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半年，我恢复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每天在公寓和公司之间做直线运动。两三周去看一次父母，每次带些他们嫌贵的水果，礼尚往来，他们也会提供不少我听了就烦的建议。
有同事问我怎么无精打采，我头也没抬，说被人骗了五百万，心情不太好。
她噗嗤一声笑了：“是韩元吗？，还是越南盾？”
我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原来是帮我入职手续的HR姑娘。我对她印象不错，于是实话实说：“五百万美元。”

那时我刚来，还没有同事在网上搜索我的名字。
不知她是相信了我的话，还是开始相信我有精神病，总之尴尬地挤出了一个微笑，低下头用勺子搅着咖啡，默默走开了。
回想起来，她大概是公司里最后一个和我闲聊的人。之后几个月，有人甚至在电梯开门时与我撞个满怀，也不会对我浪费半个表情。
不仅公司里没人和我讲话，联系我的朋友也不多。准确说，刨除借钱的、邀我参加婚礼的和推销理财产品的，半年来只有老大和袁胖子给我发过微信。

他俩是我的大学同学，老大是宿舍的老大，袁胖子是整栋宿舍楼的吨位担当。当年由于酷爱文艺电影，我一度被贴上过“矫情”的标签。但袁胖子拯救了我，因为大家发现他不仅在矫情方面堪称惊人，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话痨。两年前他跟女友一起赴美留学，思乡之情将他的矫情与话痨放大了无数倍，隔三差五就要跟我视频聊天，动辄还会以泪洗面。我偶尔陪他聊几句，每次看到那张大脸填满我的Galaxy Note，我都心生疑惑，他究竟怎么骗到女朋友的？
后来那个手机爆炸了，我都觉得责任不在三星。
前一阵袁胖子不停地给我发各种短信时代就烂大街的过期心灵鸡汤，乍一看还以为是我爸的微信，气得我把他拉黑了两周。最近他又扬言要给我介绍女友，说他有个学姐不错，既含苞待放又欲盖弥彰，他俩聊得如鱼得水，跟我肯定一见如故。

看到袁胖子鬼斧神工的成语连用，我面无表情地将他再次拉黑。其实我没有多烦他，只是很不巧，收到他的消息前，我刚刚看见樊思琪的新朋友圈。
在一张拍立得的相片里，穿着那件我熟悉的宝蓝色连衣裙的樊思琪，被一个长相酷似王大陆的男生搂着肩膀，面对镜头笑靥如花。
看到照片的瞬间，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到了几乎喘不过气的程度。分手半年来，我小心翼翼地抹去生活中有关樊思琪的种种印记，却依旧在一张简单的照片前溃不成军。我对着镜子试了几十个造型，换了上百个角度，终于发现相对于王大陆，我长得更像王大治一些。
我坐在马桶上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试图找出八字不合的线索，看到后来却是泪眼婆娑。老大劝过我，既然分开了，就把前女友删掉。我试过很多次，却屡屡失败。再说就算删了微信，我还是会忍不住看不怎么用的微博、多年没更新的豆瓣，以及被盗号已久的QQ空间。

我当然明白，老大真正的意思是让我把“樊思琪”三个字从我生活里彻底删除。不是我不想，只是操作系统里找不到这个选项。
跟袁胖子相反，老大沉默寡言，行事果断。大学四年，每次熄灯后的卧谈会，都是他做总结陈词：都BTM说了，睡吧。”
他前两天联系我，说中秋节快到了，问我公司发没发哈根达斯的冰激凌月饼券。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礼券确实刚发过。我问老大怎么知道，他说他不知道，翻通讯录一个个问的。
我一时语塞，为老大的行动力深深折服。
“这样，你帮我把券留一下，”老大的声音有些匆忙，似乎没打算多说，“谢谢阿。”
我想再问两句，电话却已经断了。

这让我有些沮丧，我不免想起分手前后给樊思琪的那些被挂断的和从未接通的电话。更令我心塞的是，我的矫情程度似乎正在朝袁胖子步步逼近。
为了避免脸型也向袁胖子看齐，我决定重拾夜跑的习惯。去年这个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跑步，不过那时我是一家初创公司的CEO，正为了Pre-A轮融资焦头烂额。
马路上零零散散有些遛弯的人，大多戴着口罩，向我投来冷峻而疑惑的目光。其实今晚的空气还可以，虽然有些阴沉，但跑步没有问题。这方面我有起码的自信，因为我的创业项目是智能空气质量检测。

两年前我刚开始上班，业余时间跟朋友一起做了款叫做“雾里看花”的空气质量预报App。最初版本和同类产品比，除了长得丑之外毫无特点。经过几个月的不断改进，我们在3.0版本中运用了AR技术，把飘荡在空气中常见污染物以3D动画形式融入真实街景。当用户走到污染严重的街道，界面会弹出“请戴口罩”或“请您绕行”的标识，用户的生命值也会下降。每个公交站、地铁站和共享单车网点是补给站，用户通过扫描、上传站牌可以增加生命值。
3.0版发布两周后，AR游戏Pokémon GO火遍全球，“雾里看花”也阴差阳错赚得不少眼球。那年秋天，整个东部地区都被严重的雾霾困扰，然而“雾里看花”的下载量却因此节节攀升。接受了几家媒体采访后，被奉为新锐创业精英的我辞掉了工作，全身心的投入创业。此时小小的手机App已不能承载我的雄心壮志，我把目光投向了智能硬件领域。
我的设想是把空气检测仪和智能手机用蓝牙连接，使用户可以通过App控制检测仪，上传实时空气质量指数。作为新锐科技创业精英，我坚信与智能手机关联的设备就是智能设备，如果体积足够小，挂在脖子上还是可穿戴式智能设备。我参加了十几场Pitch，见了几十个投资人，好几个业界大佬与我一拍即合，称赞我把握住了新时代的脉搏，一个头发花白的天使投资人更承诺为我注资五百万美元。

“这个太有搞头了，准确抓住了市场痛点，人们就是喘不上气，就是要健康，就是要生命！”白发天使抖着腿侃侃而谈，“以后人手一个雾里看花，千家万户去中心化，你看我上传的就是P2P，咱们上传的都是大数据。”
他说完又拍拍我的肩膀，低声叮嘱：“等打出名气，咱们开始发行虚拟货币。干吧，老弟，一切才刚刚开始！”
虽然听得将信将疑，但之后几个月，我的确四处招兵买马，干得热火朝天。刚做出样品，我却震惊地发现两个高度相似的产品已抢先一步进入市场，据说背后的投资人也有一头白发。盛怒之下，我将白发天使告上法庭。漫长的诉讼时至今日仍未结束，而“雾里看花”的用户数基本清零。物品偶尔还会对这个形同僵尸的App做些基本维护，尽管每次看到那个曾让我雄心万丈的图标，我都会一阵心如刀绞。
直到被一个横在人行道中央的共享单车绊倒，我才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回忆。本以为跑步可以让我暂时抛开那些纷繁的思绪，然而当心率超过每分钟160下的时候，它们却成了我脑海里唯一的主题，比上气不接下气的粗重喘息还要真切。

那天回家后，我莫名其妙地咳嗽不止。收到微信时，我正龇牙咧嘴地灌着止咳糖浆。
“刚才好像在中影资料馆门口看到你了诶？”
我一头雾水，因为我既不知道中影资料馆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个微信名叫Emily的人是谁。
看到微信资料显示我们有一个共同群聊，我大概明白了几分，点进去果然是被静音已久的公司微信群。飞速划过几十条记录，我终于找到了她的一条发言，旁边的群昵称是“人力资源-宋瑶”。
原来是被五百万美元吓走的HR姑娘。
我问她中影资料馆在哪儿，她有些惊讶我居然不知道，说就是小西天那个放映经典电影的地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尴尬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经过小西天，跑步时一直心不在焉，没被撞死算挺幸运的。

“哈哈，你好厉害，跑步还能心不在焉······不过应该没错，今天的天气没其他人跑步······”
这话让我有些困惑，点开“雾里看花”仔细一看，才发现过去几天的空气质量都一模一样，原来是出了bug。我叹口气，想到一路上投来诧异目光，以及自己自信满满穿梭与PM2.5中的轻盈步伐，不禁又是一阵咳嗽。
宋瑶以为我是跑步重度发烧友，问我是不是天天风雨无阻地跑步。回想起来，除了去年坚持了几个月的夜跑，我唯一和跑步有关的经历就是大学时在跑步协会打过一年酱油。那时还是文艺青年的我认为跑步是一项相对文艺的运动，而且我有充分理由随时翘掉跑协的活动：“毕竟跑步对我来说是件很私人的事。”
但我还是稍显违心地表明自己的确热爱跑步。
“我也很喜欢诶，以前常跟室友去奥森公园跑步。不过她搬走后我就放羊了······”

迟疑了一下，我问宋瑶要不要有空一起跑。信息发出去的同时，我便开始质疑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类似的自我怀疑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常态。我心烦意乱地把手机丢到一边，走到厨房把堆了两周的碗一口气刷了，心情才稍显平静。
回来看了眼手机，宋瑶刚刚回复我，说早就打算重拾跑步计划，正好我们离得不远，结伴跑步挺方便的。
“你知道我住哪儿？”我有些疑惑，心想难道她一直在关注我。
她又过了很久才回复，只是这次我一直攥着手机。
“呃，我是HR诶······”
一年过去了，我想入非非的本领依旧炉火纯青。

那次对话后，我在公司和宋瑶碰见过几次，彼此都没提跑步的事。到了十一长假，我闷在家里，每天游走于自我怀疑与烂醉如泥之间。我从朋友圈看到宋瑶和另一个HR姑娘去了厦门，照片里是鼓浪屿形色各异的建筑与退潮后略显凄凉的沙滩，我拎着酒瓶，猜想现实中或许是数不清的脑袋。
假期倒数第二天，宋瑶跟我说她刚从厦门胡吃海塞了好几天，有必要跑步减肥一下。
我们约定傍晚时分在一个711便利店门口碰面。我赶到时，宋瑶已经在做拉伸，她梳着马尾，身穿一套Under Armour紧身衣，跑鞋上的银色反光条格外醒目。我的装备在专业性上也不逊色——我穿着北京马拉松赛的纪念T恤，由于反复洗涤，上面的字样已模糊不清。但我并没有参加过北马，衣服是大三报名志愿者时发的。比赛当天我睡过了头，醒来时，肯尼亚冠军选手龇着白牙的笑容已经出现在新闻里。

这次跑步我没有再想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因为我累得根本没有力气去想。跟在宋瑶身后的我疲于奔命，刚跑了一千米，就已经进入勉强支撑的状态。我能察觉出她在不停降低配速迁就我，但几天来颓废的生活让我本就欠佳的体能又打了几重折扣，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吗？要不要歇会儿？”她扭头问我。
我摇摇头，咬牙又坚持了五分钟，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扶着路边的行道树喘气。我紧皱眉头，捂着自己阑尾的位置，表明自己并非体力不济，只是不小心岔了气。
宋瑶走到我旁边，说她也有点儿累，正好休息会儿再跑。
“你还拍电影吗？”她冷不丁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