那经过漫长的旅途摧残的瘦弱不堪身体被轻易推倒在坚实的水泥地上,汹涌的人群几乎是把他像蟑螂一样踩死的。直到最后一刻,他的手臂依然像香樟树的树枝一样对着天空孤独地耸立,高举着一尘不染的银盘,上面空无一物。据最前面被推攘的几位年轻人说,在沸腾的人声中他们隐隐听见,主教微弱却有力的遗言:“上帝!请为德里克建一座教堂吧!”主教的遗言一直回荡在他募捐的地方,然而直到两年后,德里克才在萨尔的指挥下建成了第一座教堂,目的也不是为了更好地信奉上帝而是为了对抗闷热的干燥天气和打发孤独的冗长时间。
                      主教并不是那段玫瑰色岁月里因为玫瑰而死去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就有一个外乡人为了爱情死在德里克。那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却长着一副非洲人的面孔,身材矮小瘦弱,知识渊博,会拉一手不错的小提琴,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待人亲切礼貌,名字拗口难念。为了便于故事的传播,人们通常只读他的姓“陆”。他跟着父亲来到德里克做生意,却对当地某个姑娘一见钟情,他近乎绝望地爱着她,可她并不爱他。在这场凄惨的爱情故事里,陆在旅馆里写了几千封撕心裂肺的情书寄给她,却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沾满玫瑰香气的成捆信件在旅馆的正厅堆积成一座小山,以至人们不得不从旅馆另一侧的小门进出免得身上沾染年轻男人对爱情绝望的孤独;在她放学必经的路途,陆坐在开满玫瑰的长椅上拉小提琴,忧伤无比,一连几个小时,在花园里嬉戏的野猫都为之动情,她却面不改色地当着他的面告诉女伴说她们以后要换条路走。在他父亲决定离开德里克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再次向这位姑娘重申他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只要她愿意,他就永远留在德里克,单为了她而活。
                      “哦,真见鬼!”姑娘说出了那句永远改变他命运的话:“那你就干脆死在玫瑰里吧!”她的话语是如此的坚决和冷酷,年轻的陆见不着一丝软和的余地,于是认定生活不再有任何希望。在人生最后一次洗漱后,他郑重地穿上成年时添置的正式礼服,在胸前插了朵象征他死去爱情的白玫瑰。当沉浸在商业里对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父亲诧异地询问时,他简短地为这场无果爱情判决了最终的命运:“我去参加一个人爱情的葬礼。”
                      于是他孤独地走出了旅店,没有带上他心爱的小提琴,对于门口未寄出的成捆情书也一眼都没有看,径直栽倒在路边的花丛里,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亡,年仅二十岁。
                      等到人们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一朵红色的艳丽玫瑰冲破了他的头皮兀自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那赤色的花瓣如同血一般热烈,瘦小的根茎像那痴情的男子身躯一般凄凉地支撑着硕大的沉重花骨朵。人们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玫瑰和浓郁的香气,即便是在德里克,这个插满人造玫瑰的城市,依然能从如海潮般的玫瑰香气中准确无比地分辨出陆的玫瑰散发的花香。一位英国的富豪在埃德加来到现场前从悲伤无比的父亲手中高价买下了这朵玫瑰。据说现在大英博物馆的最深处依然藏有这朵玫瑰的标本,柜台的介绍是:“跨越死亡的永恒之爱”。
                      陆和主教是在德里克最有名也最具有戏剧性的外乡人之死,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旅人和商人也无声息地殒命在这座插满玫瑰的城市。埃德加不安地注意到,德里克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正常水平,外来人和当地人的矛盾不到半年便达到最激烈的程度。可这依然没有停歇旅人们对这座插满玫瑰的城市的向往,即使已经隐隐有了不祥城市的说法,他们依然一窝蜂地冲进德里克,不幸沦为暴力活动的牺牲品横死在街头,让那些摇曳在街头的玫瑰花瓣更加艳丽、血腥味似的花香更加浓郁。
                      就在埃德加为每天的纠纷忙得焦头烂额时,一位古怪的妇人通过基层工作人员找上了他。“没办法,她坚持一定要见到埃德加先生,否则她就当场咬舌自尽。”年轻的小伙子面露无奈。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满是皱纹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不安和忧愁,埃德加认出那是一种生活在长久的惴惴不安环境里的人才会有的面相,眼神却是带着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明亮色彩,在埃德加打量她的功夫,老妇也在用那明亮的眼睛打量他。
                      “感谢上帝!看来我们有救了!”
                      她忽然激动地说,像是得了疯牛病似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摇晃手里的拨浪鼓。埃德加不得不请一旁的守卫把她按住,让她坐在沙发上冷静下来。
                      “先生,您必须通告所有人:火山要爆发了。”她盯着埃德加的眼睛,面容严肃,可说出的话却让埃德加觉得自己听错了。于是老妇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埃德加再让她把字写到白纸上,他才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以***的老妇跑来只是为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
                      “夫人,”埃德加同样严肃地说道,“德里克过去没有火山,现在没有火山,未来也不会有火山。”
                      可是这位老妇坚决称确实有火山要爆发了,而且就在德里克周围。于是埃德加让她指出那座火山在哪,她举起拨浪鼓指向德里克周围的一片荒地方向。“夫人,那里只是一片一览无余的平原。”埃德加有些头疼。老妇依然坚持那里有一座火山,甚至不惜以自己丈夫的姓氏发誓。埃德加听到那串姓氏有些熟悉,详细询问后才发现眼前的老妇正是弗兰克的母亲,她在几天之前才得知儿子的死讯,从另一座遥远的城市千里迢迢地赶来却发现火山马上要在德里克爆发。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德里克指名道姓要见埃德加。
                      “这是我儿子居住的城市,我难道还会来故意耍弄他在德里克唯一愿意给他收尸的朋友吗?”
                      老妇手里摇着拨浪鼓似乎想到了弗兰克,情不自禁地抽泣了起来。她老泪纵横的模样让埃德加想到了躺在灵床上的弗兰克,那时他像是个折翼的胖天使一般温顺地沉睡。埃德加有些被打动,他的理性告诉他德里克周围没有火山,可他却决意陪她去看那片一览无余的平地。“只有确认有火山,我才能让市长签下疏散通告。”埃德加诚实地告诉眼前的老妇,打定即使是连小孩都能一眼看破的荒唐事,他也要陪这位丧子心痛的老妇掺和进去,就像他在年轻时陪萨尔做那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想到萨尔,埃德加猛然惊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因为公务繁忙睡在办公室里而 没有回家了,他暗暗下决心,等到疏导开这位逝去友人的母亲,他便要不顾堆成山的公务回家喝萨尔做的皮蛋肉丝粥。


                      IP属地:上海11楼2025-01-01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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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希望的渺茫旅途。埃德加只带上了够吃一天的食物和保险起见带着的帐篷,以防在野外过夜。在他的预计打算里,这场短暂的地形勘探不会超过一天,因此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萨尔便和老妇一起乘着马车出城了。埃德加没有想到,一股狂风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他和老妇刚刚驾着马车没走多远,那股等待埃德加半个世纪的邪风便蓄意朝着他们席卷了过来。在那积蓄了半个世纪的力量下,埃德加和老妇毫无还手之力,面对混合着泥沙的狂风,他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闭上眼睛,死死抓着马车的扶手,任由受惊的马儿将他们带往错误的目的地。
                        “完了!德里克完了!”
                        在风声的呼呼中,埃德加勉强听到在猛烈的拨浪鼓声中混合的老妇喃喃自语声,她的声音是那么凄凉,语气是如此地可惜,就好像目睹一件稀世珍宝被当着面砸碎一样遗憾。
                        “所有的繁华终究逝去,人造的赝品必然凋零,一夜的奇迹被另一夜的绝望所取代,孤独和荒芜席卷大地,世间亦不再会有插满玫瑰的城市。”
                        在那零碎的话语中,埃德加已经分辨不清哪些是老妇说的话,哪些是风声给他带来的幻觉,亦或者,他已经彻底陷入疯狂,听信白痴和蠢货们的上帝为德里克,这座他深爱的城市下达最终审判。
                        等到狂风开始消散,埃德加睁开眼睛,惊愕地发现那拉着马车奔跑的两只马儿的上半身只剩下了惨白的骨骼,却依然机械地向前跑去,直到埃德加拉动了缰绳,它们似乎才恍然意识到自身的死去,像埋藏在地下几百年的古老文物忽然呈现在世间一般轰然倒下。埃德加走出马车,见到一片原始的丛林,一只长尾猴在树上好奇地和他对视,他忧郁地发现这里距离德里克少说有几百公里。老妇跟在他的身后,紧闭双唇,对于埃德加的问话一言不发,手里不停摇着拨浪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信她的存在。埃德加对此沮丧极了,他从那股狂风里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而老妇时不时向他投射的怜悯目光更是让他确信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没过多久,埃德加就不再想德里克的问题了,在他们面前有更紧迫和严峻的现实问题:他们必须解决吃喝住行。老妇或许有些神异,可在体能上却和正常老人表现得无甚区别,走上几步便气喘吁吁一副随时要魂归故土的模样;埃德加虽说壮得像头牛,身体健康得不像一个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可他那魁梧的身躯在广袤的丛林里却也并不显得比一只蚂蚱更宏大些。埃德加不由得对那位曾经半截身子入土、现在真的入土的主教萌生敬意,即便是牵着装满补给的马匹和骆驼,他也难以想象一个老人能够走过半个地球的丛林和沙漠。而现在,他瞧着瘫倒在地上的老妇,感受着因为热带雨林潮湿的空气和闷热的环境导致的不适与疲乏,深感雨林难以战胜。
                        “你便是这样看我,我也变不出南瓜车和面包来。”
                        老妇依然不忘摇着拨浪鼓,似乎因为事情的发生已经既定了,身上原本的忧虑和不安被彻底地甩落狂风里,原本的活泼和乐观天性再度回到了她身上。可埃德加就没有那么乐观了,他掂量了一下背包里少得可怜的食物——它们原本就只是为一天的行程作准备的——估计即使按节俭着吃,不出三天便也消耗完了,可这片丛林却不像是三天能走完的样子,尤其是他还要带着一个八十岁的老太。
                        “不需要三天,”老妇展现了某种占卜家所特有的神秘口吻,“只要撑一天我们便有希望回到德里克。”埃德加对此不置可否:“但愿如此。”他依然抱着省一点口粮多一点坚持的时间的希望将一块饼干掰成三份吃。在这段漫长又艰苦的跋涉中,饿着肚子的埃德加在某次思绪的跳动里想起萨尔,不知为何,她的形象——从少女到少妇再到如今的中老年人的模样都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她们是如此地栩栩如生,他情不自禁地将自身沉浸于往昔记忆的海洋中。
                        “小心!”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一场宴席上,莽撞的萨尔差点将热咖啡泼洒到她身上,幸好埃德加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那杯在空中雀跃的咖啡。那时正是她天性中的热情最为肆意的时候,为了向埃德加道谢,萨尔踮起脚尖像只迅捷的小鸟般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在埃德加惊讶地摸着脸时,她“咯咯”笑着跑走了。少女时的萨尔是难以捉摸的精灵,埃德加总是分辨不清楚哪些是她肆意的玩笑,哪些是严肃的谈话。所以这些记忆都带着朦胧的白雾,少女时哭时笑,时跑时跳,他心不在焉地爱着她,总是忧郁地瞧着窗外的面色匆忙的行人,想象着死亡是如同栀子花的味道在某一天飘进窗户突如其来地从皮蛋肉丝粥里伸出枯瘦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使他神志清楚地躺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棺材里,绝望地感受自己身体逐渐腐烂。埃德加的枕头总是湿的,被他的泪花所沾满,因为他总在深邃的黑夜里为自己即将被活埋的可怕命运无声地啜泣。他十分确信他将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他的母亲在世时经常忧虑她多愁善感的儿子,总是尽可能地陪伴在埃德加身边,可她不曾知晓正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她头上稀疏的白发和身上隐隐传出的老人的味道让埃德加更加恐惧那流逝的如湍急的溪流般无情地把一切美好事物抛下的时间,他魁梧的身躯就像现在不能对抗广袤的雨林般一样难以容忍注定的死亡。在那成人的身体下蕴藏的是一颗孩童般柔弱的心灵。而当母亲去世后,埃德加的内心更为忧郁,除了待在如同火山般热情的萨尔身边外,他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锁在屋内写下一封又一封绝望的信件,和萨尔约会的路上不带有任何期望地投入邮筒。署名人是埃德加,收信人是埃德加。也就是在那样的凄凉心境下,他在一次做爱后从萨尔身上得到了那个足以使他坦然面对衰老的承诺,亦是使他爱她一辈子的永恒誓言无声的注脚。那是埃德加的母亲在生前所未能如愿的事情,却被萨尔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埃德加难以形容他在那一天的早上见到萨尔手里抓着铁锹的感动,他时常羞愧于自己内心的敏感与柔弱和自己魁梧的身躯所不匹配,可在那一天,当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询问萨尔在做什么,从她那淡然的天经地义的话语中,埃德加忽然注意到在死神向他回来的镰刀呼啸风声之外的另一侧有一些永恒地独立于时间之外的事物悄然地在他柔软的内心中形成。爱情就像是铁锹一般撑起了埃德加魁梧的身躯,为他注入了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如同灼热的涌动岩浆般的热情和狂劲,也让他能够直视黑黝黝的枪管,和那曾经在黑夜里恐吓他的死神跳上一曲优雅的探戈。埃德加白天夜里都在记忆的泥沼里挣扎,彻底忘记了自身和老妇的存在,如同梦游的人般不知疲倦地兀自穿行于挂满藤蔓的古老丛林。在一片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玫瑰香气中,从记忆的泥潭中偶然挣脱的埃德加忽然想到那个为爱情自杀的年轻人,他从未见过那朵据说全世界最美丽的玫瑰,可他却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某天他插在花瓶里的某只红玫瑰。
                        “见鬼!”埃德加惊呼,他想起那个花瓶自从玫瑰插满德里克后他便再未更换过,“我忘记了让玫瑰保持新鲜!”他为此感到深深的难过,居然动情地哭了起来。而在这片泪眼朦胧里,埃德加见到老妇人手里赫然有一支新鲜的还带有露珠的玫瑰,那股玫瑰香气便是来自于此。
                        “拿上它,从土壤里长出的真切玫瑰,做你想去做的事情。”
                        老妇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有丝毫拒绝余地。埃德加下意思地接过了那束玫瑰,而在他接过的一瞬间,老妇人从带有笑意的脸开始缓慢但坚定地褪去血肉,似乎这身血肉原本就是她所暂时借来的衣裳。此时埃德加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行走在一片深蓝色的像是湖底的空间中,他看到无数的死人在永恒凝固的湖水里环绕着他们,只剩下了惨白的骨架漂浮在半空。全世界的藻类在他们身上缠绕着。他从中望见了一具硕大的骨架正对他们挥手,像是一具折翼的天使,于是埃德加揣测这是弗兰克;在他旁边则是一具枯瘦的骨架,有几块骨头上还有断痕和镶嵌其中的子弹,埃德加认出这是老汉斯;而在更远处则是一具双手始终举高超过头顶的瘦高圣徒骨架,他认出这是那位被人群踩踏至死的主教。无数的亡者在向他挥手,埃德加认出了一部分,更多难以辨别,他想要呼喊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声音还未产生便已消散。老妇人——此时她和周围的白骨亡灵没什么区别了,只有手上从岁月的流逝里挣脱出来的崭新拨浪鼓表面她的身份。她用力推了埃德加一把,埃德加像是被发射的鱼雷般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亡者们,他下意识地护住了手里泛着淡淡红光的玫瑰,感到自己像是襁褓里的婴儿一般舒适。他终于闭上几天几夜未合的眼睛,沉沉地陷入婴儿般的长久睡眠里。在梦与梦的间隙里,他恍然听到那个老妇在遥远的地方摇着拨浪鼓,轻声哼唱:“我从母亲怀中来,携取一支玫瑰赠予你,德里克最为美丽的姑娘呀,你可曾明白那些无眠的日日夜夜里,我是如此思念你温暖的怀抱.......”
                        “埃德加要回来了!”
                        穿着灰色的居家衣裳的萨尔从昏沉炎热的午睡里醒来,对着无人的房间忽然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停歇,惊起了一片灰尘。她无比确信自己闻见了一股微弱的玫瑰香气从远方传来,那是萨尔在德里克所有不幸发生之前的早晨所惯于闻到的、足以让她保持一整天愉悦心情的香气,这股纯真的玫瑰香气曾经被鱼腥味所取代、被虚假的赝品玫瑰所淹没,可在这一天的早晨,在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成为过去式的一年后,当无边的荒凉和孤寂再次统治这座小城时,萨尔猛然在不真切的幻象中暼见了埃德加的身影。
                        萨尔打开落满灰尘的窗户,那些时间的灰色排泄物让她不由自主地咳嗽,从外面传来的炎热微风里混杂的泥沙使她感到窒息。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她宣布紧闭房屋,誓死捍卫衣柜里封存的时光,与整个德里克的蛀虫和蠹虫决一死战以来,德里克所发生的变化是如此翻天覆地,以至她难以把满是泥沙和杂草的大街和稀少的几个无精打采的行人同她记忆中的德里克联系起来。
                        “真糟糕,即便是发酵的粪坑和满是赝品的马戏场也要比这好多了。”萨尔评价道。
                        一切让人绝望的变化都是从埃德加离开德里克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在那个让所有人铭记的不祥夜晚,一股狂风从城外吹来,带着足以撼动大陆板块的力量和决心将德里克再次改造成它所期许的模样。它吹过满是商铺的街道,扬起泥沙和厨余垃圾,让臭气再次回归德里克;刮过斗鸡眼商人曾经演讲过的讲台,推倒上面铜制的市长雕像,在一夜的时间便让它的身上爬满了锈迹;卷走所有埋在树下、而今被人造玫瑰贪得无厌的根须汲取成白骨的尸体,顺带着拔起所有曾经为德里克人遮阴避凉的香樟树,只剩下光秃秃的被砍伐过的树桩。当人们从往昔美好岁月的美梦中醒来时,闻到的不再是玫瑰的芳香,而是垃圾和粪便的臭气;感受到的不再是习习的微风,而是使人感到窒息的热风。而最让德里克人感到心痛的是,像是经过了千百个世纪的侵蚀,满城的人造玫瑰在一夜间尽数枯萎。曾经的所有辉煌与美好在一夜之间悄然无声地破碎。如同死鱼狂欢之夜一般,厚厚的不再有香气的花瓣铺满了所有街道,它们那和最深沉的血液如出一辙的颜色与踩上去像是亡灵在低语的咯吱声让所有人都为之恐惧。
                        “我们完了!德里克完了!”
                        绝望的人群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来让德里克重新变回记忆中插满玫瑰的城市。人们的兜里、手中和腋下塞满了钞票、金银珠宝和所有值钱的东西,汹涌的人群以当年踩死主教一般的势头沸腾着来到政府办公室,却发现曾向他们许诺光辉未来的斗鸡眼商人和他大腹便便的屁股底下的满池金条不翼而飞,只剩下几个迷惘的士兵和散落一地的白纸。士兵手里提着枪,不知道是否还应该在斗鸡眼的商人未告而别后继续捍卫这座无人的办公室。“市长呢!?”有个年轻人喊道。人们发现他是当年在演讲台下最为狂热的年轻人之一。士兵没有说话,他们同样茫然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失望的人群离开了政府办公室。有人想到那座巨大的生产玫瑰的灰色机器,他们料想如此庞大的钢铁怪物必然不可能轻易搬离,于是希望的火焰再次在宛如站在无底悬崖旁的受伤野兽般的人们心中复苏。


                        IP属地:上海12楼2025-01-01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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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三个月前能将玫瑰插满德里克,在三个月后也能做到!让德里克再次伟大!”
                          “插满玫瑰的德里克是上帝选中的城市,上帝保佑德里克!”
                          年轻人呼唤着口号,迷信的中老年人祈祷着上帝。蚁群般的人群浩浩荡荡地踩过枯萎花瓣铺陈的街道,如同义无反顾重返赌场的红眼赌徒在若有若无仿若嗤笑的风声里朝着曾经的“汉斯老爹”遗址扑过去。这里曾经是德里克人美好早晨的开始,现在却是人造玫瑰的加工厂,原本的“德里克餐厅”建造计划被更能从旅人身上收敛钱财的“德里克玫瑰店”所取代,一捆捆的人造玫瑰被那可畏的阴森机器吐出,在士兵监督下传输到遮掩机器的硕大屏风前的展柜上,再被无知的旅人哄抢着买走。往昔岁月里的皮蛋肉丝粥的香味再也不复存在,在那玫瑰色岁月里的日日夜夜只有钞票上让人难以忍受的油腻味、机器的铁锈味和浓郁到廉价的玫瑰气味在遗址上空回旋。而当满怀希望的人们来到此处时发现,曾经用来掩饰人造玫瑰生产秘密的屏风和前面的展柜被狂风一并卷走,士兵和旅人所留下的痕迹亦不复存在,只有一座灰色的机器孤零零地丑陋地站立在让人触目心惊的遗址上。没有人注意到在曾经老汉斯被枪决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棵孤独的小草,它是这片遗址上唯一区别于黯淡的灰色与黑色的绿色,人们没有注意到,无论是年轻人清澈的眼睛亦或者老年人浑浊的双目,一个人也没有。灰色的机器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中有人曾经对机器无比地忧虑,现在却俱是欣喜若狂地望着它。
                          “我们有救了!德里克有救了!”
                          人们拥挤着踩过那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围绕在机器的旁边,却无人知道如何操控那琳琅满目的按钮。可这些都并不重要,只要机器还在,那么总能慢慢摸索出如何制造玫瑰,人们原本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开来,更有甚者已经再次沉浸在那曾经的玫瑰色幻梦里。一个工程师挤开了人群,蹲在机器的操控台下,他说他曾经操纵过这台神奇的玫瑰机器。于是人们尊敬地给他让开位置,他却在人们的屏气凝息下望着这台机器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工程师指挥几个年轻人打开机箱。
                          “这是什么!?”
                          人们惊呼起来。和预先料想的精密齿轮与零件不同,在那庞大的躯体里,几个年轻人用地上散乱的铁棍辛苦撬开的盖子下,扑面而来的浓厚铁锈味与汽油味里,人们分明看见装在其中的不过是几个沾着泥土的石块和胡乱塞进去的稻草团。工程师颤抖地摸索着这些石块,取出其中的几根稻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终于在失望的人群面前确定说,这些和山上的石块、仓库里堆藏的稻草堆毫无本质区别。这失望先是转换为了彻底的绝望,绝望又变为了愤怒,而当怒火也燃烧殆尽时,暴动的人们望着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灰色机器和在远处熊熊燃烧的政府办公室,陷入了深深的虚无和荒凉中。
                          “人们都疯了。”
                          萨尔没有参与到人们的暴动里,面对担忧的女友们从丈夫口中听闻的各种谣言,她以一向的智慧窥见了其中的本质,面色从容地继续绣花。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放弃了年轻时的荒诞举止,收敛了那颗热情到使人厌烦的聪慧心智,以基督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的奉献精神投入世俗生活中,习惯了每日与女友们坐在一起绣花喝茶的平淡日子。只有埃德加出城未归的消息让她手中的针线为之一顿。“他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因为他是埃德加,是我的丈夫。”萨尔看了眼花瓶里的黄玫瑰,它没有像埃德加想象的那样枯萎,只是花瓣稍微有些干巴巴。
                          萨尔就这样按着往日的习惯生活了一个月。早上做两碗皮蛋肉丝粥,一碗自己喝掉,一碗放在桌上,等到中午在闷热的天气下发出馊掉的味道再倒掉。吃完早饭,萨尔会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扫橱柜,与不知从哪来的蛀虫和蚁群作斗争,往往是她取得胜利,偶尔疏忽了,萨尔也能在第二天趁虫子们尚未侵入到衣柜深处及时地喷洒杀虫剂,将那些象征他们美好青春岁月的礼服保存得如同刚刚脱去一样完整。在下午,吃过午饭后,萨尔会邀请几个女友到家里喝下午茶,她们边聊着天,便绣花,聊天内容往往是某个士兵不知道发什么疯给自己头上来了一枪、某个年轻男人效仿陆吸食花瓣窒息而死却并未长出玫瑰。也正是从女友们的口中,萨尔才知晓,自从那一夜之后人们为德里克再次插满玫瑰做出的荒唐举措,可他们无论如何发动自己的脑筋,都无法让任何一朵玫瑰在德里克扎根。那些从别的城市辛苦运来的玫瑰往往在一夜之间便如同曾经插满德里克的人造玫瑰一般无声息地枯萎。到最后,即使是再执迷不悟和倔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德里克再也不会恢复到曾经插满玫瑰的盛况了。而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萨尔向她的女友宣布她要闭门,因为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打理橱柜。“我要让埃德加回来能够穿上他崭新得像是刚刚褪下的礼服和喝上刚刚做好的温热的皮蛋肉丝粥。”面对不解的女友们,萨尔如此解释道。她像赶走误入房屋的小动物一般轻易赶走了所有想来上门拜访的人,以萨尔年轻时所特有的、在爱情生活中逐渐藏匿的、而今随着埃德加消失的日子逐渐浮现的狂妄和决心紧紧闭上了大门和窗户,在世俗看来近乎守寡般地在屋子里无声息地生活了一年,直到那缕玫瑰的香气传到萨尔的鼻间,她瞧着花瓶里逐渐枯萎的黄玫瑰,看到全世界的蛀虫和蚁群从屋内有秩序地撤退,确信已经没有必要再紧闭大门了。
                          “因为埃德加要回来了。”萨尔走在荒芜的街道上,欣喜地想道。她是如此地确切这件事情本身,以至能够带着无比宽广的胸怀和公正的态度去看待德里克所发生的变化。在一阵拂过她脸颊的热风下,萨尔比其他所有德里克人更加悲哀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德里克已经彻底死去了,再也没有焕发新春的可能。
                          自那一夜后,当被风掀起的枯萎花瓣在炎热的天气下逐渐腐烂、化作一片厚厚的腐殖层,在德里克人还沉浸在往昔幻梦里做出种种挣扎时,在无人意识到的地方,被人踩在地上的杂草从曾经的老汉斯埋骨之处蔓延开来,以当年人造玫瑰的贪婪程度野蛮生长,覆盖了大街小巷所有能供一粒草籽驻足的缝隙。杂草不像是当初被人们踩过去的那株小草一般翠绿、柔弱,它们粗糙、坚韧,以史前祖先的狂劲迅速占领了德里克。杂草爬上了墙壁,卷起了栏杆,掀翻了汽车,缠死了畜生,打翻了桌上的碗筷,在所有显眼和不显眼的地方肆意狂舞,却没有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曾经吸引无数旅人前来的插满玫瑰的城市如今不过是一座长满杂草的荒芜小城。
                          最让萨尔感到心惊的不是那杂草林立的荒芜街道和炎热的窒息天气,而是目之所及的德里克人。她见到,一眼望过去是满大街的老年人,所有的人都带着同样的死气沉沉和慵懒的笨拙气息,他们低垂着头,无意识地甩着双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无精打采地叫卖商品、绣花和漫无目的走在路上。她想,德里克人在一年之内老了十岁。萨尔望着这幅场景心里难过极了。她是多么想转头跑回房屋再次紧紧闭上大门不再去看死掉的德里克,所幸还有鼻尖似有似无的玫瑰香气始终慰藉着她,萨尔安慰自己:等到埃德加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那时,萨尔还不知道,这一等便是十年。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她想恢复到之前和女友们一起绣花的日常,却发现昔日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将全城的八卦和谣言说个不停的女友们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她们往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曾经德里克的荣光,就好像是活在过去岁月里的死人一般对现实的德里克毫无知觉。在那昏沉的氛围下,萨尔几乎难以忍受如同刑罚一般煎熬的时光,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随着女友们夹杂在针线里的昏沉睡眠一并跟来的杂草。它们近乎是贪婪地争先恐后扎根在房屋所有的缝隙里,任由萨尔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它们拔光,往往是在前一天晚上清理了客厅里冒出来的一小撮杂草,在第二天早上又像幽灵般施施然出现。即便是在萨尔不得不停止邀请女友们来做客后依然如此。
                          “见鬼!这些该死的杂草!这样下去,我会在埃德加回来前先在杂草的包围下疯了的!”
                          在某一天的早晨,萨尔再也忍受不了清理这些无穷无尽的杂草,她将除草剂和铁锹扔在地上,以一贯的冷静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所能解决的问题了。那时,距离萨尔嗅到微弱的玫瑰香气又过去了三个月,在这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一如既往地准备两碗温热的皮蛋肉丝粥,却又不得不在中午时将馊掉的一碗粥倒掉。玫瑰的香气在她鼻尖越来越浓郁,可她却越来越难以在梦与梦的间隙找到埃德加的身影了。萨尔意识到她在逐渐忘记埃德加的容貌,像是指间的泥沙一般缓慢但坚定地流逝。而让她最为恐惧的还是某天她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头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一缕白发,也就在这时,萨尔才恍然意识到她早就不再是那个在玫瑰香气里等待情人的少女了。
                          她老了。
                          不可避免。
                          萨尔开始扪心自问是否还有可能等到埃德加回来那一天。她意识到在这样荒芜和昏沉的德里克,她只会和那些绝望的、再也忍受不了足以使人窒息的炽热天气和无处不在的杂草的人们一样在某一天悍然自杀。萨尔年少时那狂妄的心智在对不能埋葬埃德加的永恒誓言失效的恐惧之下愈发强烈的显现出来。萨尔想到,在她七岁那年,曾经告诉母亲说她要做德里克的市长。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东方传来的某款玩具名字。四十五年后,在她母亲的尸骨躺在潮湿阴暗的土壤下彻底腐烂的今天,再没有人能打消她做德里克市长的决心了。萨尔终于确信,她爱埃德加远胜于爱那款玩偶。
                          那些时日,咖啡在德里克还是一个稀罕物。即便是在德里克的辉煌时期,无数的人们拥挤进来的玫瑰岁月里,商人们带来了全世界的货物,却唯独忘记了咖啡。原因无他,在插满玫瑰的城市,人们无需苦涩的咖啡便能在充斥玫瑰芳香早晨里精神焕发地自然醒来。倘若生活本身便带着甜和蜜,又有谁会需要带着苦意的咖啡来振作萎靡的头脑。而当炎热的德里克进入长久的昏睡期时,有些依然顽固地留在德里克的商人自以为见到了商机,不远千里从其他城市运来了一袋又一袋的咖啡豆,却悲哀地发现德里克人对于散发着和玫瑰芳香不同香气的咖啡无动于衷。商人们终于明白,是德里克人主动陷入那让人绝望的昏沉里,于是这些商人终究也举手投降,不再作抵抗,与当地居民一起昏昏沉沉地在午后堕入德里克往昔的辉煌幻梦里。
                          萨尔走进那些路边无人问津的咖啡馆,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叫醒了在柜台前打瞌睡的商人,命令他熬制一份足以让全城的人都喝下整整一大碗的咖啡。下定决心重整德里克的萨尔穿着埃德加曾经穿戴的政府制服,戴着那顶高级官员的帽子,在胸前原本应该佩戴徽章的地方插上了那朵依旧未曾枯萎的黄玫瑰,手里抱着那把陪伴她三十年的铁锹。商人从无边的幻梦中惊醒,见到眼前坦然自若命令他的女人英姿飒爽,穿戴得像是从他的梦中走出来的德里克市长一般,于是便认定萨尔便是新上任的市长。商人和萨尔一起合力将全德里克最大的锅搬到曾经德里克的临时市长演讲的大高台上,如今上面长满了杂草,破败万分。他们再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仓库里堆积的咖啡粉运到高台上。等到晚上,全城的人都能见到在那个充满谎言的高台上燃起了一团硕大的火焰,杂草燃烧的烟雾直直地穿过云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咖啡的浓香随着时间的流逝,亦如曾经的玫瑰香气般笼罩了整个城市,将所有沉浸于幻梦中的人们惊醒。他们摇晃着因为睡太多而萎靡的头脑,在热风的吹拂下,亦如往日玫瑰盛开的那个清晨聚集在了高台下。萨尔见到,在台下人们浑浊的眼神中映衬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IP属地:上海13楼2025-01-01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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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沉默着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没有喧嚣,没有欢呼,没有啜泣,只有咖啡灌进杯子里的声音,就连那股始终萦绕在德里克上空的热风都停止了吹拂。在钟楼六点钟的庄严钟声下,忽然有个年轻人小声哭了出来,接着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哭泣。到最后,在月光纯洁的照拂下,所有的德里克人手里紧紧握着温热的咖啡杯,脸上流淌泛着银光的清泪。他们因为见到如今衰败的德里克而感到难过,为所有无声息消逝的亡者而哀悼,为自己曾经做过的荒诞举止和之后的不作为而忧伤。他们是德里克人,一座曾经插满玫瑰的城市的居民。
                            萨尔站在熬煮咖啡的大锅前开始说话,她什么都没有向德里克人许诺。她说,她只是不愿意让他的丈夫回来时见到的是一座被杂草淹没的城市、看到的是躺在街道上昏睡的人们,所以她想要做德里克的市长,为埃德加保存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
                            “而且,”萨尔停顿了一下,左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铁锹,“我要确保我始终有足够的心智来判断什么时候该给我的丈夫脑壳上一铁锹。”
                            人们唯独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不过他们明白了萨尔话语中表达的意思。他们回想起了那个满城鱼腥味的清晨,埃德加肩上扛着同样的一把铁锹,左手挥舞着一张纸条,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每个紧闭的门。
                            “夫人,我们权凭您指挥。不是因为您的丈夫曾经救过德里克,而是因为您有勇气在一切繁华尽灭后,清醒地站在这里向所有人分发咖啡。”一位老者诚恳地在台下说道,人们认出他正是昔日用俗语安慰埃德加的老人。
                            那一晚后,熬煮咖啡的大锅再没停歇过,浓郁的咖啡气味如同往日的玫瑰香气般笼罩德里克。人们再也不需要睡眠,没日没夜地与妄图吞没德里克的杂草作斗争。曾经,人们在热风的作用下任凭自身陷入往昔岁月的幻梦中;如今,人们给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他们害怕梦里的亡灵呢喃和故去的绝望侵蚀,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睡眠。德里克的杂草很快便被萨尔领导的不知疲倦的人们除完了,连带着曾经商人和旅人们留下的垃圾与灰尘也一并被清扫干净。德里克现在是一座一尘不染的城市。无事可做的人们一整晚地大眼瞪小眼。萨尔想到了曾经盛极一时的酒吧和音乐厅,于是人们把那尘封已久的唱片和灯光再度打开,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极尽靡靡之声的音乐下,人们狂欢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终于将一辈子的欢乐享受完了,可他们依然不愿意回家睡觉。
                            而这时,萨尔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喊道:“见鬼!你们怎么不去睡觉!”她强迫人们回家上床,可唯独这条命令被人们违背了。还是那个老人,他苦笑着对萨尔说:“夫人,您看不到吗?到处都是死人在游荡和说话。”萨尔原本想说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老人话音未落,萨尔便忽然瞧见在他身后站着她的母亲,还是死前的模样,正在笑着对她挥手。萨尔以一贯的直觉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德里克募捐的主教,于是她认定,人们或许需要对上帝的信仰。
                            德里克的第一座教堂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建造的,在那位主教死在人群的践踏下两年后才勉强在他曾经募捐的地方建成一座小教堂。在建成后也没有多少德里克人愿意使用它,在热风的吹拂下逐渐荒废,最后沦落为蜘蛛和蝙蝠的巢穴。人们宁可继续游荡在死人堆的幻觉里也不愿意对着牧师忏悔。正如埃德加曾对主教所说,德里克人对于信仰始终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泛泛而谈。这是萨尔当市长时为数不多做失败的事情,可这件事情却让她备受打击,即使那位体贴的老人百般安慰她,她也不愿意再做市长了。
                            “况且,也没什么我能指挥人们做的了。”她这样告诉人们。可萨尔的内心清楚,使她大受打击的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那悠然溜去的又一年时间。在这一年里,萨尔带领人们走出昏沉的幻梦,铲除了曾经肆虐德里克的杂草,在街道两侧种上曾经高高矗立为人们遮荫避风的香樟树树苗,建造德里克的第一座教堂。可在每天的早上,她都毅然决然地看着另一碗皮蛋肉丝粥逐渐变凉,最后在她中午回家时无奈倒掉。在那愈发浓郁却不见人影的玫瑰香气下,在人群中的萨尔内心无比绝望地看着自己愈发老迈;她总是忽然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地皮线,想要见到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向她走来;她见到自己胸前的那朵黄玫瑰愈发枯萎,到最后她不得不把它做成标本。也就在将这支黄玫瑰做成标本的那一天早上,在无数亡者的包围下,萨尔对人们宣告她将卸任市长职位,因为她再没什么可以领导人们做的了。
                            从那天开始,曾经人们以为能够烧到世界末日的大锅下的火焰逐渐减小了,在亡者无止境地呢喃和包围下,人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和最深沉的噩梦如出一辙的现实了,愈来愈少的人继续喝咖啡。那股浓郁的咖啡香气亦如往日一夜消散的玫瑰芳香忽然便消失了。直到某一天,那口大锅下的火焰彻底熄灭,咖啡商人看着锅里面的褐色液体逐渐干涸,终于停下了一直搅拌咖啡粉的巨大勺子。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脑浆迸裂,摔死在坚硬的混凝土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正如没有人理解那些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亡的年轻人。曾经被萨尔带着德里克人彻底剿灭的杂草再次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整座城市,人们亦如往日装作没见到它们的模样,在永不停歇的热风嗤笑声中,德里克人终于明白:往日的繁华终究逝去,荒芜和孤独注定席卷这片大地。
                            “见鬼!又过去五年了!”
                            某天早上萨尔惊恐地看着梳子上的一大绺头发,它们粗糙卷曲,不复记忆里少女发丝的柔顺光滑。玫瑰的芳香依然存在,只是随着衰老,萨尔发现自己的嗅觉愈发不灵敏,原本浓郁的香气现在只有淡淡的一缕依然顽强地萦绕在她的鼻尖。萨尔的手也开始颤颤巍巍不受控制起来,有一天早上切皮蛋差点切到自己的拇指时,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老到她有些难以想象五年前她还穿着丈夫的制服带领人们修筑教堂。
                            “人只有在注意到自己老时才会忽然老去。”那位曾经在死鱼狂欢之夜安抚过埃德加的老人如今同样安慰萨尔,几乎面露同情地对她说道,即便他是个比萨尔还要老上十几岁的老头。他是来给萨尔送蔬菜和大米的,在萨尔彻底对自己愈发沉重的身体投降后便是她家的常客。
                            老人从萨尔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咖啡,他是德里克少有的几个依然保留喝咖啡习惯的人。按照他说的话,像他这样的老头,如果不保持清醒的话随时都会死去。至于亡者们的呢喃,***,他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老头除了一整天一整天地回忆过去还有什么可以做呢。况且和亡者对话又有什么问题,他和死者相处的时间可比和那帮睡得像死猪的年轻人们认识得更久。老人也是少数几个理解萨尔的人,即使他的理解角度不同,认为那缕玫瑰香气不过是作为亡者的埃德加身上所散发的怀旧味道。他以为萨尔和他一样在与死人对话哩!
                            萨尔无意去纠正老人的错误理解。实际上,在她内心里,随着岁月无情地流逝,也渐渐泛起了一丝怀疑和迷惘的涟漪。即便是萨尔,这个从小就展现出聪慧心智和过人行动力的前任德里克市长,她也会在漆黑的夜里和无人的清晨萌生绝望的孤独和死寂的恐惧。尤其是当她打开窗户,见到那些无精打采全身灰色的人们和荒芜的飘过风滚草的街道,也会犹疑曾经满城鱼腥味、玫瑰味和咖啡味的荒诞岁月是否存在,她的丈夫是否早已无声息地死在了反动派政府的某次恶行里。
                            老人的出现填补了这份孤独和绝望。他斩钉截铁地聊起当年埃德加副市长带领人们铲开鱼尸的模样和那些吸食玫瑰花瓣窒息而死的年轻人。老人还以他八十年风霜岁月积累下的智慧预言有一天德里克会再次插满玫瑰,只是那一天连同这个国家可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这五年里,送来食材的每天早上,坐在桌前听这个老人讲话是萨尔最开心的时候。即使他总是说着说着就和萨尔不认识的一个亡者对话去了,可萨尔不也经常和老人聊着某次事件的细节时和突然闯进屋里的故去母亲谈起她小时候做过的某件蠢事嘛。在德里克,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于和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亡者相处。死者们成天地游荡在昔日的故土,对着陈旧的破败器物自言自语。
                            萨尔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埃德加回到德里克,可在又一个匆匆过去的三年后,她从亡者的梦境里醒来时惊恐地发现自己全身浮肿,动弹不得。“我这是要死了吗?”在一阵惊慌的无济于事的喊叫后,萨尔平静下来,喃喃自语。她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摸不到靠在墙壁上的铁锹,见不到放置在橱柜上的黄玫瑰标本,闻不到曾经无比清晰地在她鼻尖萦绕的玫瑰香气,所有曾经以为轻而易举的天经地义成为了逝去时光的永恒俘虏。她只能瞥见,死去的母亲依旧穿着上世纪的衣服,手里揣着曾经她最喜欢的小猫玩偶,站在床边忧虑地看着她。她别过头,不让可耻的泪水淹没自己。
                            “夫人,不过是老人病而已。”
                            来送菜的老人在楼下听到萨尔的喊叫,丢掉了手里提着的皮蛋和大米,以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气撞开房门,径直冲上二楼的卧室,气喘吁吁地对萨尔说道。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萨尔和埃德加的卧室,后来为照顾萨尔,老人成了卧室的常客。老人给不能动弹的萨尔送饭,搀扶她上厕所,替她换脏掉的衣服,萨尔曾经无比恐惧当自己瘫痪时的场景,但在老人的照料下,她却蓦然发现日子和她以往能到处行走时近乎没什么区别。当这场水肿消除下去,萨尔能够再次依靠自己站起来时,她丝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习惯了老人几乎无时无刻地不陪伴着她。
                            只是当老人在某一天从萨尔昔***友那听闻她喜欢花朵,于清晨热风尚未苏醒时,从杂草丛生的过往花园里找寻到一朵沾满露珠的绚丽野花,想要将它插在萨尔家中那个落满灰尘的花瓶里时,萨尔见到此景失态地对他大喊大叫,在那浓郁的野花芳香里生平第一次把手里仍然握着野花根茎的茫然老人推出门外,留下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痛苦地流着泪。也就是在那一天的早晨后,萨尔被衰老彻底击倒,瘫痪在床上每况日下。
                            第二天,老人依旧照常出现在萨尔的房屋里,和之前的几年同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萨尔没有拒绝,和他如同往日般抱怨自己的脊柱越来越疼痛,聊起曾经热风还没有那般惹人厌的时候。两人对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到过。落满灰尘的花瓶依然空荡荡地凝视着萨尔和老人在一起聊天时两人所共同散发的孤独气息。
                            在最后一年里,萨尔近乎半瞎,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浑身水肿,几乎要随时死去的模样。老人同情地望着她。可萨尔的内心却从未如此坦然过,她以她少女时就已然存在于她血液深处的乐观天性,跨越了无数岁月,向老人开玩笑说,她现在就像萨尔七岁时盼望的快点成年一般像极了九十一岁的老太婆。说完她先兀自笑了出来,整个房间都是她嘹亮的笑声在环绕,久久不停歇。老人没有笑。等到萨尔的笑声减弱,他平静地告诉萨尔,说他昨天晚上看见了他逝去的母亲,一个现在快要一百五十岁的老人,漏着一嘴光秃秃的牙床,在长满杂草的花园向他招手。老人说,他会让他的孙女来帮忙照顾萨尔的。萨尔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天两人近乎沉默地度过了又一个绝望的、泛着泥沙腥味的日子。暮年的大火球走向死亡之际,老人起身,向萨尔道别,没有作出一丝停留地走出房门。萨尔在一片模糊中瞧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悲凉极了、孤单极了、绝望极了。她终究没有挽留他。


                            IP属地:上海14楼2025-01-01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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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萨尔从老人的孙女口中得知他的死讯:他坐在安乐椅上保持着和人聊天的表情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间。萨尔知道,他那时或许正在和他的母亲聊天,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对老人的死讯毫不意外,却对他的孙女感到吃惊。萨尔曾在八卦的好奇心驱使下,在德里克的玫瑰色岁月里,和她的女友们在人群里远远地见过她一面,她正是本城第一起葬身于玫瑰花瓣里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年轻的中国男人陆近乎绝望地爱着的姑娘。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面容却依旧和少女时期同样光鲜亮丽,岁月给她带来的细小皱纹并未杀死她,反而给她带来了一丝成熟女人的媚态。萨尔和她聊起那桩凄惨的往事,她却全然不记得了。她用一种和她的面貌全然不同的成熟口吻评价道,这不过是和无处不在的鬼魂一般是老年人的集体幻觉。
                              “德里克过去不是插满玫瑰的城市,现在不是插满玫瑰的城市,未来也不会是插满玫瑰的城市。”
                              她听信了自由党政府的说法,否定了德里克过去曾经发生过的所有荒诞的事情。姑娘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大家的集体幻觉,在这座荒芜得只有杂草和热风的小城,连过往的大雁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愿意飞过,怎么会有她爷爷口中一直念叨的所谓玫瑰时代。
                              萨尔搬出过往在这片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试图说服她,却恍然发现它们已经和自己一样衰老腐朽,在时间清脆的锁链断开声中如同沙滩上孩子们堆砌的碉堡轰然倒塌。萨尔沉默了。伴随着老人的死去,在昏沉的热风下她自己也彻底糊涂在记忆的迷宫中,再也不能分清现实与往昔。她最后只能祈求老人的孙女不要给她家空荡荡的花瓶里插花,也不要把橱柜上的黄玫瑰标本当做垃圾丢弃,她还希望老人的孙女能够每周更换橱柜里的樟脑丸,因为她听见在漆黑的夜里有一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家里发生。老人的孙女爽快地答应了,在她看来萨尔是她爷爷暮年的地下恋人,她像是对待自己的奶奶一般侍奉萨尔。
                              萨尔就这样无声地在亡者的包围下独自徘徊在记忆的泥沼中,有时老人的孙女不得不去摸她的呼吸和听她的心跳,免得在炎热的天气下知道腐烂她都不知晓萨尔已经死去。老人的孙女的两个孩子也经常来陪她探望萨尔,在母亲做饭的间隙,他们把不作反抗的萨尔当做大型玩偶摆出各种造型。萨尔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在和她记忆中的人对话。有一次她竟错把孩子的手当做埃德加向她求婚伸出的托着钻戒的手动情地哭了起来,通过萨尔的自言自语,两个孩子也就知道了钻戒存放的位置。他们趁着母亲不注意,从窗前的柜台下翻出了那枚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钻戒拿去和街上的流动冰激凌车换了两份草莓口吻的廉价奶油圆筒冰激凌。直到死去,萨尔都没有发现那枚钻戒的消失,想象它还完好地保存在盒子里的红布中。
                              在萨尔死去的那天清晨,她忽然从无边的谵妄中清醒开来,她告诉床边因为早起而显得精神不振的女人说,她闻到了浓郁的玫瑰香气,那是在德里克插满玫瑰的岁月里都未曾有过的纯真芳香。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做两碗皮蛋肉丝粥,萨尔预感到埃德加要回来了。
                              “你一定是睡糊涂了。”
                              女人急忙把萨尔按回棉被里,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枯瘦的老太居然在此刻爆发出了如此强大的力气,萨尔险些从她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她急忙招呼她的两个小儿子帮她按住萨尔。于是萨尔不动了,任由人们像是束缚囚犯一般按着她,安静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
                              她死了。
                              半瞎的浮肿眼皮下的浑浊眼睛在最后一刻还朝着黄玫瑰标本的方向。
                              同样在那个黑色的清晨,当埃德加穿越十一年岁月,手里携带一朵玫瑰走进德里克时,惊讶地见到,在这座不复曾经的荒芜城市,热风的吹拂下,人们正在举办一场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葬礼。没有人认识这个十一年前的德里克副市长、曾经带领人们将玫瑰插满城市的领导者,人们只是将他视作一个穿着过时的老头。他走在路上加快了脚步,隐隐地感到不安。当穿过吹着唢呐的乐队、黑衣的哀悼人群、向他讨要糖果的孩童,见到那挂着白布的无比熟悉的破败房屋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挤开了人群,魁梧的身躯无力地跪在灵床前面。
                              埃德加见到,在灵床上躺着的分明比他老了十一年的萨尔。她面容安详,身上穿着那件人们从柜子里翻出的穿越六十年岁月依旧崭新的礼服,只是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同他交谈了。在人们的谈话声中,埃德加隐隐听到那位老妇人在他耳边摇着拨浪鼓,轻声哼唱着那首未尽的歌谣:
                              “穿过湍湍流淌的溪流,跨过悲切的热风与人群,我的姑娘呀,你为何一言不发,我将这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献予你.......”
                              此时距离那个萨尔高呼埃德加要回来的清晨已经过去了可悲的十年,距离德里克插满玫瑰的辉煌岁月过去了十一年又三个月,距离埃德加将手上的玫瑰插进落满尘埃的花瓶里相差了仅仅三个小时。


                              IP属地:上海15楼2025-01-01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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