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记得在上一个梦魇的末尾,自己终于倒在了开阔地的尽头。
悠悠转醒的过程是缓慢的。先是听觉开始恢复,周遭一直盘踞在噩梦中惊心动魄的号角呐喊被睡眠安抚着缓缓退潮,远离那一片厮杀之景的残骸侵扰,枕边的细碎响动自耳畔渗透进意识。随后视觉似乎也归复自主,那一整段梦魇,有关战场,杀戮,失败,死亡的虚焦长镜头--最终溶成浓黑的世界。栗色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的阴影怯弱地颤了一下,却并未和刚刚破茧的蝶一样立刻将双翅斑斓剧毒的花色摊开。在此之前的停顿,更像是主人出于本能恐惧而不愿脱离梦乡的微弱挣扎。
--身为优雅桀傲的爱之国,看来已经丧失了带着一声冷汗从床上猛然坐起的自由。至少对于弗朗西斯来说从幻境自现实的转换都如同凌迟般缓慢绝望。半清醒状态下他觉得眼皮很重,昏昏沉沉没有办法抬起--痛快点才是解脱,虽然他明白挣开眼睛才会是噩梦的开始,然而这一切…至少不要是现在。
他困倦得几乎要叹出来。
弗朗西斯其实并不明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只是不愿意去面对那些“可能”--一想到这点,眼前的浓黑又开始模糊。像是有重物拖拽着他陷入湿润温暖的沼泽,被无数絮状物缠住四肢躯干往下拽…然而还未及享受到窒息前的慵懒,沉浸、胶和在丝绸间的假寐就被毫不留情地击碎。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该起来了。”
来自北国的句子低沉有力,硬邦邦的,然而拂在金发人面颊上的气流却是温热的微痒。作为回报,弗朗西斯睁开眼睛。他本想缓慢地撑起身体,然而平放在身体两侧的手臂真的一点也使不上力气。所有的能量都在倚着折断的旗杆缓缓倒下之前--或者是更早,在高卢战马的前腿随着一声悲嘶折断、在第一次有温热的血溅上他僵硬的面庞时——就被毫无保留地抽干甚至透支。弗朗西斯的头颅倒向床沿外侧。他的眼睛没办法和自上方投掷下来的紫蓝色视线平齐,他自然也不希望这样。可是事实是不会如愿的,粗糙厚实的毛料触感贴上来,伊万直接--用一只手就攥住了他缩在毛毯下的肩膀,只消几秒钟躺在床上的俘虏就被推到了一旁的靠椅深处。弗朗西斯狼狈地咳了起来,粗鲁的推搡让他并未痊愈的内脏痛得几乎缩了起来,尽管俄罗斯人的力道并不过分,那只是他自己的原因…虚弱到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地步。
高大的斯拉夫人站在面前,弗朗西斯却并未如同预料中一般默不做声地蜷在阴影里。他在绷紧身体的同时扬起头颅,比起俘虏来这苍白的姿态更接近于接受朝觐的王侯。
…是想留住、或者挽回最后一点尊严吗。
尽管那是毫无意义的。
我只是输了一次。。。
弗朗西斯这样哑声说着,沙哑的喉咙依旧牵扯着丝丝钝痛,是在冰天雪地中任由如刀的寒风肆虐存下的后遗症。这么一想,梦醒前零散刺骨的痛楚重新翻涌上来连带着喉头一阵意欲干呕的紧缩。然而弗朗西斯立刻回忆起自己的胃囊已经空了几天。他不是没有后悔过。繁花似锦的国土、瑰丽奢华的宫殿、美艳动人的舞姬,那些鲜润的幻像全部被自己傲慢的马蹄伴着冻土的薄冰一同踏碎。他输得这么惨,但是并不遥远的荣耀和光辉让他依旧相信未来。
是吗…对我来说一次就够了。
北国的军人自上方诠释的目光并没有波动,倒不如说那两泓深紫早已冻结成冰,坚硬得可供大队骑兵踏马而过。
真冷。像是要验证弗朗西斯自己的喃喃自语,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即使用力咬紧牙关也止不住肌肉的痉挛;下巴随即仰起拉出一条柔和微凸、边缘模糊的弧线。不论之前来过多少次都没有办法适应的极端气候此时的考验更加严峻,因为饥饿和失血加剧了痛苦--是的,失血。弗朗西斯垂下干涩的眼皮,不去回忆自己有多少子民战死、冻僵、饿倒在这片冻土之上。甚至比他出征前预料的最坏情况还要令人绝望,日后史书上的数字让他几乎不敢抬起头来——如果说历史是身为国家的它们所写下的答卷,那么这一段血淋淋的不及格也许会让他和着并未流出的泪水铭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