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烛火。老管家在耳边念念叨叨，什么“千万得顾惜自己”“殿下要是还在，也不舍得见你这样”，人上了年纪话多且杂，细细碎碎的声音收束成一把，针尖似得扎进我脑子里。
遗落的记忆走马灯般回光返照。
嗯，我爹没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老管家心惊肉跳地托住我一只胳膊，嘴里忙不迭地让人把大夫喊来。我竟还有余力，五指一拢，在老管家枯瘦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没事王伯，我去……我去看看他。”
这具身体年轻，健康，鲜活，几天星夜兼程的赶路和灵前的那一口血并不能伤到什么根本，等绕过中庭时，步子就已经能迈得稳了。
灵堂灯火通明，只有几个守夜的家里人，见我，自发地退了出去。深夜的烛火给他打上一层暖黄的光，不似我白日里那一眼生机全无的青白，他的脸色近乎活泛起来，像个睡着的人。我趴在他的棺上，一如小时候趴在他的案头。可他再也不会恶劣地弹我一指头，拎起毛笔在我额上画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王八。
我微微垂了垂眼，眼睫轻轻一颤。
李集并不避讳生死，闲谈时也曾与我说过许多。比如死亡本身，比如那些在他生命里离开的人。他近乎参透生死人世，可我还在冥顽不灵。他说世上所有的成长大抵都要以父辈的故去为起始，毫无倚仗，孑然一身，才能真正学会顶天立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可我少年离家，求学入仕，到如今家国世道都敢一肩挑起，为什么——凭什么还要遭受这一场生死别离！
——偏生还有人要来扰他清净。我蓦地抽剑，一剑破开烛光，直劈疾风来处。
528

寒光照面，凌厉的剑锋裹挟着森冷的杀意迎面而来——全然没有料到会在王府逢此一遭，电光石火间，我抬臂格挡，硬接下这来势汹汹的一剑。三尺青锋对上半臂长的匕首，刀锋在碰撞中发出尖啸的嘶鸣，两指宽的刃上照出来人转瞬即逝的一双眼，我就势欺身，眨眼间已拆了数招，各自退出几步开外。
我借着厅中残存的烛火看清他的样貌，动作倏然一顿：“李白榆？”

握剑的手隐隐发麻，那些无伤大雅的疲倦与伤痛终于在这此刻现了正形，我漠然提剑，却忽地一怔，自儿时久远的记忆中搜刮出名姓，同眼前人对上。
“……张雁行？”

我折身拜下，恭恭敬敬在灵前上了一炷香，一时间有些恍惚。早几个月前，我才同应须和闲聊起李白榆，聊他在京中步步为营，聊我在西北逍遥度日，陇右的天也塌不下来，而如今不过一个秋夏刚过，却已是这番光景。
“收到消息时我尚有任务在身，未能及时赶回来。刚刚才进的城，原想着天太晚，不便打扰，又惦记着来看看，这才出此下策，惹你误会，扰了殿下清净……节哀。”

我还他一礼，回身往外走去。
“我醒来后的一路，每个人都让我节哀。可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又以悲苦最难自抑，说再多又有何用。”

熄灭的火烛重新被点燃，出鞘的长剑也收回了兵器架上。满室的杀机被涤荡，那双眼的红与冷也悄无声息地消散。
他这话说得实在棒槌，但碍于人刚刚丧父，也只好宽宏大量一俱包容。
“还是要说的。就好比祝寿时说的‘身体康健’，送行时说的‘前程似锦’，或者谈情说爱时的‘天长地久’，都未必成真，但也都是祈愿。”我随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更何况这一句还当是亡者的遗愿，小殿下……”

亡者的遗愿。
嘴角要笑不笑地轻轻翘了翘，我抬起头，今夜无月也无雪，晴夜当空，星辰漫天。没有应他的前话，也将他的未竟之词一并截了。
“得了吧，小时候也没见你喊过几声，当面‘小殿下’，背地里‘李白榆’‘李白榆’地喊，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收回目光，眼里透出一点笑意，“刚才不还脱口而出了吗？”

我偏头看他一眼，随之笑了笑，转瞬将目光收回。
“礼不可废。”我冠冕堂皇道，他已经摆出了姿态，我从善如流，“小时候不懂事，适才也是久别重逢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略一沉思，“要不我为以前的年少无知给您道个歉？”

我无所不可地点头——
“行啊，另外回头别人问起来，记得说你小时候不爱搭理我纯粹是死要面子拉不下脸，其实心里可想跟我一起玩了。”

“……不是，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惊叹。
李白榆此人小时候话不多，以语不惊人死不休为目的，常常一出口能给人气得跳脚，没曾想出走数年，归来恶劣程度更上一层楼。

“看，虚伪。”
我点评一句。拐角有脚步声渐近，夹杂在不算大的风声里。老管家提着个灯笼，手里端着一碗药和一碗面，袖袍遮着风，一路在怀里护过来的。见张雁行，先开了口：“小二来了？”

手遮了半边面，我哀号：“王伯，求你了，换个称呼吧。”
边陲之地，小孩连人带名字都糙，“白榆”那种是另类。我在家行二，老头也没什么取名字的天分，拿序齿当小名喊，在一堆“小花”“二刘”“甜饼”“小胖”里也不算突兀。唯独有一点——即便长大了，哪怕取名拟字了，在一些打小便认识的长者面前，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还是当年的小名，这种时候“小二”就分外羞耻了。

我端着药，碗壁还烫。老管家从善如流将“小二”换成“明钧”，又回头叮嘱了我一串“冬月天里别在外头多坐”“药要趁热喝”“面里都是你爱吃的，多少吃两口”，非得等我一一应了这才提着灯回去。
热闹和笑闹都不过盏茶的功夫，又只剩下廊下无言的我二人。寒风拂过白幡，天际一颗星划落。
“原来明钧是你。”我仰起头，将药喝了，空碗搁在了身侧，“张伯身体还好吗？”

我对他的字回炉重造这回事也有所耳闻，甚至临行前还听殿下为这事犯愁，被军中一干将军好生调侃了一番。那会儿长河落日，余晖斜打进帅帐，将军们凑在桌前给定川王家小殿下的表字出馊主意，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几句笑骂。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来问我的主意，我是不介意掺和一脚，甚至很是摩拳擦掌，但显然殿下还记得我和他儿子一般大，没打算凭空给我涨个辈分——把我和喊我的那几位一块扔出了帐子。然后和门口一边偷听一边笑的几个亲兵直接对上了眼，小年轻们“嗷”一嗓子溜没了影，我佯作无事地拍了拍灰领任务出门去。
也不知道最后定下来没有。
将桌上的面端了给他。
“早几年就走了。”行伍中人，受伤是家常便饭，身上小伤暗伤一大堆，年轻时不觉得，到老多纠缠于病痛，少有几个能寿终正寝的，只我身后正对着连“到老”都无望的灵堂，身侧是早逝的英灵肝肠寸断的亲眷，这话不便说，“字是他一早给我取好的，十三四岁的时候。成天盼着我成人，让他直接提前用了还不乐意，倔得不行，到头一声也没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