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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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吴语听不太真切，夏港、南闸刚锵，似缠珠坠玉盘；月城、青阳调意媚行，如长雾遮望眼。我在摇曳的兰楫里掀开绸帘，青岸龈腭衬应，晚潮无情，很快酝酿起薄薄的霭，招子在雾中迷失方向，雾里看花，观瞻的乐趣也泰半丧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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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苏的最后一日，我与杨傅寓形在摇橹船上，水波徐来，船身也跟着轻微地荡。棹夫是璜土籍，垂髫时便漂泊在山气、烟气、水汽淬集的江上，如今风埃憔悴，更永恒地无法竞渡上岸了。这里没有銀甕葡萄酒，更无紫驼樱笋宴，惟有两杯应天府知府亲沏的茅山青锋，三两便抵樵夫家财。我啜一口业已冷却的缥碧，舌底涩苦难评，如食瑷珲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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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夙昭圣命的公卿耳提面命：贞介耿直只会自讨苦吃，一意孤行的弊病，会如蚁穴蚕食，最终毁弃这嫡胤坦途。我捕获名陷饕餮的苏州冒籍者，放过甘棠遗爱的扬州父母官，一收一放，佛陀座下，也应得孽障与福修的相抵，但襟膺仍是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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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虚伪的黄金河流中泅渡太久，父亲掷来一根包公用过的飞签、杨傅递来一片狷介的松枝，我便以为那是攦脱囚徒困境的依仗，想要那样做，所以就做了，并非不问后果，而是甘心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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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置下粗白瓷杯，向杨傅置之一笑】子路伉直，是佩穿雄鸡豭豚的陵暴者，孔子被犯而不惊不辱，后设礼诱子路，子路痛改前非，儒服委质。杨傅，幼年时，我是否真的让你很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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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来矫饰辞色，想到昏沉酣睡的课业时分、蒙斥逃遁的顽劣一刻，那些无关生民立命、匡扶公允的季候，实在太轻快惬意了】

【十八岁，我于竹烟波月里作别吴头楚尾，单褐芒鞋涉津伏峦，笔指帝阍。今回故里，清风江上，凭兰舟催引，摇曳漫航。我偶看向耽思寡言的爱徒，偶看向渌水縠纹，无声潋滟，不免心思迢递，怀追起故事、故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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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江南，别来十余春秋。想那风雨如晦的日夜，沆瀣中问路朝阙何其繁难。纬象自恒，天有岁庚升曜之日，便有祸萤蚀心之时。人道杨学政此生尽得风流快意，熟读经史诲帝王，鸾楼凤台摛文章，却忽略他二入囹圄辱仕身，衣囚蓬首散功名。浊酒冷暖，唯有饮者自知。何止杨适如此？便是故去的睿肃亲王、势焰如炬的靖川公，谁人不是浮沉如海，朝潮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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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菽的话触动心弦，令我忆及那折戟沉沙的五载间，时常萦怀之问：狷介执守与应时权变，于为臣之道，何者方为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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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一度“真的”让臣很头疼。【目眺江流，与荣王的师徒过往历历入画，自垂髫至弱冠，自文化殿浅辩到廊下阁中的独授亲传。岁月匆匆，不禁唏嘘】可孔子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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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啜下一口冷掉的茶。甘顺之茶香而无味，士人劲节却犹重酽，历久弥坚。相较与温庸之徒敷衍，我宁择耿介之子苦心授业】幼时顽劣，此天性使然，无足怪也。反观殿下日臻成熟，胸有丘壑，心系天下，老夫欣慰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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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奉旨来苏襄理南州举子冒籍应考一案，蹉跎数月，间中大小事我亦有耳闻。明日即要回京，观其心不在焉似另有所虑，则把玩着白瓷皿道】陆羽著茶经，言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今日这茶，殿下可有品出些滋味？

【岹峣的远峰形态婉约，远眺一如淑女侧卧，两娆情致，尽在此间。葭儿同杨傅曾羁旅万乡，如今受困金枷玉锁、琅嬅宝篽，何尝不是另一重囹圄。她蕙质在心，潜辉于襟，江宁正好近水长情，远山得意，倘使日后太平心意皆显，是否能携葭儿归隐金华岸、鹣鲽秦淮畔，不涉朝堂乱象争端，真正为妻儿洗手作羹汤，一应缥碧泉水边生身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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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怨望诅咒，天家子女，琴瑟本就难和鸣，我能侥幸于万万人中找寻心意相通者，已是旷世难求，故而情谊顺遂，大抵要用其他偿还。那时耽溺与葭儿情谊昌炽、瓜瓞绵绵，哪里料想命数早已镌定陷阱：匡扶公允、劫富济贫的前无古人之难事、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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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置瓷盏，探出身拨弄两下清波，芜杂的霞如裂帛般投在水鉴中，很快，便是蟾宫与星斗的世界。抖擞冷水，甚至无声咂摸舌底滋味，继而如实说】苦，也涩。苦是悲从中来，荒州士子抱憾一点泪；涩是举步维艰，稽查如跛行，披云难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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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一场春休，纷红骇绿的景观逐渐落拓，花尚离席，人也将如玄黄一战，奔赴下一幕貂锦苦役。这是最后的清净处，归京后，我将直面大族攻讦、望门白眼，所有人都要戳荣王府山节藻棁的脊梁骨，要将我与驷马高门的扬佳氏族剥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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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在昏暗的月色荡进眼底时，流露一刹的不解与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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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傅，人人说我行事章法如剑光般斗冲不羁，族中长辈、粘杆处武傅屡次反复，说做事前要懂得权衡利弊。可任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信……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所有的弊病、诘骂，乃至龙怒滔天的责罚，我都心甘情愿承担。

【菽儿面露忧色，大有进退维谷的两难之意。我知道，他未言明的痛处，正是查彻冒籍时缕为宦海涛澜扑溅、为风云大开大阖牵累的心绪使然。熏风拂面，江上依旧波光粼粼，映日如金，不为谁人此刻的愁乐而掩，遂望着浩渺江水抚膺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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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且看，这江水东流不息，从不因一人之意而西折。世事变迁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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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乃朝廷抡才大典。扶桑之木，十日所浴，岂可败坏于蠹虫。殿下欲肃冒籍，乃为天下学子开清明之路，亦是为社稷计长远。治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正道而言，殿下执此坚心绝对是正确无疑的。您有此志向，为师大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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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泣歧，道途多歧，人心易惑。古往今来多少上下求索的先哲，最终止步于金玉其外却实而荒芜颓败的盛世平庸里，何需再多一个荣王？语调折转，便又另启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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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自古如今，从无易成之变革。昔有邹衍谈天，有五德终始之说，虽惊世骇俗，却终未得全行。商鞅变法行之十年，虽有秦孝公鼎扶，亦使秦民大悦，却终不免车裂之祸。今欲肃科场流弊，当知此路荆棘无二于邹衍、商鞅之旧辙。若欲行此大举，必存壮士断腕的决心，是进是退，殿下务必深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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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世者若掘井而饮，耕田而食，科场清源亦如耕田掘井，虽劳心劳力，然其功在千秋，利及后世。若是十八岁的杨适，定要刻下与项菽痛浮大白，一纾伯牙快意。可东逝之水不复西归，花无重开时，人无再少年。于明堂精舍下，我教他钧世理国的要议，于清风明月间，抵膝而坐，我掖引他来路所去，亦要不忘自己肩负的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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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殿下为中宫嫡嗣，身份尊贵，本无须以功业自显。为人父母自多虑，涉险犯难之前，也要为你的母亲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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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瓷瓯中的冷茶扬入清江，复添些红泥小炉上滚沸的水】臣受中宫懿旨师于殿下，不仅授业解惑，更有责任护你周全，方不负女君所托。老夫今日所言，非挫殿下之锐气，实是望殿下明辨利害，审时度势，来日取舍之间当慎之又慎。

【杨学督要在绝崄峭壁边勒住金缰绳，意图匡扶即将行差踏错的嫡胤，可惜，他忘记爱新觉罗项菽是个不孝至亲、冲情烂漫的混账】断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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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真留恋地转了转虎腕，又释然一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倘使阎浮提的桑榆升不出一轮烈日，万古黑寂，日日如此。而神降诞在您的面前，滔滔引诱，说剃下您的血肉烧成灯油，剜出骨骼当作灯架。或许长夜凄漫，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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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重复道】仅是或许。您会为了他们拼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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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縠纹平澹，四合的苍穹如水云罩子，我看不见青岸渔夫、樵民，可他们如影随形，即便一生都不得晤面，我却时刻脚踩他们汗津津的脊梁，当作轿辇的踏凳】所以，您不必劝我。我正在一点点割掉我的骨血。

【太上有立德之基，次则立功于世，又次乃立言垂范。然世人多逐末忘本，与鸡鹜争食，不顾大义。那些雁塔题名的俊髦、拔萃明堂的彦英身上，从不缺金玉渊海的学识，黼黻河汉的文采，却少了清流贞弦直松的品性。黔首绳于大夫，大夫制于诸侯。寒门子弟偶怀蕙芷芳馥，或因乱世不公而志愈坚，此不足为奇。至若龙雏帝胤生而尊极，无饥寒之虞，犹能忧国如家，念兹在兹，以天下为己任，才是凤毛麟角，世所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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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殿下有此气节，有此决心，则臣多年教诲皆非虚掷。【说到这，甚旷达神怡，遥睇山色而笑】还有那些您少时令臣“遭的罪”，今也悉数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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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得穗穗为妻，鸿案相敬，一幸也；后遇肃王韬为知己，君臣相得，二幸也；今有徒项菽，才德兼备，三幸也。杯中茶益发苦涩，此刻尽饮之却味有回甘。伫立舻头长望岸津，山河尽收于眼下，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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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既决意行之，臣自当鼎力相助，左右辅弼。无论前路如何坎坷，你我师徒必携手同进，共克时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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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我是......为了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