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祉九年清明，两场淅淅沥沥的春霖甫过，桃花、杏花、海棠之芳便被软媚东风吹得窸窣，片片飞花柔软，跌跌撞撞地落在脸上，带着一股子明媚的暖香。柳色青青，花草葳蕤，十里跑马场的青草里藏着我的兰梦欣长，描绘着熟悉又陌生的旧时光——忘川水三千，往昔太模糊了，孩童们的牙牙学语，裙钗的叽叽喳喳，还有甚么，堆积如山的案牍劳形，以及廊庙之上争雄、称霸的虎狼】

“哥哥向你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再瞒你了。”

【识海仍旧翻云，百年梦魇难消】

“——成为王、败为寇，胜者生、败者死。”

“我早为私心之雄图起了血誓，宁肯神魂俱灭，也不能苟活到他人登基为帝的新朝。妹妹，请原谅哥哥的怯懦，许我殒命赴死，走进先祖的长眠之地。”

【梦中金銮殿颠倒坍塌，枫墀下诸人湮为百十张或狰狞、或凉薄的面容，宛若走马，蓦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端庄静好，我奋力一跃，想要从辉煌颓靡的缝隙中抓住她，却只触碰到她盘金丝的鲜红嫁衣一角，而那片难得的曳金纡紫於掌心中化为齑粉，自指尖匆匆流逝，转瞬成空】

【终从梦海泥沼终挣脱而出，尚未来得及拂去额前因噩梦生出的细汗，适才梦中一闪而过的珊瑚豆扇坠又临眼前，红得骇人，抬眸去看，盯着少女梨容珤靥道】

阿殷，我睡了多久？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耳畔好似仍有琅琅诵唱的余音。我站在杪春时序的庭院中，指尖捏着一柄素白的纨扇，碧色销金的裙裾上偶尔缀住一两片枝头飘下的残英。清风只是如常地拂过堂前垂落的帘栊，尾端的如意结依约一晃，便教人横生起恍然如梦的心绪来。）
（——但四九城还是这一座四九城，春光亦还是这一院春光。）
“哥哥。”
（惠王和靖章公主也好，富察政青和富察怀英也罢，我叫的总是哥哥。）
“不计是一炷香、或是一时辰，也有很久很久了，（是万古长空，或一朝风月）哥哥糊涂了，（于是轻轻颔首，分明地展颜笑起来）哥哥早就答应带我去城外跑马，不知今日还能不能成行？”

【对上少女净如甘露的眸子，辗转百年的梦魇才终于褪去——可惜梦林滔滔皆都不是梦。籁声悄悄，乾光耀耀】

西山策马是我多年前对你的许诺，不想一直未能兑现，从前我甚少有时间与你鉴柳评花、观剑听琴，今日或能使你我得偿所愿。

【光阴漫漫无垠，乾宁朝中......金鞭指路，只手遮天，一人之下的尊位、千万簇拥的贤名、执子之手的姻缘，抑或儿女绕膝的圆满，我於仓惶曩景中所拥有过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了水月幻相，盖世功名被命运二字湮没殆尽。当年陕甘水患滔天，再繁盛贵重的印绶冠冕都难偿还对黎庶之亏欠，所以在我身死之后，那些凌厉刺骨的恨意昭昭、痛意灼灼，并不曾放过我爱之人，沈坤黎的饮恨早逝，怀殷妊殁于公主府，惠邸许还有旁人独活于世，不知是否想起过曾经还算的上美好的岁月】

【我的痛苦，我所贮藏的泪，以及油尽灯枯、濒死时悸痛的心，在此刻任春风吹醒】

这些年，功名、富贵皆为盛极，唯有一桩......【旧愿难全。缓缓闭上了眼，冷峻毅肃的面容也沁出点点泪痕，声音轻颤，缥缈似一缕烟岚】上天已待我不薄了。

【竹叶樽中荡漾，梅花窗外徘徊，賫志於林泉，混迹樵牧之间，与芥草共生，伴蓬木同朽。警世的谶言总将人心淡澹一笔挥就，诨忘了人间修炼千万载的欲望如山岳沟壑，不可逾越，更难以装填。甲子两重今日尽，时隔经年，对皇权、**镌刻入骨髓的恐惧与向往逐而消退，竟渐冥悟出仙草良方只能治病，安能医命？】

【有命无运，累及六亲】

【天命如此，奈何——奈何】

“哥哥，你不要哭。”
（——自幼实是我很爱哭，与母亲、与兄长哭过，与额驸、与姑母哭过，又与狸奴、与落英哭过。至于兄长自己，他见我最后一面时亦未曾泣涕，我以为我此生再不会看见他流泪了。）
（帘外花影明灭，正如人间一梦。）
“月盈便亏，水满则溢，世事是不能样样完满的。想建勋朝堂，就无暇再做富贵闲人，反之也是一样的——我只希望哥哥那时候选甚么都不会后悔。”
（纵然庙算有遗、良图不果，也总好过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我从前爱摹庾翼的已向季春帖，说‘已向季春，感慕兼伤’，哥哥，如今韶光正好，刻下便不要再辜负了罢？”
（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畴昔的刀光伐谋皆作齑粉尘埃，被浩荡长风一击而散。胜利者得享箓图霸业，青史矜名，却仍妻离子散，人伦尽绝，当真应了登高称孤、权重道寡的宏愿】

【我不曾输，他更不曾赢】

【伴随小女郎温热柔软的掌心落在肩头，缥缈的灵魂也迎来久违暖意，脑中骤然恍惚了一瞬，复抬首看向京畿无垠的净春】

如何笼络人心，还是父皇教我的——【笑得释然】你我非固伦出身，母族助力寥寥，我耽迷儿女情长而不得外戚，比起旁人，或许从一开始我便没有选择的权力。

【以情谋权，可惜我反被情所困】

阿殷，对廊庙之事，我从来不悔无悔、更不愧。只恨天道无情，只留给你我半生情谊。

【少年时亦幻梦独享君父之恩，能於一种皇子之中脱颖而出，黄袍加身、登临巅极，閶閭龙楼前山呼万岁，这本是我偶然间灵光乍现的走神片段，竟於来日磋磨成一道心魔，横亘百年之久，令我执拗与怨念同在，生生世世难入轮回，不见新生。随着岁月流逝，见惯生死磨砺，皇朝在爱新觉罗手中更迭，这场梦不仅迷醉了我，更成了添满太液池的酒酿，风一吹，酒香弥漫铺陈，将世间所有狼子野心之徒皆拉入这场无间黄粱】

“梦该醒了”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庶务稀松，我也不再为公务奔波劳碌，想来日后，我会有时间与命数多陪陪你们，履行当年未能实现的诺言。

【世路石尤风，移山何用，飘瓦虚舟，不碍松风梦，君看尔我恩仇总是空。而今我的尸骨化作山川，魂魄登云天，任谁念及，于己于彼皆一瞬，雨露为墨、坤灵作简，撰来春色盼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