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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憶吳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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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複相逢?
——白居易《憶江南詞三首》






IP属地:重庆1楼2024-10-06 11:11回复
    关系再难堪,她们还是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双人间里。宿舍总是总哄哄然的,中庭摆了桌椅供学生休息,东厢房里总有园丁和宿管在推麻将。学生红砖白墙、雕梁画栋的楼宇,外表已有年深日久的老化,从绿化草坪爬上来几根藤,内在又宽大又空明,简直对女校学生修身、毕业、结婚的一种戏仿。乔迁时,尔淳的养父出手阔绰,托人添了一条白盈盈的厨岛,挂一片有题字的绘卷,添置全新的木器、厨具、浴具,在阳台摆上在庙里买的牡丹,芍药,乃至于紫藤架子。阳台上,义父派人在庙里求来,搬进来的花,随女主人心情或开或败,寒时耷拉如死,晴时则草长莺飞;玉莹多次抱怨这些花花草草惹来了虫子。玉莹自己养了一只叫惠惠的猫,正是“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玉莹头脑不好,不懂照顾动物,猫养到现在和主人一样,不会开门,不懂认路,连绝育都没做,在春夜里热腾腾地叫唤,引起方圆好几里的共鸣,还是作客的人讲了,玉莹才后知后晓要封窗。当尔淳倚靠沙发看光盘刻录的电影,那只猫就来蹭她的脚踝。
    后来,为了避免同桌吃饭,玉莹搬了一个雕花圆几在阳台上,尔淳则所有公共区域和设施照用不误,毫无退避之意。玉莹出身一个连篇累牍、恩债无头的大家庭,她母亲是人家六太太,她家大人富贵的结发妻子,家乡的二太太三太太,安家北平后续的四太太五太太,都不太漂亮,连她母亲也只是清秀柔婉的小女人,她的哥哥姐姐们一个个从庸脂俗粉堆的凡胎里落出来,面黄肌瘦、贼眉鼠眼,有种病态的消沉,像一茬又一茬青黄不接的麦子,而玉莹却像一颗夜明珠那样遗世而出。玉莹没有提更多,即使当时做好姐妹,家丑外扬也给对方一道耻辱的把柄,然而为了探同居人的底,义父派人去过她的老家,原来她母亲填房前是家里的长工,如此完全受其他几房的欺剥克扣。她和玉莹一起上北平读书,最后在一层两户的贫寒公社找到了她,两面的墙都熏掉了,脱落的墙皮哗啦哗啦往下掉。可以说,所有的困境、骄傲和姿色合力将玉莹推到了此处。
    她被收养在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家庭里。她小时候养过仓鼠,但她妹妹沅淇把手伸进鼠笼里,被咬了,养父就要尔淳处死它,要她明白,对自己所管理的一切负责:一手扼住脖子,令它不能扭头撕咬,另一手逮住尾巴,固定行动,接着按断颈椎。一整条脊椎扯松出空落落的洞穴,触手生温,让她做了好几天噩梦。
    这惠惠终于在初冬的雪夜里走丢了。玉莹打电话求助的时候,尔淳在吃煎蛋培根,玉莹打的电话反正安茜一定接,这位助教总像用人一样,煞费苦心,随传随到,所以尔淳一开始并没注意玉莹的行动,漫不经心地在麦片上刷果酱,三明治里的培根和煎蛋都过于油腻了。她拿辛苦费和学校茶房约好,每天中餐和晚餐由他们送,中午荤素咸宜,三菜一汤,晚餐容易没胃口,所以总是早早送来一些西点,这天天气冷,她就着炉子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天已经大黑,三明治也凉了,她不大爱惜身体,就把餐篮放在桌上,挪开油布,直接从餐盘里取东西出来吃。由于天生丽质,玉莹向来恋美的,要风度不要温度,腿上套着保暖丝袜,身上穿一条米色连衣裙,套一匹红彤彤毛绒坎肩,披一头黑黝黝及腰鬈发,手指搅着电话线,此刻正焦恼得眼里冒火,简直艳光四照,熠熠生光;在尔淳看来,她实在也太爱涂脂抹粉,都这样七情上面了,脸颊却仍涂得白白的。这时候,电话挂了忙线,玉莹转而又打给孙白扬。
    医生不出二十分钟就赶到了,正好茶房的女儿上完晚课,来收餐具,因为那通电话,尔淳神思恍惚,忘记提前将盘子放到门外,只好去开门,这一开,她一侧身,就叫孙医生目不斜视地闪了进去,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她把篮子递送到那茶房女手上,远远向里面望着,也知道他之前一定在接待女人,刚放下花束就匆匆赶来了,还有一片黄水仙的花瓣落在他纽扣眼里。玉莹等多了,赶紧挽住他的手,两个人朝外面走。
    尔淳径自往卧室走,免得冲撞,等到门被碰地一声关上了,才允许内心的隐痛发作。在卧室里,她慢慢在白泥炉子里笼起煤球,生起了火。每天早上有老差夫把煤挑到楼梯口一只朱漆褪色的桌子底下,女学生们用的时候就去拿,她和玉莹各取各的。屋内炉火融融,屋外风雪阵阵,夹杂着细风冷雨,近乎要埋没花圃草坪,草坪里有小角亭,亭边有一个养金鱼的池子,池中有一座半身像,一切都掩埋在霜雪里头。这是一个多雪之冬,放晴鲜少,绵延不尽,整所学校纯净、明智、无感情,蒙一层天光就成了紫蓝色调,尔淳情不自禁地走向朱红的窗棂;她在南方长大,那里的雪调顺润泽,锦上添花,不存在民不聊生的景色。她远远望着两个人掸开疾风吹落在长椅上的深雪,歇在亭台里,仿佛也看见他们对话时蒸腾的水汽,摇摆的神色,一个骄纵无涯,一个痴心万千,在飘摇的雪景里就如在梦中……玉莹是不是披着医生的外套?尔淳忽地拉开窗户,想要查探清楚,狂风倒灌进来,摆起炉子里窜起四五丈高的火摇,窗棂冰冷,弄痛她的手指,她顿时觉得寂寞跗骨穿髓了,凉飕飕又火辣辣的,和被冻伤一样。
    春天什么时候来呢?她既期待,又担心一切都会改变了,物是人非,更加伤情。每年这个季节,她哮喘病都发得很厉害,去年刚刚入学的两个月,她简直住在校医保健室里,处处受到孙白扬照应,隔壁的仓库施工不断,他还把母亲留给他的针织耳帽借给她……她站起来,啪嗒啪嗒跑到衣柜里去捞,找到了针织耳帽,连同孙白扬留给她的那条棕色披肩,她把鼻尖埋进去,闻到了医院次氯酸的气味。
    钥匙转动,玉莹拥着小猫急急地夺门而入,呼啸的狂风在她身后门碰地带上了,猫蜷成一团缩在臂弯里,叫她心疼得含了两包汪汪的泪水,往卧室奔,出去时没有的袖套子,一只盖在猫身上,一只揣在胳膊上,不必想也知道来自哪里。紧接着响起敲门声,自然是安茜,尔淳既是装作没有听见,那又如何?接着呼喊声传来了,玉莹!尔淳小姐!原来是孙白扬。尔淳心里气恼,也不愿理,但外面始终太冷,真把他冻坏就不好了,于是她起来去开门,她把门拉开,退半步,一个猝不及防的人物马上迎了进来,送近一张眉高目深,静默无言的脸。安茜将扶手握住了,门推得更加大开。“多谢。”年长女人比尔淳高出不少,整个人挺拔不折,苍白地冒着冰冻三尺的雪气,将少女暗投在刹那的阴影里,压倒而来一阵发自神髓的恶心。孙白扬跟在后面,也对尔淳点了点头,扭身走了,原来是绅士病发,要送佛送到西。
    玉莹也不送客。她把猫安顿好了,才气喘吁吁地走出来,一手一只保暖的袖套子,男人羊绒呢外套尺寸不合衬,肩部凌乱套在手臂上,袖子摇摆耷拉在腰际,像凛傲的雪团子,被充满爱意的孩子们七手八脚堆得琳琅墩圆。她昂起那只恼怒的下巴,“尔淳,我知道是你捣的鬼!自己日子过得不顺意,就来祸害我,祸害我又罢了,居然对一只猫下手,你还算个人吗?”
    尔淳见过一张孙白扬在英国留学时和同学拍的照片,他穿着这件衣服,内搭一套诺丁男子中学大红大金的挺拔校服,显得年青、阴郁而不合群。她拿大拇指指甲深深掐两下手掌心,温温柔柔道:“我高朋满座,学问又好,前途光明,不顺意在哪里?倒是姐姐浑浑噩噩的,过得一本糊涂账,连只猫都看不住,就来怨我,这话可以整个地还给你!”她深刻明白,把玉莹惹急了,完全可能动起手来,然而极深刻的怨毒之下她只想着,痛便痛了,又死不了,反倒可以看看究竟是谁气急败坏,毫无办法,以至于没有人样子?“你那么家大业大,究竟谁能留心到你到处丢脸,也未可知。”她说的一字一句是实话,当然侯佳玉莹会反驳,那么好面子的人,真可笑,被狠狠地打中七寸,都气得发抖了,还怎么斗,况且还有个懂事的人在这里……
    安茜劝玉莹:“不跟她一般计较。惠惠没事就好,今天我睡在你房里,明天一早和主任请假,带她去兽医院仔细检查,以绝后患,你就照常上课。”好说歹说把人哄进房间里去。
    迷离天光、漫漶夜色之间,她听见悉索的响动,紧接着是声细弱妖媚的猫叫,猫儿一双横狭纵深的眼睛,歪头盯了她一会,尾巴轻颤着。它身后跟着人。安茜还没洗漱完,头发解到中途,原本盘起的两条麻花瓣一边敞开一半,从脱出长长两截,像蓬蓬的扫帚茸搭在肩头,深粉衬衫被肩背直挺地架起来,颅顶做成的那种公主头样子,也松乱掉了。年长女人一向方寸整齐地,性意味全然都没有,想不到也教这种风流模样流露一点出来。她弯腰将猫拣起来拥在臂弯里。
    尔淳因而微笑:“怎么了,害怕我把这猫拿去炖了?”需知安茜帮过她一个大忙,她心心念念请过年长女人到手下做事,拒绝就罢了,如今居然给玉莹做起下人来。由于激赏,尔淳也多看过她几眼,记得她总把高挑的身材束在暗蓝、淡灰色的布袍或袄子的学校制服里,一爿青白青白的颈上接一颗自尊而饱满的颅骨,还给绘画先生的解剖课做一次过模特儿,态度也不妄想,不在乎。她的结拜兄弟在理发店做学徒,同样身份很低,给她做许多发型,风韵繁杂绰约的头发和清素苍白、不施粉熏的脸色搭配起来,让人感觉她的静美,然而那也没有用。这种美仅仅是在当下,过去淹没在了时间洪流金华灿烂的大口吞食之中,而未来又注定被埋没在黯淡无光的尘埃里。
    安茜说,尔淳小姐,不要想太多,早点休息。
    或许是和玉莹对峙过,战意还高昂,尔淳仍然处在一种阴毒的话头上,止不住地想说下去。她知道,安茜念过大学的法律系,在乌泱泱的修女、老太婆、帮工丫头和粗佬之间固然有一定超然的地位,用以牵制盛气凌人的学生、讨好脾性怪异的老板,然而她出身寒微,交出学费已经花光积蓄,再无能力出国留学,或者疏通门路,所以连事都找不到。在这个时代,阶级性的贫穷愈滚愈大,不是一个女人的小聪明可以解决的。区区一个这么小的人物,言行间还诸多明恭暗倨、自恃聪明的把戏,实在可恨!“你要巴结玉莹这种空心的庸才,做陪嫁丫头,以后都沾她的光,随便你,不要在这里给你的主人强出头,以为自己算什么?”
    安茜不言。她左手抱着猫,右手伸出来,拂过尔淳的手臂:“小心猫毛,对你的哮喘不好。”尔淳感觉到她食指和中指上的素戒指,手腕上的男士手表,感觉到很多隐而未发的劲道,离得近了,这女人一切的线条便再一次完全呈现在眼前,柔韧的眉弓,竹子似的鼻梁,颧骨高昂,整个有一种皮革面具似的美,像水银面张力的弧度,锋利连绵着内秀,起起伏伏。在这无表情的洞悉里,她那无加修饰的赤裸的眼睛,黑白太明了,陷在窝里,几乎有一种孩子的诚恳。尔淳感到无穷的羞辱和恐怖。她想说,猫毛也许是那只猫刚刚蹭上来的。以前蹭上去的。或许她诈自己,根本就没有猫毛。然而她只是咬着嘴唇,看安茜走回盥洗间去了,那只猫在她怀里新生的胎儿似地咿咿乱叫,也许是误以为安茜要给它洗澡。冷蓝色的灯泡惨淡的。


    IP属地:重庆2楼2024-10-06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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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订婚之后尔淳退了学,要嫁给一个继承人,这未婚夫也不消她多作打听,月月报纸、诗社周刊上都有,在家宅门户里年年岁岁做太子爷,从牙牙学语做到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地等功名,等财富,等机遇,等老爷子病死,又从年青力壮做到微微显出老相,脸上只遗留一点昔日清俊的荫蔽,既不寻花问柳,也不投机倒把,更没有高才学问,就只一个应付威名赫赫又老而不死的高堂的专家,再过十年便可以同老父亲比命长。养父亲手把未婚夫的相片交给她,她欣慰可以报答养父的恩情,婉婉两行泪水直滴落到袖子上,含泪的视线赋予照片中人一丝温文尔雅的痴情,典型老夫少妻、举案齐眉的态度,倒像四方书房里藏的殷梨亭,正时兴。尔淳自己理所当然、命中有时,却知道玉莹打从心眼羡慕到牙齿都酸倒:粗苯艳丽的穷小姐,攒了满腹不颠倒众生誓不罢休的意气,和无论美丑只要尊贵都能盲目接受的决心,却寻觅不到合理想的对象!玉莹特别警告她,要搬就趁彼此都在,免得东西处理不清楚。尔淳带了一对用人和力工,挂画、花瓶,厨具,一律收走,她卧室里许多精巧沉实的紫檀、桃花芯木器,一路抬过大厅、餐室、台阶和圆台,搬得整个都空寂了。
      未来的妯娌陪着尔淳置办婚礼。福雅的丈夫是老爷三房的长子,一个颇为踏地能干的实业家,长年在外,她的面貌清婉,活水做的皮相和心骨,整个人素素的,却中意穿梅红色,活像一支梅花鹿角上绽开的腊梅,连细白手腕上都绕着血琢子、红珠串。她们一见如故,花很多下午逛街,看婚纱,照相馆,家具店,连旧式婚礼的凤冠霞帔、花球花轿也不放过。有天碰上一只送葬的队伍,福雅拉着她往街边的灯笼底下走。队伍打头的是个垂着脸的高挑女人,头发往上柔柔地一绾,蟹青色的丧服袭在身上,一树梨花压海棠,尔淳认得她身边跟着的男人,是从前学校里的一个杂役,姓常的。是了!她站起来,沿檐廊往前走,和队伍头保持一致,隔街遥望着,一直到拐了个弯,才恋恋不舍地不跟了。福雅上来问,尔淳说,是认识的人在送葬。福雅说,要不是有喜事在身,也该去灵堂坐坐,要不要我打听一下,代你去?她说,不打紧,也不大熟悉,听说她只有一个在老家的奶奶,那么唯一的亲人也死掉了,但比我还差点意思,天煞孤星。这话她只有跟福雅讲,而福雅听了难过到极点,说你不要这么想。她们又沿着这条檐廊走回去,一道春风吹送到前方,缨络徐徐,把生活的暖意吹了过来了。第二个月她就成了婚。
      她婚礼那天春和景明,庭院和礼堂丝竹管弦,喷泉池在青草香里被晒得滚烫,养父广宴位高权重的宾客,非常得意。尔淳本人也派过帖子:给孙白扬,说在乡下行医;给玉莹,一点无效力的挑衅,哪怕玉莹死了,也烧到下面去追;给从前的老师和仆役,零星来了几个,在婚礼上和她照面了一下,她其实也不在意;给昔****淑宁,托养父寄送一封帖子,养父告诉她,淑宁在长途海路上得霍乱死了,那种环境,一块钱放一个人进下等船舱,没有通风和检疫,用油布包了尸体往海里抛。福雅头天发烧病倒了,具体的病状病灶,还待检查,医生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出来,她嘱咐尔淳:你在婚礼上不要担心我才是为我好,你快回去,不要教我的病过给你。这一瞬间,董佳尔淳突然感觉到一种轰轰烈烈、压倒性的冲动,好想与她同病同哀,浪迹天涯,最好是一起死了,就永远没人能打扰。两个伴娘穿着流霭朦胧的纱质礼服,往水里波光粼粼地抛硬币,伴郎伴娘、傧相花童、男宾女宾乃至证婚的牧师都是丈夫家的人,个个朝她客气微笑,一路制冷到心里。散场后,人们稀稀落落地践踏绿植,碎裂的清香,烟花碎屑的硫磺气息,担忧或羡艳的柔和的吁叹声,汽车的引擎声以及银光闪烁的自行车铰链声,附近住的小孩们跑过来把硬币和水掬到手心里,发现它们温暖如初,就像偷偷剪下邻居篱笆上的一朵蔷薇。
      她没为福雅担心。
      时兴闹离婚,尔淳丈夫说要休了她,在一夫一妻制的年代追随他在堂子里要好的女人。义父过了身,她早就心如死灰,但肚子里怀了他的骨肉,阴恻恻不叫他知道,但愿他绝后,为了这孩子她也想多割一点,于是两方面请律师,议和不成,打官司。律所开在繁华街道黄金地段,租了鸷鸷的小门小户,横匾一副木刻翻印的行楷,“益善堂”,进去是整个漫长的一楼拐角木台阶,生了潮,干处露出红木底下粗糙的木心,二楼歪斜颀长的一甬长廊长椅,外看是落魄公子哥的旧式学校,内在却成了弗兰兹卡夫卡普世处境的迷宫,咨询室、办公室圆切之上高嵌着磨砂玻璃,像光感的诊所,无色的教堂。第一次见李律,尔淳头发烫鬈了,染成棕色,额头前面也薄薄一层齐眉浏海,露出底下雾朦的眼睛,淡淡扑了腮红和粉底,但没涂口红,带点病容的脸色泛泛的,根据气候两异,凄冷冬天里恍惚“雪暗如沙,冰横似岸”,春末的哮喘病一块喜帕似地盖在脸上,失意人都有黯黯的色衰的黄土肤色,不匀净,不透明,像河底的泥沙,别人看在眼里是一种原配的悲哀、离异者的憔悴,她包藏在心里是一种无依托的孕妇的茫然、厌世的绵长的痛楚。女人单独去律所不方便,尔淳带了身边的用人,花鸟鱼虫丫头名字的窠臼,大户人家的侍女比别家的小姐倒还漂亮清爽些,圆眼睛圆额头鹅蛋脸,紧梆梆扎着两根小辫,把头皮都扯痛了,一身印度纱的旗袍改装,开口闭口叫谢太。
      和李律约好下次见面之后,尔淳从办公室里出来。被笼罩在确定律法森严的国度里,她不自觉顺着回廊一路走,仿佛游在旦丁地狱国度中,长椅坐着海底的热带水草,和医院一格一格的联排座椅又不同,那是免得病患间挨得太近。回廊尽头是道货仓门,矮窗外一条春光气候里熙攘着的水门汀街道,冷日高悬,粉尘涩涩,对哮喘很不好,货仓和清洁间当中的窄幕墙板上挂着水墨画,下头蓝磁大肚花瓶里插一满捆木兰枝条,虬结的粗枝一路点缀紫澄斑驳的玉兰花。女佣的情郎是街上一个茶饮铺的伙计,尔淳放她先走了,现在下午三四点,餐饮业最伶仃的时候,小伙子把头巾解下来搭在椅背上,女佣低着头。那女孩进过学堂,也有过双亡的父母,是被奸人所害才到了这步田地,尔淳自己父母双全,只是不要她……她倒落到最好的人手里。她猛地记忆起孙白扬似哀非哀的表情来;听说他生死未卜。那种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麻木,心里一抽一抽,呼吸也有点难了,清洁间的门猛地一开,一个骨瘦伶仃、面黄肌瘦的驼背男人正提着一支烟枪在手里,他递给她。“喏,姑娘,治哮喘的。”
      “不用。——”尔淳说着,喉咙不争气又痉挛几下,伸手去兜里掏药。解痉挛的,有副作用,据说西方发明了气雾剂、呼吸辅助机,虽然治标,但也立竿见影。他猛地塞进她手里,冰凉一长条滑过她下意识的抓握,黑玉似地,有许多浮世绘般精细的凹凸,如沙漏宽宽窄窄的迁徙,尖端还发热,一瞬间所有触觉传进她手掌,惊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撑了船的大肚花瓶底部的盘子渗得水汪汪的,把能容三人的走廊堵住了,尔淳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总不能狼狈地叫,一口气上不来,连叫都叫不了,这时候男人身后有人说:“况先生,茶水间要扫了。”竟然是安茜。男人逮住硕长如蟒的烟枪,抢将回来,闪进清洁间里,竖挂在门后,当挂一把雨伞。真的是安茜。“药呢?”尔淳指指腰际镀金链子的小提包。“我等一下去接水。”看见认识的人,尔淳登时就松了弦,软绵绵靠在货柜门前,视角升起来,对上灯管的凹槽,想起当初自己信任安茜,邀她到麾下做事,她一口回绝,后来又跑去投奔玉莹。安茜弯腰拉拉链,大腿邦邦挤压在花瓶上,伸进几个夹层仔细摸索,终于探到了。
      尔淳把药吸进去,慢慢平复呼吸,余光扫着年长的女人,她们中间隔着一桩红瓣子黄心子的紫玉兰,像学校时的国文课,“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忧能断肠。倒稀奇,她穿这么得意,一件蓝灰色鼠皮大衣遮掩住衬里,腰带如一对摊开的手掌紧扣在腰上,看得出年少时振翅欲飞的纤鸟模样,临行密密缝的长串双排小圆钮扣,翡翠金胸针映衬着翡翠金项链、翡翠金耳环,整个裁剪颀长又伶俐,平肩俊俏,双袖纤纤,下摆及膝,一双女士长靴掷地有声,炫耀长得高、身量好。头发烫过剪过,一对柳叶眉描在冷冰冰的眉弓上,欲言而不言,眼影搽得蓝煞煞的,秋萧里还要做冬雪玫瑰,中间夹两只黑黑白白眼,不动声色望过来,似笑而非笑。尔淳心里觉得讨厌。她一开口又成了女助教:“去楼上歇一歇,我给你倒水喝。”
      上三楼穿过门是欲催的阁楼,显得整个律所的结构像一座尖塔,厚丝绒窗帘只留了道缝,透出来的光线蒙一层薄尘,隐约可见坐北朝南的红木家具群,胡乱堆着资料,后头是书架,落地灯,银烛台,披着绿流苏的双人沙发,磨损的波斯地毯挂起来,绘骆驼水墨画的帷屏隔出茶水间,五斗橱上搁着瓶瓶罐罐。安茜先把窗户洞开了,等冷风大灌了进去,空气焕然一新,才引尔淳进来,去把热淋淋的开水兑了少许冷茶。她由于内秀,仪态大方,和亲力亲为的秉性不太搭调,从来有些像电影里落魄的小姐,或者戏曲里待候发迹的旦角,暂时流落凡间;也许更像戏子,懂得做一个面目清高、形迹高贵的女人,散戏后就永无用武之地。她的手上没有戒指,难道给人家做姨太太?安茜尽管年纪不轻,好歹也算一个可人儿,绝对有可能。再不就是终于学会了抽头,从前在学校里,她都不大拿回扣的,还说无论哪里有需要,她尽力帮忙。尔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扶在窗户的阑干上,半折过身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安茜,目语汪汪,恋旧到温和不舍的地步,像一只无怨无悔的天使像。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里做事。”安茜回答。秘书?打字员?经理?再不然做学徒,总不能当大律师了吧?明知别人疑惑,也气定神闲地不讲下去,这就是安茜。她把冰纹搪瓷杯递过来,热气氤氲,隔着杯子蒸到尔淳手心,缓缓浸透全身。“淳小姐仔细烫。”她想起来微笑一下,“该叫谢夫人了。”
      尔淳有点疑心,安茜会不会已经听过风声,就算不是试探,也是毫不在意她,为了话锋不要太突兀,就无所谓伤害她。想到这里,尔淳面上不禁含了几分薄怒,神色跟着冷峻起来,教安茜注意到了,哪怕原本不知情,此刻也不免怀疑她有所婚变。尔淳正待反问,便想起安茜以前的男友,他不懂得避讳,大喜大怒地在年长女人身边徘徊,“安茜”长、“安茜”短的,连声老师、密斯、姊姊都不叫,安茜也由他,可见是默许了,尔淳一向不太注意这种典型的平民婚配,只依稀记得他们的身量、性情也算相配,但多少辜负了女人的聪慧与貌美;不过多久,孔武就赚了一笔大钱,把学校的工作辞掉了,之后的事不清楚。难道安茜就是嫁给了孔武?但依那种愚直暴发户的做派,不会不给她添置一个指甲大的戒指,更何况项链也有了,胸针也有了,可见不悭吝;也许是未婚妻;他总不能让她做姨太太吧?——男人发迹起来,自然想侮辱和占有曾经的梦中情人。尔淳问,你呢?
      “我结了婚了,戒指掉了两颗碎钻,在重新打。我丈夫来律所打离婚官司,我接待他才认识的。你应该没见过他,”说了一个富商的名字。“他倒是和你夫妻远远有过一面之缘,说是一座游艇上,邀月号。”
      “那——”尔淳把压抑了好久的话问出来,声音都在颤抖,“孙医生呢?我听说他和玉莹私奔了,被玉莹家里派的人追杀。


      IP属地:重庆3楼2024-10-06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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