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明明是白天，却看不到太阳。家的轮廓如同披上了一层细纱，前院也像被轻柔的薄雾覆盖，模糊不清。朦胧的雾雨洒在我的头发和脸颊上，带来一丝凉爽，却又透着微微的湿意，让人感到有些惆怅。
作为启程之日的天气，这么一场小雨真是够叫人忧郁了。明明这个季节干燥又炎热，完全没有下雨的势头，却偏偏在我出发的日子下一场小雨，简直就像是神在故意刁难我一样。
不过往好处想，妈妈常说东边下大雨西边出太阳，开头运气差一定代表后面净是些好事。
父亲和母亲站在湿漉漉的前院，站在这片满载我童年回忆的地方，为即将离开他们庇护的女儿送别。
「普莉娜，你便是永远依偎在我的腹毛下，我也不会感到困扰的。」
父亲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我能回心转意，留在家里。我怎会不能理解他的忧虑呢，在这个时代，远行的人终生不再与家人和朋友重逢并不是稀罕事。
但我并不打算在他乡生根，人间变化很快，一个人的瑀瑀独行迟早会被时间的洪流吞没。虽然从未经历那种痛苦，但我对其讳莫如深。
我踮起脚尖，双手举起环抱住父亲的脖子，他也配合着我弯下腰来。湿漉漉的触感随着温暖的体温传递到我的手臂，沾了水的耳朵尖蹭蹭父亲耷拉下来的大耳朵，将我的存在切实地传递给这位担心的男人。
「您放心吧，我不会离开太久，一定会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的，我保证。」
朴素的话语已经包含了我全部的心意。父亲度过了漫长的生命，也体验过数不清的离别，此时此刻直白的保证也许最能让他安心。
父亲回抱住我，依依不舍地嗅我的脖颈，想要留下更多的气味记忆，平时我会嫌烦，但今天还是体谅一下比较好。
离开温暖湿润的怀抱后，我抬起头，看见父亲年轻眼泪汪汪的面庞，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苦笑，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和妈妈是一样的。
「那么，我走啦，爸爸妈妈要保重身体，等我回家哦。」
就这样，我背上箱子，走出了前院大门，一边转身挥手道别，一边向前走。当雨幕渐渐消融爸爸妈妈的身影时，在鼻尖绽开的一滴雨花搅碎了我的梦境。
我揉揉眼睛，抬头看向哒哒滴水的树冠，淅淅沥沥的雨水经过层层树叶的阻拦，最后还是滴到我的脸上来。
如今的我已经旅行三月有余，季节也从旱季转变成了雨季，下雨变得越来越频繁。三个月来，我顺着沿海城镇往返，来到了离家有点距离的北方。说是有点距离，但其实变成狼跑个三天就能回家了，但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这已经是可以分家的距离了。
站起身后才发现，雨水浸染了我的衣服，把带兜帽的披风弄的又湿又沉，让我有一种是自己的狼毛吸满水的错觉。
回想起来，自己是被饱餐一顿后的慵懒和疲惫袭击了，找了一个舒服的树荫就开始睡大头觉，完全没注意到远处天空聚集的乌云。
抬头看看天空，发现雨势似乎只会越来越大，但是按照打听来的说法对比自己的前进速度，到达欧尼列瓦还要用双腿走上半天。
作为狼的女儿，我自然是可以变成狼，甩甩尾巴一会就跑到想要去的地方。
没这样做的理由有三点。
首先是因为现在正处白天，这条路时常有人经过，我这种体型狼，被目击到的话会引发恐慌，惊动教会。收到消息的爸爸一定会连夜赶来叼着我的后颈把我拎回去，从此不能再到处旅行。
其次，有个烦人的金毛镖客对我留下了印象，这家伙总是快速地流串各地，要是被他察觉到我比他还要快会很麻烦。说到底，在人类的社会生活还是得遵守人类的规矩，所以养成保持人型活动的习惯会比较好，顺便也能慢一点品味世界的美景。
至于最后的理由，反正我也没办法在雨淋湿身体前跑过去咧，变成狼也没有意义。
「真不想被雨淋到感冒啊，要不我到森林里找个石洞或者土洞躲一会雨呢，老实请求的话森林的居民也会给我个面子吧。」
和动物沟通对我而言也不是问题，但是传递的信息会有差异，有的动物能听懂完整的语句，有的就只能理解动作中的情绪。至于虫子，简直就是一帮恐怖分子。
而我的这句话是说给北北东听的，那家伙是跟在我身边的狼之魂魄，寄宿在我带着的狼骨上，既不愿意转生，也不愿意离开我，就赖在我身边。不过北北东的存在让我一个人打旅行没那么寂寞，就这点来说，我还是感谢祂的。
但是今天很不巧是北北东最讨厌的雨天，即使亡灵和世界上的物质已经不相干了，但终究还是会产生一点小小的联系，比如穿过灵魂的人会感到冷，飘荡的灵魂也会引起一小阵风一样。北北东在潮湿的天气就喜欢缩在狼骨里，既不活动，也不说话。
我回头无奈的看看黑漆的箱子，看来只能独自面对眼前的困境了。
正当我打算用斗篷盖上箱子，走进森林寻求帮助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声音。向来路一看，来的是一辆漂亮的篷车。
这种马车是专门运输人员和需要避水的货物的，浸了蜡的帆布盖在铁质的骨架上，让整个货斗免收风雨侵袭。货斗两侧钉上了两排木板，为乘客提供能坐的地方，驾台上也有延伸的雨棚，免得驾车人淋成落汤鸡。
看着那座能够遮风挡雨的小小移动城堡，我高举双手，拼命挥舞，期盼马车主人能给我一点方便，帮助我摆脱眼下的困境。

随着马车稳稳的停在我面前，风雨也越来越大，横风吹散我的刘海，雨滴拍在我的脸上。马儿看见我后显得非常慌乱，但技艺高超的驾驶者马上就让它消停下来。我向驾台看去，稳坐之上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略显磨损，经历过风雨的夹克和皮靴，衬衫微微张开，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用的都是很好的面料，彰显着其并非穷人的身份。
他俯视着马车下的我，绷紧着肩膀，似乎随时准备应对着突发情况，双眼微眯，透露出满满的警惕。但他的目光又深邃而沉稳，让人感觉深不见底，面对这样的眼神，就是狼也得畏惧三分。
虽然男人威严满满的样子叫我有些害怕，但是打在脸上的雨滴更是提醒着我时间紧迫，催促我快点做出选择。想象到我可怜巴巴地和狐狸窝在洞里的情景，我鼓起勇气，对男人搭话。
「我正在前往欧尼列瓦，这位先生，能不能请您捎带我一程？」
为了尽量展现无害的姿态，我收敛四肢，双手相扣，把目光上抬，表现的楚楚可怜。同时注意着把教会的挂坠露在外面，以证明我并非恶人精怪之类。
男人仔细打量我一番，警备的姿态有所放松。要是我不藏起耳朵和尾巴，恐怕他就会惊恐的赶马逃跑，或者愤怒的掐住我的脖子，不过我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两种坏结局都不会发生。
男人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劈啪作响的棚顶，还是决定先让我上车。
他把马车停到路边，走下车来，搀扶着背着重物的我爬到货台上。这个期间他十分注意和我的接触，尽量避免碰到我手臂以外的躯体，这个细节让我得知，眼前的男人是绅士之流，也让我安心了不少。
但是他接下来的举动可就算不上绅士了。在我放好箱子，把长袍脱下准备拧干水分时，他默默坐到我的对面，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和略带侵略性的动作让我刚放下的心又警惕起来，看不见的尾巴和耳朵也尖毛竖起。
「那个，怎么了？」
也许是我害怕的表情和收缩的身体让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男人挠了挠脑袋，对我微微欠身致歉。
「啊啊，抱歉，有些走神，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当他重新抬起脑袋时，眼中深邃的部分消融了不少。男人看着我的眼睛，开口讲到。
「我的名字是欧米尼，在欧提特经营一家商店，现在因为一些事宜正在赶回老家欧尼列瓦。请问小姐，你是旅行中的修女吗？」
有很多贵族会把他们年轻漂亮的女儿送进修道院学习礼仪和宗教，这类女性并不会成为真正的修女，但却影响了世人对修女的印象。他会把我当成修女，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我确实在修道院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是并不是正式的修女。不过凡事有例外，我有在埃里克的修道院拿到办仪式的许可，所以您可以认为我是半个神职者。」
「这样啊。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啊，哦，叫我普莉娜就好。」
我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回报名号，要是在礼仪课上犯这种错误是要被老师咬住耳朵的，虽然并不是什么严厉的惩罚，但年幼的我就是怕得要死。即使上课的日子已成为回忆，我还是吓得背后出冷汗。
「好像在哪里听过您的尊姓大名？」
「毕竟我也是小有名气的司仪嘛。」
「这样啊，请问您方便出席主持葬礼吗？」
突如其来的沉重话题把我从往昔的回忆中揪出来，我重新审视眼前的男人，发现他有很深的眼袋，怕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看来这就是他身上阴沉气息的来源。
我马上调整姿态端坐好，面对肃穆的话题，必须保持端正的态度。
「请讲吧。」
「感谢您愿意听我絮言，其实是这样的。。。」
在四十年前的欧尼列瓦，两个男孩诞生了。两人中的哥哥欧米尼活泼开朗，个性乐观；但是弟弟塞里昂却很内向，总是沉默寡言，这导致两兄弟从小开始就矛盾不断。欧米尼想要带着塞里昂到处捣乱，而塞里昂想叫欧米尼安静下来读书。当两人发现对方个性与自己不合后，便不主动去交互了。
两兄弟长大后，欧米尼开始学习经商，而塞里昂则念起了书。本该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磨合的二人却爆发了更强烈的冲突，只因为塞里昂离经叛道，主张神明已死。欧米尼怒斥塞里指染邪教昂连累家人，而塞里昂则觉得欧米尼愚昧无知，两人越走越远。
而在欧米尼三十五岁那年，随着父亲和母亲的离世，两人关系彻底破裂。塞里昂打算火化母亲的遗体，得知此事的欧米尼怒火冲天，狠狠地揍了弟弟一顿，在葬礼结束后便离开家乡到欧提特生活，决定再也不见令人失望的弟弟。
就在昨天，欧米尼收到了塞里昂的讣告。
「那个叫人恨的男人就这么突然死了，作为兄弟我还是得履行把他埋进土里的义务。但我从信中得知，当地的神父没有一个敢主持他的葬礼，真叫人头疼。小姐您的出现简直就是神的指引，我恳请您担任葬仪，您若愿意出席，欧米尼必有重谢。」
说实话，之前我见过冲进葬礼嘲笑死者，最后被暴力赶出去的极端分子，死者的灵魂暴跳如雷，让我差点没能超度祂，这样的经历让我对欧米尼的委托有些犹豫。要是他也在葬礼上做出同样的事情，我不能保证能顺利地让塞里昂安息。

但是身怀这种能力，我便有义务去从事这份职业。要是仅仅面对一点冲突就惊慌失措，永远也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高洁的狼。所以纵使内心忧虑，我还是接下了这个委托。
「交给我就是了。」
「感激不尽。」
欧米尼站起身，对我深鞠一躬，坐回了驾台，让马车重新动起来。我看着车外密密麻麻的雨线，在内心暗暗祈祷，但愿这场葬礼不会像雨势一样，汹涌到吞没我这个旅人。
——
马车走了不少泥泞的雨路，总算是到达欧尼列瓦了。坐在欧米尼安排的客房里，我看着窗外的街景。虽然因为下雨，街上并没有行人和商贩，但是我还是很乐意欣赏雨中街景。坐在安稳温暖的室内看着窗外的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欧尼列瓦是一座农业城市，城镇四周都是良田和果园，盛产香肠和各种水果。而现在正是雨季，是收获果实并重新播种的季节，城市里有很多水果享用。城市范围也不算小，地面是用石砖铺的，也有排水系统，进城的时候还有士兵例行检查。
说起进门的检查，倒是发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
一个士兵看着我的脸入了神，连询问都忘记了，被旁边的同事打了一巴掌才回过神来，但问我话的时候还是结结巴巴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吸引异性的想法，但是把雄性迷的七荤八素的感觉还是让人感到得意。仅仅是微笑着挥挥手，那男生就露出沉醉的表情，真有意思。
因为正值丰收季节，欧米尼招待我的果盘里放满了苹果。鲜艳的红色果实在昏暗的光照中显得即神秘又诱人，无论是身为狼的普莉娜还是身为淑女的普莉娜，都无法抗拒这宝石一般的美丽果实。
『这么大的苹果，你一口气就吃了三个？还有，耳朵露出来了哦！』
「三个苹果算什么，我可是狼啊，只吃三个已经非常克制了！至于耳朵，被人类看到的前一瞬间会自己收起来的，别操心了。」
闷了一整天的北北东这时候才从寄宿的狼骨中钻出来，长着狼耳朵的半透明麻薯在空中翻转两圈又抖了一抖，似乎试图去掉身上的水分。明明北北东的遗骨已经被我放在了箱子最里层，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很讨厌湿气。
『还说什么别操心咧，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北北东虽然生前大抵也是一只经历过岁月的狼，但是性格有点呆呆的，还总喜欢教训身为小辈的我。每次被我反驳回去又会生闷气，故意不搭理我，非常无趣，所以我也学着克制自己，懒得和这个老东西计较。
要是这点感知能力都没有，狼耳朵和尾巴都可以剪掉卖钱咯！北北东这家伙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克制自己，只吃掉三个美味苹果？不都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保持一个淑女形象嘛，不过反正这位不速之客也没机会到处说普莉娜这啊那的，所以似乎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必要。
想到这里，我握住红彤彤的果实，用尖锐的狼齿狠狠地咬下一口，心满意足地感受汁水在嘴里爆开的快乐后，把目光锁定到墙角的衣柜。
「偷偷藏在女孩子的房间里，可算不上绅士啊，难怪你会被教会讨厌咧，塞里昂先生。」
我注视着衣柜，一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魂魄从衣柜里慢慢的地钻出来。魂魄的身形比欧米尼瘦小很多，眼窝凹陷，活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尸体。这副悲惨的姿态，说明病痛让他在舍弃肉体前受尽折磨。
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五颜六色的围裙，衬衫和裤子也占满了墨水，头上顶着一个小毡帽。我在小时候见过类似的装扮，当老师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两三天之后，出来的样子和他差不多，看来和纸笔打交道的学者大抵都是如此。
本来以为看到我可爱耳朵和尾巴的塞里昂会像城门的士兵那样沉醉，或者像个普通人一样害怕地逃窜。但是他却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抱胸，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明明没礼貌的是对方，自己却莫名其妙的被讨厌了，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在家里的时候，只要对父亲撒娇总是能得到温柔的安慰，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收起情绪，不甘示弱的盯着他的眼睛。
『魔鬼，你就是那个神派来惩罚我的吗？别做梦了，我就是被割碎，被穿刺，也永远不会向你们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低头！』
愤怒的男人用和他瘦弱的身体不相匹配的速度扑过来，双手对准我的颈脖。脑海中被人掐住窒息的场景一闪而过，不过要是幽灵都有这等能耐，世间早就乱套了。
理所当然的，塞里昂穿过了我的身体。没能得逞的他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恼怒和不甘，看着他这副样子真是叫狼无奈。
「如果我是神或者魔鬼之类的话，我现在就会掏出能伤害你的武器，对你的无礼行为展开报复了吧？动动脑子好好想想，作为学者别表现的像个蠢蛋似的！」
北北东在我身边低吼着，我暗示祂不要冲动，虽然我确实能通过北北东让这些灵魂强制消失，但是这并不符合我心中的道德准则。
『呜，切！』
塞里昂恼火的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地板。复杂的情绪从他身上流露出来，但总算是冷静了一些。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看到我，为什么长着魔鬼的特征，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
我稍微理解为什么欧米尼会离开家里了，明明先发飙的是他，现在咄咄逼人的还是他，这家伙的性格真是烂到「呜咔」的可以。

一个成熟的淑女可不能和这种家伙急眼，我深呼吸，试图把恼火吐到体外。
「我叫普莉娜，和你哥哥在路上认识的，被请来主持葬礼。至于我身上异于常人的特征，你当做小概率事件就好了，和什么神和鬼都没有关系，我普莉娜就是普莉娜。」
听到我斩钉截铁的和神断开关系后，塞里昂怀疑的打量着我。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教会的标志。』
「因为这样好行动啊，谁和你一样死脑筋，把自己搞得孤立无援，连葬礼都没人敢主持。而且不用神的名义，我也做不了这份工作。」
把我的仪服和工具掏出来给他看了后，这家伙总算是相信了我的话。
塞里昂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相互交拧。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我才不要被可恶的迷信指染，明明把我烧掉就好了。』
「如果真是烧掉这么简单，你哥哥就不用操心地亲自赶来替你办仪式了，你就一点也不想见见他吗？」
『闭嘴，闭嘴！你懂什么，我和欧米尼的事情，你懂什么！』
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灵魂，我一下子明白了，内心的恼火被怜悯所占据。虽然只当了三个月葬仪，但是这样的神态我已经见了不少，这次人全是死了都要嘴硬的犟种。
「不管怎样，明天中午葬礼都会执行，在遗体安葬好后，无论如何你的灵魂都会从这个世界离开。在那之前你好好想想吧。」
房间里有个吵吵嚷嚷的家伙并不愉快，我让展现原型的北北东把塞里昂拽出去了。再失去理智的人类，看到巨狼后也会本能的僵住，不知为何生存本能在死后也能保留下来。
天色愈加昏暗，周围物品的细节也逐渐模糊，雨声也越来越大，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冲刷殆尽。欧米尼给我留了蜡烛和火柴，但是能在黑暗中行动的我并不需要它们，我也没有心情点亮他们。
现在已经能尽情享用桌上剩下的苹果了，但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面对这么叫狼愁的事情，哪怕是恶魔的果实也失去了吸引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欧米尼。我收起耳朵尾巴，同时把眼睛闭上装作在房间摸索，免得他看到我在黑暗中反光的狼眼。接着，敲门声传来。
「请进。」
「普莉娜小姐，您没有点蜡烛吗？」
「看雨景看入迷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蜡烛在哪里了，可以帮帮我吗？」
欧米尼走进房间，只听刷的一声，蜡烛很顺利地被点燃了，我眯着眼睛适应着光亮，扶着桌子坐在椅子上。
「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来邀请您共进晚餐，也有些事情想和您商量。」
欧米尼的样子有些踌躇，像是对某件事感到不好意思。要是年轻男性在自己面前做此姿态，一定能叫人得意。可惜眼前的大叔并非年轻人，也并不是因为我扭捏。
「那就麻烦带我去餐厅吧，我很期待哦。」
当然是期待欧米尼的话题的意思，但是似乎被他曲解成对晚餐的期待。
「我叫人安排了最高级的食材，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搞得好像我是什么馋嘴的笨狼似的！
不过听到晚上吃好东西时，内心还是高兴地雀跃了一下，毕竟这几天一在直吃便宜面包，能吃到美味的正经饭还是很难得的。就这样顺势拿起蜡烛，跟着欧米尼下楼了。
在餐桌上，欧米尼和我作着餐前祷告，我一边默念祷词，一边偷看桌子上的美味。
烤牛肉，烤鸡，还有烤羊，黄油，芝士和小麦面包，调味料则有大蒜芥末和奶油。这么一顿放在餐馆里怎么样都得要一枚卡迪尔银币，欧米尼是真的在热情款待我。
在向欧米尼表达感谢后，我叉起一块羊腿肉，撒上芝士碎后塞进嘴里，浓郁的膻腥味和奶香味扩散在嘴里，刺激着压抑许久的味蕾，叫我花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耳朵和尾巴。
「普莉娜小姐。」
「嗯，嗯。」
我慌忙咽下嘴里的肉块，端正坐姿。一般来讲这样丰盛的餐桌总是伴随着重要的话题，在家里的时候我早就习惯应对这种事情了。
「您认为死者的灵魂还能听到生者的话语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切中要点，让我不禁怀疑自己和塞里昂的对话是否被他听到了。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要是被当成巫师神婆什么的了，可就得考虑跑路了，我在心里祈祷欧米尼并非听到我的「自言自语」。
「有些想说的话，一直都没能说，这让我非常懊悔。」
欧米尼皱着眉头，用力捏着胸前的餐巾。
「有没有可能，我弟弟的灵魂还留在世间，没有被带到地狱？要是能让他听听我的真心话，让他在临走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我就。。。」
欧米尼没能说下去，泪水大颗大颗滑落到桌子上，和他之前给我留下的铁面硬汉形象相去甚远。
「抱歉。。」
等他整理好情绪时，我严肃地盯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应他。
「会的，一定会的。」
这个世界恰好就有这么温柔，让欧米尼无法认识到的，存在于幻想的理论就这么现实地存在着。不知道炸毛的塞里昂听到这些话后会怎么想，结束晚餐后，我回到卧室，走到窗户前看着越下越大的雨。
『普莉娜大人。。。』
「要么叫我普莉娜，要么叫我葬仪小姐，尊称什么的受不起。而且不是说了不准擅闯女孩子的房间吗？」
我假装气呼呼的转身看着塞里昂，他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更瘦小了，完全没有之前撕碎一切的气势，脸上满是哀愁和痛苦。

『虽然粗暴的对您后还来求您非常厚脸皮，但是还是请您听听我的请求。』
真是受不了这些鬼魂，总是喜欢为难我。面对逝者的请求，我作为葬仪哪有说不的道理呢？露出受不了的笑容后，我对着塞里昂点点头。
塞里昂告诉我，他曾经画过一张油画，而他为了逃避教会的纠察，把自己的书稿全部装在箱子里埋到城外了，那张画也混杂在纸张中一同被掩埋。
对于普通人来说，颜料可是超级贵的奢侈品，那张画对他来说一定相当珍贵吧。
「明白了，今天晚上我就帮你把东西拿回来。」
『普莉娜小姐，您只要把这件事告诉欧米尼就行了，外面下着大雨，夜间出城也是一件麻烦事。』
「可是你其实很想亲眼见到你哥哥拿到这幅画的样子吧，不是吗。」
塞里昂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副纠结的样子。
「别想这么多了，交给我就行。」
我拍了拍他那根本拍不到的肩膀。
「一个男人不但擅闯女孩子的房间，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塞里昂终于是笑了，看着他那别扭的笑容，感觉淋点雨也无所谓。
从塞里昂那里要到具体的埋藏地点后，我找到欧米尼，告诉他晚上我要出一趟门。欧米尼十分惊讶，但是毕竟是经常和人打交道的精明人，并没有多过问我什么，转身拿了一顶雨笠给我。
北北东虽然厌恶雨水，但还是跟着我出门了，虽然祂平时总爱和我争吵，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非常可靠的伙伴。
顶着欧米尼给的雨笠，我在完全陷入黑暗的街上寻找着一处不会被烛火照到的角落。最终在一个昏暗的巷子里停下了脚步。
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叠好放进箱子里，当最后的鞋子也被放置好后，我关上箱子，把雨笠盖在上面。
「人类的身体真是和暖和沾不上边啊，好冷。。。不过不会粘一毛水也算是好处了。」
赤裸的双脚站在石板地上，脚底的肌肤感受浸润雨水的坚硬地面，仿佛回到了在庭院里疯跑的童年时期，有多久没像这样一丝不挂地在地上奔跑了呢，已经记不清了。
北北东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后回到我身边。
「确定没有人对吧，好。」
随着一阵毛发摩擦的刷刷声和物体膨胀的声音，一匹灰色的大狼凭空出现在雨幕中。这匹狼足够一个壮汉那么高，在雨中散发着阵阵热气，这便是我普莉娜的另一种姿态。
『真是久违的狼之时刻啊。』
要不是下着大雨，我其实还想再看看自己漂亮的毛发，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出城找到塞里昂的箱子。甩甩身上的水珠，用狼爪踩着地面，像离弦之箭一样往城边跑。
雨水伴随着呼出的热气消散在空中，深沉又稳重的心跳声从胸腔传递到全身。
在两个关口中间的城墙处，我后腿发力，纵身一跃。随着耳边空气被破开的声音，安稳的落在城外。幸好是雨天，周围连个值班的守卫都没有，不然城墙被大型生物跨越一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黑暗中的森林在大雨的掩护下变得更难看清细节，张牙舞爪的树枝交错绵延，向远方铺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牢笼。纵使我拥有看穿黑暗的好视力，也没法看见森林的尽头。

『普莉娜，你怕黑吗？我有感受到你身上焦虑的气息。』
北北东的说话，才让我察觉到这丝情绪，甩甩脑袋，用前爪挠了挠耳朵，又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会怕黑呢，你在犯迷糊吧？不过从能遮蔽风雨的房子里走出，进入这湿冷阴暗的森林，总是会叫狼缺乏安全感。』
『啊啊，我懂你，湿漉漉的真讨厌。』
看来北北东没有懂，祂只是顺应着本能，反感湿气而已，复杂的情绪对祂来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我让北北东飞到高空寻找塞里昂描述的埋藏地点，在祂的指引下，我们很快找到了那颗长在台地上的苹果树。可惜树上的苹果已经被此地的主人摘走，让我没法小小的奖励自己一番。
我把鼻子贴在地上，感受着雨水和草地以外的气味，最终确定了埋藏塞里昂遗物的地点。
身为狼的好处之一，便是这对强而有力的前爪。我两三下就掏出来那个箱子，这个过程非常有趣，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后院到处掏洞的回忆。
不过当时脸都要被父亲揪掉了呢。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把箱子摆在地上，仔细观察。
和普通的箱子不同，这是用石头做的箱子，或者说是盒子？一卯一嵌做的严丝合缝，看来是专门定制，用来藏东西的道具，所以采用了不会被轻易腐蚀的石头。
张开嘴巴比划了一下，发现这盒子刚好是我能用牙叼在嘴里的大小。但是作为在人类社会生活习惯的狼，把沾满泥巴的东西塞到嘴里感觉好不卫生。我用肉垫蹭蹭箱子，试图把泥巴弄掉，但是收效甚微。
最后我只好死心，用牙齿巧妙的衔住盒子，避免泥巴粘到嘴里，但这样我就合不上嘴了，口水放肆地从嘴里流出。
『哇哦，看起来好像有点蠢？』
我瞪了一眼说风凉话的北北东，对着祂甩了一尾巴水，随后踩着地面，矫健地向城里奔去。
「啊呸呸呸」
回到我的箱子旁边时，石头盒子已经被我的口水洗的干干净净了，而那些泥巴全都进了我的嘴里，真是叫狼难受。
现在应该已经是后半夜，我站在雨里，冲刷着身上沾染的泥泞，同时接一点从屋檐滴下的雨水，含在嘴里漱口。最后随着旋转抖动，拽干净身上和尾巴上的雨滴，穿回自己的衣服。
走到欧米尼家门口时，门缝里投出淡淡的烛光，看来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欧米尼把我迎进屋后没有问我些什么，只是告诉我浴室里有烧好的水，浴室的蜡烛能拿回卧室。交代完这些后，他便鞠了一躬，回自己房间了。
在浴室里，我把身体整个沉浸在热水里，享受着回到安全的室内的满足感，欧米尼在一天之内让我两度从地狱回到天堂，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暗下决定，一定要办好明天的葬礼。
从浴室出来后，穿上轻飘飘的睡衣，扑到用羊毛打底的高级客床上，高兴的两只脚不停扑腾。
『塞里昂好像有话说。』
北北东从门外穿进屋里，向我汇报。
这里好歹是淑女的房间，男性没有得到允许，就算是魂魄也不准随便进来，看来塞里昂也算学聪明了。
「进来罢，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话音刚落，塞里昂的苦脸就隔着门透进来了。看着他焦急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对他扬了扬头。
「你的画作我已经看过了，我会在明天的仪式上把它交给欧米尼的，你放心吧。」
塞里昂点了点头，刚张嘴准备说话，我就出口打断他。
「你写的东西我也会全部带走，不会给你家人带来影响，也不会让你的努力付诸东流。这样处理，你认可吗。」
我盘着腿坐起身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注视着眼前的瘦弱魂魄。他的表情从惊讶，到悲伤，最后破涕而笑。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我就是轮回转世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普莉娜大人。』
我侧过脸，摆摆手让塞里昂出去，他在深深地鞠了一躬后飘出了房间。
『被人真诚地感谢总是会害羞呢，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嘛。』
北北东的话装作听不到就好了，祂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我。吹掉蜡烛后抱住自己温暖柔顺的尾巴，在黑暗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凌晨，我早早起床。虽然南方的深秋并没有北方那么寒冷，但是早上从温暖的被子里离开依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一点无论在哪里应该都是一样的。
下床后，换上那身黑白色的礼服，这是我专门定制，专为送别死者存在的礼服。
我坐在桌边，酝酿着情绪。对于最终的送别仪式，不能带有一丝轻佻的态度，这是对生者的告慰，也是对死者的尊重。
吃过欧米尼送来的早餐后，来到灵堂，看着棺内的面孔，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普莉娜大人。』
「嗯。」
『我离开这个世界后会去往何方？』
「我不能妄下断论，但是如果诚如父亲所言，你将会汇入生命的河流，在流转中失去此生的记忆，最后变成一株草，一只蝉，或者重生为一个婴孩。」
我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塞里昂的魂魄。
「那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在今天，好好的同家人们道别吧。」
塞里昂点点头，飘出了灵堂。而我则需要祷告，祈祷塞里昂的前路能够一路顺风。
中午，外面的雨已经停下，太阳透过云间缝隙照射下来，沾着水珠的街景显得明亮而剔透。参加葬礼的宾客渐渐坐满了大厅，我站在棺前，用肃穆的神情宣读悼词。
塞里昂的灵魂在我旁边哭的稀里哗啦，欧米尼则是紧锁眉头，咬紧牙关。
「愿神恩赐汝早登天乡，阿门。」
念完最后一句悼词，我观察着来宾的神情。有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人色眯眯地盯着我，有人完全在神游九霄。唯有欧米尼一人是悲痛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凄凉，也更加怜悯塞里昂。
「在盖棺前，请想见逝者最后一面的亲友依次上前，作最后的道别。」
欧米尼想要第一个上前，被我无声的制止了。在来宾装模作样的看过塞里昂的遗体后，才让欧米尼上来。
看着棺材里消瘦惨白的脸，欧米尼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把头低下，就这么静静看着。
都到这时候了，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吗，男人真是不坦率啊。
「恕我冒昧，其实昨晚在房间里偶然发现了这件东西，应该是没有被整理的，塞里昂先生的遗物，在神的注视下，于此时此地，我将它转交给你。」
我在欧米尼面前展开这卷画，看清这幅画描绘之物后，欧米尼终于是没抑制住，跪在棺材前失声痛哭起来。
画卷上的内容，是一对平凡的兄弟，哥哥在柜台算账，弟弟在搬运货物，仅仅是这样的一幅日常画面而已。
而这便是塞里昂真实的心愿。
欧米尼一边痛哭，一边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看到哥哥的反应后，塞里昂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在泪光中消散不见了。
把塞里昂的残躯送入土地后，欧米尼回到家里，邀请我在壁炉旁边喝酒。他红肿的眼睛和沙哑的喉咙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是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我披着毛毯，双手握着酒杯，垂着眼睛聆听他的讲话。
「这家伙生病了都没有告诉我。。。我好懊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至少让我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啊啊啊，但愿。。。」
「放心吧。」
我微微歪头，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欧米尼。
「你的心意会传递给他的，一定会的。」
——
欧米尼出手真的很大方，我还是第一次摸到金光闪闪的卡迪尔金币。仅仅是这一小枚闪耀好玩意，就能让我在旅馆吃着小麦面包躺平一个月，躺到尾巴上长虱子。
我把金币举到头顶，在阳光的照射下，卡迪尔金币闪烁着耀眼的金属光泽。非偷非抢，不蒙不骗，这枚金币完全是由我普莉娜通过劳动获得的报酬。
「诶嘿嘿，等下买多少苹果好呢？不过樱桃也很美味，好难抉择啊，呜～」
一想到色彩鲜艳，晶莹剔透的美味水果，我的喉咙忍不住发出嘤嘤的声音。
『不是说对食物不感兴趣吗，怎么高兴的像个小狼崽一样？』
「才不是因为能买水果才高兴呢，再说了，就连妈妈偶尔也会嘤嘤叫，凭什么说我像小狼崽？」
『太太那是。。。哎咦，算了。你这么喜欢这枚金币，到时候还不是要换成零钱吗。』
听到这句话，我把金币塞进口袋里，把手背在身后对着北北东弯下腰，得意地对他笑笑。
「笨蛋，哪会有舍不得说再见的葬仪啊。」

完

ebook会自动帮我分段，贴吧不会，贴吧坏

浅谈一：故事节奏稍快，直观感受就是这样就没了；情节缺少起伏，主要感受就是主角做事太过顺风顺水；人物刻画，主角性格有点单薄，但这个也是由于篇幅原因；文笔不错（羡慕）；当然作为个人的第一篇小说肯定是合格的

会出书吗

好喜欢普莉娜第一人视角，心理描写好看，代入得很有感觉！
但感觉主线下葬剧情有些许平淡了，没什么好琢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