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给您介绍这座山，是因为我为您讲述的这两个人物，就住在云山脚下一个小村庄里，小村指山为名，叫云山庄。我给您介绍的头一个人物姓怪，人称怪老四。您也许会惊讶，世上哪有姓怪的。真的，此人真是姓怪。不仅怪老四姓怪，云山庄里好些人都姓怪。我曾怀疑我是不是听差了，或许他们姓乖，要不姓拐，听着也不像话。后来有位热心的文化人去考证，才知道他们实际上姓盖。不过你要是向云山庄的人说他们应该姓盖而不是姓怪，他们就会非常严肃的纠正你说：“我们姓怪，怪！锅怪的怪，不是盖。”我看咱们还是尊重当地人的习惯，说他们姓怪，虽然叫着挺怪。
云山庄里姓怪的多，占了住户半数以上。据说他们老怪家宋朝时就从外省迁到这里，后来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现如今在云山庄也聚了这么一大家子怪人物。

老怪家的家族有家谱，怪家人辈数清楚，男人属于哪一辈的人在名字上都有标注。我向您介绍的这个人他的名字叫怪史干，他是怪家族中史字辈的。在他出生时他名字的前两个字已被确定，只有最后一个字是由他父亲随口诌出，算是他本人专有。怪史干兄弟七个，他居中，他有三个哥哥，三个弟弟。他年轻时，村里人不叫他大号，都喊他怪老四。在云山庄古风犹存，人们照古人方式见面先问姓，答，姓怪。再问第几，答，第四。于是怪老四就这么叫出来了。怪老四的三个哥哥都已亡故，他在他们家族中居大，他不仅在自己家居大，他那个史字辈在云山庄老怪家族中也是最高。云山庄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汉，按辈数排也该叫怪老四一声伯或一声叔。这些年随着怪老四渐渐变老，村里人开始叫他四爷。最初是指着孩子叫，“孩子他四爷”，后来简化成“他四爷”，最后连他字都不用了，满村人都称呼他四爷了。咱们入乡随俗，也称他四爷吧，当然这是指着孩子叫的。

四爷个高，精瘦，有个很直的后脑壳，走起路时腰板老挺着，从背后看他那样子似乎老在表示他不服谁是的。四爷老脸很难有什么细腻的表情，尤其他不善笑，偶尔笑那么一两下子，也被他那两只细眼化解成冷嘲。我还是不向您过细的描述四爷的相貌为好，我就不再说他那稀疏的黄胡子和那两疙瘩眉毛，不提这些也好，省得给您留下太多的不良印象。四爷不单长相不佳，在道德品质上他也欠缺太多，这当然是用云山庄某些人的标准衡量的结果。让我还是给您举例说，让您给评判一下四爷的可气程度。
在云山庄有些人，他们坚信人活在世只有吃是最大的享受，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别的地方这样的人也有。遗憾的是云山庄地处山区，家家都还不富裕，不能像城里有些人那样高兴了就到饭店吃上一顿，云山庄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么这些嘴馋的人怎么办呢？吃肯定还要吃，问题是需要找个正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大吃大喝时别人无法指责，自己也不感到愧疚。理由很好找，比如村里谁家娶媳妇，谁家的老人去世了，于是众人，主要是男人齐去庆贺。您也许问，老人去世也要庆贺？在云山庄，村民管老人去世叫白喜事，大家是去祝贺老人驾鹤升天的。当然，庆贺不能光用嘴说，是要封礼金的。去了先交钱，完了往桌边一坐，静等着上菜上酒，然后大吃大喝，最好能把出的礼金吃回去。

云山庄都是好人，风俗淳厚，都知晓人家办红白喜事时正是用钱的当口，谁好意思去白吃白喝。这样自己掏了饭钱还叫个礼金又好看又好听，吃了，热闹了，又有了面子，真乃一举多得。美中不足的是云山庄太小，一年里也没几家结婚几家送老，于是那些好吃好热闹的人就变着法的找理由。比如谁家添了个大胖小子，谁家翻盖了房子，谁家孩子考上了中学，谁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这都必须去庆贺。另外某人久病痊愈，某人看上了外村一个妞，某人做生意碰巧没赔钱，某人院墙倒了没人砸着，某人玩牌赢了钱，某人打赌没有输，这都能成为聚在一起吃喝一顿的借口。
云山庄那些人不仅在村里吃还到外村去凑热闹，路太远时还要坐段长途汽车。早些年生活水准低，礼金每人每次也就五元或十元，这些年物价上涨，宴席标准提高，礼金也跟着往上长，现在去吃一次，二十元都不好意思拿得出手。云山庄人极好面子，去一定要去，吃一定要吃，哪怕借钱拉饥荒，东西吃到自己肚里有什么心痛的。

在云山庄只有四爷特殊，谁家办喜事都在一个村住着他瞪着眼装不知道。等到主人家亲自登门请，他实在躲不过去这才去一趟。按照云山庄的规矩，四爷在庄里辈分最高，人家叫他一声爷或一声叔，他就应该掏出个五十或一百。他呢，当着那么多人面丢下张十元，饭也不吃扭头就走，弄得主人家怪不好意思。村里人好些都知道他这坏脾气，有的说他不通人情，将来他家有个红白喜事，到时村里人谁都不去凑热闹，让四爷家冷冷清清，那才有好看呢。那么四爷家能有什么事，说来惭愧，四爷爹妈早已病故，三个哥哥也都不在了，要是再办丧事兴许就是埋他了。所以四爷不为办丧事发愁。那么四爷不为儿子娶媳妇？说来凑巧，四爷家还是个绝户。下面我就给您说说，四爷的这个家。
四爷的老伴比四爷大三岁，个矮，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她也胖起来。四爷的老伴叫美娘，她年轻时也怀过孕，但孩子都没落下。那时四爷急得把怀了孕的美娘捧着护着，又怕摔了又怕碰了，无奈美娘咳嗽一声就肚子痛，下个台阶都能把孩子掉了。四爷什么办法都想到了，他寻偏方抓中药，看风水拆厕所，闹腾一通美娘干脆没动静了。

现如今四爷家有个女孩，今年都十八岁了。她是四爷弟弟怪老七暂时寄放在这里的。怪老七的老婆头胎给他生了个女儿，二胎又生了个女儿。那正是计划生孕时候，怪老七怕罚钱，更主要的还是想生第三个，他认准了第三个一定是个儿子，于是把二女儿送到他四哥这儿来，送来时孩子还不满百天。四爷不愿意要，那时他对自己老婆还存有希望。就是真到了非得收养个孩子的份上也不能收养弟弟的孩子。两家离得这么近，都住在一条巷子里，将来孩子养大了一抬腿还不自己就回去了。不是从自己肚里出来的再养也不亲，况且老七送来的还是个女孩，立不起门户，将来再招个入门女婿，小两口都不亲，跟老人隔条河是的，那还不干等着找气受。当初送孩子过来时四爷就跟老七说好是寄养，只当是哥帮弟。后来老七有了第三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老七发狠，不生儿子誓不罢休。瞧他那架势是打算这么一个一个生下去，何时把寄养的女儿接回，看来是遥遥无期了。孩子一天天长大，美娘爱得跟心肝是的，四爷也只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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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到底跟孩子不亲，孩子管美娘叫娘，管他叫四爹。这么叫是四爷的要求，表示他并没收养这个孩子。真的，要收养也收养个小子，谁收养个女孩。美娘给孩子取名叫兰兰，四爷说叫红红，后来就叫兰兰了。在云山庄给女孩子取名比较随便，没什么讲究。
在云山庄人眼里，四爷让人看不懂的是他那么大岁数还赶潮流。改革开放后有好些禁忌取消，人的腿脚也变得自由，云山庄的一些年轻人也走出大山去了大城市，说是出去打工，多少也都有点去开开眼的意思。年轻人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也能挣点钱。不曾想四爷这么大岁数了，也跟着年轻人背上行李一块走了。云山庄有几个闲人想不出四爷为什么也去了。四爷在家好好的，也没听说他跟美娘吵架了，怎么也走了。
那么四爷出去结果如何。一年多他回来了，村里好些热心的人跑去问他怎样，如何，四爷吹嘘他这一年多走南闯北，去了好些地方。那他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您问我，我也不太清楚。只见过他在某大城市的过街天桥上摆个地摊给路人算卦，没等我过去向他打声招呼，他就被什么管理人员攒得瞬间没了人影。让他自己说，他只承认他曾拉辆车走街串巷收废品。这确有其事，四爷干这种活还真挣了钱。那年逢年过节四爷喜气洋洋从外面回到家，等屋里没有外人，他悄悄从怀里抽出一沓子钱票子向美娘摆动炫耀。具体四爷带回多少钱，无人知晓，不过村里人从美娘脸上的喜态估计应该不少。

云山庄有人看着眼热，他们认为四爷的钱不是好来的。这事也难怪村里有人往歪处想，村里有不少小伙子和四爷一块出去打工，跑了一年回来也没弄到多少钱，怎么四爷在外头就能弄到钱呢。他们认定四爷在外面胡来，等着瞧，胡来者必将栽跟头，好戏在后头呢。这话没让人说后头，不久四爷还真栽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四爷这个人特殊。四爷有个毛病就是从小爱看个书，这在云山庄可是河里少见天上没有。我这么说，不是说云山庄人不上学不念书，庄里的孩子们和其他地方一个样，也读小学，上中学，有好几个都上了大学。四爷爱看书和上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一种爱好。庄里人不懂什么是爱好，他们认为看书就是为了考，不为考看那个干什么。你要说看书也是一种娱乐，他们就摇头，说没听说过。
云山庄人尤其是男人，他们没事时也娱乐，最普遍的娱乐方式就是打麻将，要不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喝小酒。喝酒要喝就喝个痛快，要醉得回家时走在路上一溜跟头。这两种娱乐四爷都不参加，不是他这人自负清高，而是他在这些方面天生弱智。打麻将别人牌都打出来了，他还在手忙脚乱的牌还没码好，他这样的笨手没人要他，他也就识趣的不上牌桌现眼了。喝酒他也不行，人家喝酒又唱又吐，是个大大的高兴事，他只要喝了酒非头痛两天不可。他那脑袋也不知怎么长的，天生对劣性酒过敏，他见酒就反感，还没喝先想起头痛。四爷在云山庄男人中是少有的不赌不酗酒的人，再加上他没事爱看个书，所以在云山庄某些人眼里，他像个不折不扣的怪老头子。

前文说四爷在城市里收废品，晚上完工他没事就在他那小出租屋里打坐。睡觉嫌太早又没什么地方去，看电视没有，这么说吧，他连收音机都坏了。找个人聊聊天吧，别瞧城里人多找个能说话的可难了。城里人一般不会和陌生人说话，何况是四爷这样的从乡下来收废品的老头子。四爷独自呆坐无聊，时间长了他看起书。在四爷收的废品中有旧报纸旧杂志，他把废品卖到收购站有时留下几本杂志几份报纸，这样晚上在家看看解闷。除了收购旧报纸旧杂志，有时碰巧也收几本旧书，书他一般不卖，都放在他那小房里窗台上，要不堆在床头。书一多居然也使他这间小破屋雅起来。四爷保留书是一种癖好，他也不一定都看，有些书凭他那点水平，他也看不懂。但是，忽然有那么一个晚上，那晚上肯定路灯很圆而且没风，四爷心情格外好，好到能使他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在四爷收废品的那个城市，不少人家有读过的书，有过时的书，看着没意思的书，买了后悔的书，总之无用的书。这些书当废纸卖可惜，放在家里占地方，真是留着无用弃着可惜，四爷觉出这是个机会，如果用比收废纸高一些的价钱去收这些书，准有人愿意卖，以后积少成多，找个顺路车运回他那个云山庄，然后开个旧书铺，慢慢的把书卖掉，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呢。

再聪明的人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四爷不知怎么着了魔，真的收起书。不到半年他就收集了上千册，把收废品挣的钱几乎都搭进去了。在他居住的小出租屋里，有好些死沉的大纸箱，里面都塞满了书。
碰巧，有个老乡到城里跑运输，被四爷抓住，硬把几大箱书装到车上。四爷不再收废品，他坐上车，喜气洋洋得胜还朝。
四爷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把书弄回了云山庄，到村口他猛然醒悟，那些向他点头打扫呼的乡亲们，哪个像是看书的人。到家后老婆子跟他吵，到外头干活不说拿钱回家，买回一大堆废物，穿不能穿吃不能吃，顶多上厕所时撕两页，还搬回那么多，够全村人用几年的。四爷不愿理老婆子，他也知道老婆子是心疼钱，尤其他还催着老婆子拿钱支付运输费，老婆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运费是要付，虽说是老乡，而且是捎带，但钱上的事是一分也不能马虎。
四爷的旧书铺没开张就黄了，书更不用说卖。云山庄人大多没有看书的习惯，他们觉得看书费眼神费脑子，如果为看书花钱就更不值，有那钱抽几盒烟，喝几回老酒，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享受。说云山庄人什么书都不看那也太绝对，他们有时也翻翻小报、期刊，有时村里人也抱着本厚书看，甭问，那准是本武侠小说。四爷拉回的书没一本中看，别说卖钱，在云山庄白送都没人要。

四爷的书卖不出去，放在家里占地方，看着堵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废纸卖掉，我想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四爷有点与众不同，他不想认输，他说要当废纸卖在城里就卖了，何必千里迢迢掏运费拉回来卖，这里收废品的又不是他叔，让他卖时亲热。那这些书不卖堆在家里怎么办呢？四爷狠下心，没人看自己看。他就是这么个人，花了这么多钱他也心痛，还咬着牙不承认买回的是废物。从此后，四爷干完地里活没事就在家里看书，也不出门去闯荡江湖了。四爷成了云山庄的一景，有那嘴损的背后笑他老了成了个书呆子。
四爷平时不出门，坐在他那堆书中看书，时间久了他还看出瘾来。家里活地里活他不用操心，美娘和兰兰都能干，家里承包地也不多，他就是不上地也没耽误农活。四爷，有福人，看来晚年就要在书房里度过了。

四爷每天也出来在村街上走走，他常拉上谁在路边蹲着下两盘象棋，这是他唯一不怪的地方。不过没人爱跟他下棋，他棋艺高，别人跟他下棋老输。他的棋德也不好，下棋时嘴不闲着，连讽刺带挖苦，有时棋没下完他就和人打起来。在云山庄四爷几乎没有一个好朋友，去他家的人不是找兰兰就是找美娘，很少有人找他。
我和您说着话的时候还真有人走进四爷家，点名要见四爷。这个人是谁？咱们过去瞧瞧。噢，原来是坏三，他就是我要给您介绍的第二个人了。
坏三也姓怪，大名怪怀力，他是老怪家怀字辈的。怀字辈比史字辈晚两辈，按礼坏三应该叫四爷一声爷。坏三岁数不小了，今年四十出头，他这么大的岁数在村里排行小辈总让他愤愤不平。大人们都叫他坏三，孩子们也这么叫。
“我比你爹岁数还大，你叫我叔！”坏三对孩子们吼。
孩子们被坏三的红脸吓着只好叫声怀叔，没等坏三答应，孩子们早跑出老远，几张小嘴同时喊：“坏三！坏三！”
坏三在后面一通狂追。

坏三确实坏，从小偷鸡摸狗不学好，大了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才跑到村外去干活，云山庄才清静了些。有时好几年见不到坏三，听说是被公安关起来了。有时坏三忽然在街上走，和乡亲们笑着点头，那是被放出来了。坏三就这么消失一段时间，又出现些日子，出现些日子再消失几年，慢慢的也混到四十多岁了。据说他早以改邪归正，干些小买卖，没人去详细打听，反正坏三有钱是真的。坏三没成家，谁家的闺女能嫁给他。在云山庄他有个家，在村头一个大得出奇的院子的一角，有两间黑屋子，这就是他的住处。坏三在城里还有个家，那个家有个女人比坏三岁数还大，这种事常有，没人细打听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