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岭南地区，或称百越其下有地，名曰御城，御城之下某市之中，有村名曰保安，
保安村篮球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球馆内除了打球的运动场所还有打球劳累之后的休息的区域，里面备着免费的茶水和收费的饮料。打球的人打的累了，买一瓶矿泉水，——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2元，——靠柜休息区的椅子，凉凉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1元，便可以买碳酸快乐水，如果出到6元，那就能买功能快乐水，但这些顾客，多是小学生初中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身穿高中生校服的，才可来到休息区，要一瓶快乐水，慢慢地坐喝。
我从年少起，便在球馆当伙计。
我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 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田中君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田中君是喝甜水而穿高中校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小；黝黑脸色，眉宇间满是高中生的意气风发；虽一眼看得出常年田间地头劳作的辛苦，但浑身上下散发的确是读书人的自信。穿的虽然是校服，可是一年一换，绝不重样。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梦想、分数、大学，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平日里爱喝甜水，故而旁人唤他”老甜“，时间长了他便以“田”为姓。至于原来的姓氏早已无人知晓，依稀记得姓谭名哥字小丑吧，或许是或许不是，也无从考证了。常年身着中学生校服混迹于篮球馆，得了一个“中”字。村里人平日里叫他作“田中”,亦唤作“田中君”。田中君一到店，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田中君，你又换新校服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2瓶矿泉水1瓶甜水。”便排出几张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复读了吧！”田中君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某某高中打篮球，用二十几岁的身体强吃十多岁高中娃娃，吊着打。”田中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的是高中生……高中生！……高中生的身体素质，能算娃娃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即便偶不变”，什么“氢氦锂铍硼”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田中君原来也有机会上大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复读了。幸而做的一手好题，便替人家当抢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百越之地，叫他做枪手的人也没有了。田中君没有法，便免不了于燕赵之地求学以谋大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田中君的名字。
田中君喝过甜水，打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田中君，你当真参加过科举么？”田中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田中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梦想，专业、名校、人生价值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球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田中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田中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大气滂沱，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田中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海报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不需要分清楚滂沱、磅礴；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滂沱二字有何不会？”田中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大气滂沱，大雨磅礴，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田中君刚用指甲蘸了甜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田中君。他便用吉他给孩子们演奏，一人一曲。孩子听完全，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吉他。田中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吉他护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来回就这几曲。”直起身又看一看包里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会做的题，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田中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科举放榜前后时间，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田中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打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落榜了，《名落上郡》。”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落榜。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碰瓷到燕赵之地的名校了。那名校，碰瓷得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布六百有余之信以告天下，后诿六百有一之果而责孙公。”“后来呢？”“后或苦于天下之劝诫，或畏于庙堂之威严，终迫求学于岭南。”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一天的下半天，球馆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瓶甜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田中君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却仍是书生模样；穿一件新校服，一手旋着篮球，一手拿着《新高考》《五三》；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瓶甜水。”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田中君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田中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甜水要冰镇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田中君，你又准备参加科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考，怎么会拿着《新高考》《五三》？”田中君低声说道，“看一眼，看，看……”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冰镇甜水，端出去，放在桌子上。他从崭新校服袋里摸出几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右手中指握笔处满是老茧，原来他这数十年笔耕不辍。不一会，他喝完甜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带着两本书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田中君。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田中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田中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田中君的确追梦去了。
公元二零二四年 上郡三十六年秋
保安村篮球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球馆内除了打球的运动场所还有打球劳累之后的休息的区域，里面备着免费的茶水和收费的饮料。打球的人打的累了，买一瓶矿泉水，——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2元，——靠柜休息区的椅子，凉凉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1元，便可以买碳酸快乐水，如果出到6元，那就能买功能快乐水，但这些顾客，多是小学生初中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身穿高中生校服的，才可来到休息区，要一瓶快乐水，慢慢地坐喝。
我从年少起，便在球馆当伙计。
我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 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田中君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田中君是喝甜水而穿高中校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小；黝黑脸色，眉宇间满是高中生的意气风发；虽一眼看得出常年田间地头劳作的辛苦，但浑身上下散发的确是读书人的自信。穿的虽然是校服，可是一年一换，绝不重样。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梦想、分数、大学，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平日里爱喝甜水，故而旁人唤他”老甜“，时间长了他便以“田”为姓。至于原来的姓氏早已无人知晓，依稀记得姓谭名哥字小丑吧，或许是或许不是，也无从考证了。常年身着中学生校服混迹于篮球馆，得了一个“中”字。村里人平日里叫他作“田中”,亦唤作“田中君”。田中君一到店，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田中君，你又换新校服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2瓶矿泉水1瓶甜水。”便排出几张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复读了吧！”田中君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某某高中打篮球，用二十几岁的身体强吃十多岁高中娃娃，吊着打。”田中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的是高中生……高中生！……高中生的身体素质，能算娃娃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即便偶不变”，什么“氢氦锂铍硼”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田中君原来也有机会上大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复读了。幸而做的一手好题，便替人家当抢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百越之地，叫他做枪手的人也没有了。田中君没有法，便免不了于燕赵之地求学以谋大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田中君的名字。
田中君喝过甜水，打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田中君，你当真参加过科举么？”田中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田中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梦想，专业、名校、人生价值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球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田中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田中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大气滂沱，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田中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海报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不需要分清楚滂沱、磅礴；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滂沱二字有何不会？”田中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大气滂沱，大雨磅礴，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田中君刚用指甲蘸了甜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田中君。他便用吉他给孩子们演奏，一人一曲。孩子听完全，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吉他。田中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吉他护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来回就这几曲。”直起身又看一看包里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会做的题，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田中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科举放榜前后时间，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田中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打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落榜了，《名落上郡》。”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落榜。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碰瓷到燕赵之地的名校了。那名校，碰瓷得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布六百有余之信以告天下，后诿六百有一之果而责孙公。”“后来呢？”“后或苦于天下之劝诫，或畏于庙堂之威严，终迫求学于岭南。”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一天的下半天，球馆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瓶甜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田中君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却仍是书生模样；穿一件新校服，一手旋着篮球，一手拿着《新高考》《五三》；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瓶甜水。”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田中君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田中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甜水要冰镇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田中君，你又准备参加科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考，怎么会拿着《新高考》《五三》？”田中君低声说道，“看一眼，看，看……”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冰镇甜水，端出去，放在桌子上。他从崭新校服袋里摸出几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右手中指握笔处满是老茧，原来他这数十年笔耕不辍。不一会，他喝完甜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带着两本书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田中君。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田中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田中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田中君的确追梦去了。
公元二零二四年 上郡三十六年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