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厚厚的，像柔软的羽毛，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乐于享受这些细微的声音，这种快乐在我拾阶而上看到赵虢时，被无尽地放大了。我快速离开侍女为我撑起的一片伞，因此在睫毛上遗落一只晶莹可爱的雪花。
赵虢帮我拂去，又责问我窥伺帝踪一事。这怎么能叫窥伺呢？我明明是光明磊落地到他身边的，我正想辩驳，却听到了琴音。琴音，那的确是琴音，不清渺，不淡薄，令我感到悲伤，但并不完全是悲伤，这种情绪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在此之前，我不会想到雪天与琴音，竟然可以如此配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如此念道。我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一场雪里，我、卓美人、丽承徽，我们三个人都是旁观者，而赵虢以及那座昭阳殿的主人，才是主角。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那故事有多缠绵悱恻亦或是满怀遗憾？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所以我问：她是你的有情人吗？
他的答案出人意料，他说：不见虚妄，不谈真情，从而无殇，无别，无离。说这话时，他甚至眉眼都不曾动过。我开始疑心他的无情。不过这种疑惑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他离去的背影，那么寂然的背影，出现在了一位威震四海的帝王身上。他也会伤心的吧？我这样想，就无比想要拥抱他。
冬雪如盖，降落得不算安静。那座宫殿的主人，我见过，一位美丽的娘娘，后来她生病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再后来，也就是现在，雪落宫门，宫道亦少有人清扫，那扇门也很少对其他人打开了。
我重述他的话，像是含住了他的声音，那清绝的声音，重新在我的唇齿间经过。好失落，我突然失去了兴致，不再想要知道这个故事了。一遍又一遍回忆从前，也是一件十分耗费精力的事，所以，也许人们只是累了，累到没有精力咀嚼故事里的每一次心跳，疲于奔走在各种回忆之间，才会显得木讷无情。我选择接受这种“无情”。
好吧，我决定爱上这个冬天。

这天夜里，我有点羡慕那些有封号的宫妃，可能还有一点嫉妒。但我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于是我趴在赵虢身上，掰着手指头给他解释封号的含义，赵虢似乎对我颇有微词，我既不漂亮，也不够仁爱，亦不安静。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期待他的答案，会是什么呢？我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会是“敏”吗？书上说这个字代表聪慧喜人，我也自认有些小聪明。会是“祺”吗？祺，吉也，娘亲说我笑起来很好看，像可以带来顺遂的仙子。我几乎要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封号笑出来，可最后赵虢居然说，“憨”字可以？我生气了，这显得我先前的美好幻想很可笑！
我生气地说这个封号不好听，生气地捧住他的脸颊，生气地睡下，做好不再和他讲一句话的打算（后来我和他较真。仔细阅读史书，发现史上竟然真的从没有一个妃子的封号是憨！哼，这种“史无前例”，还是不要出现在我身上的好！）。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影又出现在我眼前，我顿感神伤。于是我半撑起身，从前我生病的时候，娘亲总会慈爱细心地替我掖好被角，现在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替赵虢掖被角，虽然动作有些笨拙。
其实我真的认真细数过我对他的情感，那些心动、心跳、微笑、皱眉，我一一数过，如同捧出稀世珍宝。所以我很确定，我喜欢他。并且，这种喜欢有别于我对姐姐的喜欢，更不同于我对哥哥的情感，也不像我对父亲和母亲的喜欢，这是独立于那些亲情之外的——男女之情。尽管说出来有些害羞，但事实如此，我也没必要遮掩。我是这么想的。
我偶尔可以读懂他不外露的情感，并小心珍藏，引以为傲。
金屋藏娇，我藏赵虢。

会写多写

有一件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在上一个雪如鹅毛的夜晚。从天而降的晶片，梦幻地铺就一层宝石海，每一个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片都藏着一只小小的月亮，闪闪发光。
“十五、十六、十七……”我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还有十六天就是新年，那应该还来得及。”我肯定地点点头，蹑手蹑脚爬下床，踮着雪白的足尖，悄悄寻找一件可以丈量尺寸的东西。可惜我翻遍了这个地方，就连柜子底下也没有放过，甚至足尖也变得冰凉彻骨，还是没有找到。
无奈之下，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床上，用拇指和食指圈住了他的大拇指根。肌肤之间的温度几乎迅速传播，我的冷，他的热，温差迅速在平衡。好奇怪，明明我们之间有过爱侣之间最最亲密的举动，此刻我仍然为这样普通的肌肤之亲而感到颤抖。
我静下来，听他的呼吸，很匀停，很好听。然后我慢慢抬头，心中意动地触摸他的睫毛，毛茸茸的，根根分明，因为我正抚摸而在我手指尖微微颤动，往上，他的眼皮垂下，眼缘的线安静地蛰伏。当我的目光回到他的唇，正抿着，在雪色与月光中无比诱人，让人好想亲一口。那一瞬间我几乎只有这一个想法，好想亲一口。
不过我不会做这么无耻的事，这种事嘛，下次得征得他的同意才能干。
我暗自记下他拇指的尺寸，这件只有我知道的事，我决定在过年之后再跟他分享。他知道我这么用心，一定会感动得流泪吧！我又幻想着他会如何反应，想着想着，就沉沉地进入梦境了……

在十三岁时，我读到了氓女的故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读到这一篇时，秋天已经过去一半了，树叶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摇曳却不掉落，令人疑心它们会像金箔一样，在风中发出丁零零的金石碰撞之声。
母亲说，书中写的是一个下等男人，阿翁说，水水以后的夫君不可以有其中任何一个缺点。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在母亲和阿翁的授意下，我读了很久的《氓》，等我将要读下一篇时，抬头一看，树叶已经掉光了。
那时我还不是梁宫里的充依，赵虢于我而言，也只不过是被高高捧起的陛下，原本我们两个人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可如今不一样了，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妃子，而他也变成了我除了爹爹，娘亲，姐姐，哥哥以外，最重要的人。我甚至孕育着他的骨肉。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叹命运的惊奇，居然可以使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相遇，并且逐渐长久地走在一起。
十三岁，我不能明白阿翁和母亲私心下的用意。但我记得我曾写过很多遍，我说以后的夫君一定要很疼爱我，我说一，他会给我二，那赵虢……嗯，勉强可以达到这一点吧，他给了我他少年不可得之物。我说以后的夫君一定要长相秀美，赵虢，是的，他秀美得有些超出了。我说以后的夫君不能对我发脾气，到现在为止，赵虢确实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我觉得以后也不会有，这个也合格了。
我笑得正欢。等等，可是我都怀孕了耶，他竟然一次都不来看我！一次！都没有！
我推翻之前给他打过的合格，在他来看我之前，我是不会理他的。

【想象中的梅花洁白无瑕，弱小却不柔弱，从一枝野生的枝桠上凋落，闪动著美丽的银色光芒，慢慢悠悠地停在燕字旗上，成为战场上唯一一点雪白的颜色。雨停了，窗外花木扶疏，异常岑寂，宫人打着灯笼从院口鱼贯而过，一行接着一行，值夜的侍女撑着脑袋打盹，看来大家依然在有条不紊地生活，甚至园中的花枝也在为下一个时序准备，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突然觉得很没意思：邹美人的离去，将来还会有人记得吗？回答恩慈的，又是一片想象中的梅花】

3

【4】

【竟宁四年，春天停留了不算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比竟宁三年短，短到才刚刚知道她的来临，就已经要面临失去的境地。正想著应该做些什么呢？最后，也只是让侍女随意折下一支樱花，并不是最好看的一支，甚至花瓣都掉了不少。不料这夜下了雨，一夜的催花雨，第二日醒来，春天已是一片狼藉。这时再看昨天随手带来的樱花，现在她变成最好看的，也是唯一一支樱花了】枝头花没了【在轻轻叹息，在惋惜春天的离去。湿润的花尘沾在履底，由此牵引看向小桥边，正是昨日，前日，或者更久之前，纷纷落下的花雨：桥上樱花雪未干。沉默了一会儿后，肯定地自言自语，确信这种心情的存在，语气柔韧】我还是会爱春天的。

少时，我有很多不可得之物。譬如七岁，我想要嫩丽的胭脂，母亲说不可以，九岁，我说我想要兔子，父亲说我养不成。
如今，眼看着姐姐生命的流失，我抓不住她。
我无力地想，从前我没有选择得到的权利，现在，我连选择拒绝的权利也没有了。
人都会离去的，幸运的人变成青史上的一个名字，不幸的人被所有人遗忘。我不算幸运，也不能说不幸，我是独立于之间的第三种人，我被爱我的人永远记得。

不可谖兮，不可谖兮。

只能这样了吗？
这个李瞻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如今姐姐也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吗。后来我明白，答案是沉默，是无言以对，是不能置一词。谁又能对命运做出解答呢？
所以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问出过这个问题，我害怕得到无休止的沉默，我害怕听见沉默时，风吹的声音，某朵花谢的声音，一滴从未有过的眼泪落下的声音。
它们都被无限放大的听觉捕捉。
走出屋子，我几乎要晕过去。夏天昼长夜短，热风一浪高过一浪，长久不衰，竟令人生出难以为继的错觉。
一场雨后，夏的尾声过去，梁宫迎来了秋。
我从没有爱过秋天，它总是萧瑟，显得冰冷无情。
从钩弋殿到长信殿的路我已经走得很熟悉，我甚至可以说出在某块青砖道旁开的是哪种花，哪一段廊木会吱呀作响。
只是每一次见姐姐，我都可以感觉到她比上一次更虚弱一点。而我，我只有陪伴在她身边，才能在梁宫感受到一点温度。
长信殿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似乎很久没人清扫。走回钩弋殿，地上却干净如洗。
一阵难以言喻的隐痛忽然涌上心头。重复在心上无非是：风光潦倒。
晴光之下，我陷入恍惚的境地。白贵嫔，真的会是她吗？我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是她，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不是，章美人和我说起的用意又是什么？

我再也没有见过姐姐。她变成墓碑上的赵君之妃。结果是，我和李瞻失去了姐姐，父亲失去了他的长女，赵圻失去了母亲。
其间李瞻寄来了一封信，纸上寥寥数语，写的是：水水，失去不可复得，不要流泪，不要害怕，善自珍重。
纸旧了，被风雪磋磨的痕迹明显。
只是读字，我都可以想象出他说句话的咬字轻重。
李瞻的字很好看，但字迹潦草，水水两个字显而易见比其他字迹要新一些。
就好像，就好像他先写下来宽慰自己，然后才能故作无风无浪地来让我安心。
此刻我很清楚，世界上只有李瞻和我一样难受，他想流下的眼泪并不比我少，但他不是我，不可以放任自己流泪。
我大梦初醒。原来支撑我肆意妄为的，是所有人的保护。可悲的是，他们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我成长的代价自然也就比其他人多得多。
李瞻已经到了二字开头的年纪，我也不像小时候缠着他非要一个答案。
我们都长大了。
摩挲着纸页，读了一遍不够，两遍也不够，三遍，四遍……我不能自抑，有一种这一生的眼泪都要在此流尽的错觉。
侍女大惊，慌忙来扶住我，我泪眼婆娑，气力不支，虚弱无比地对着虚空呜咽：我没有姐姐了。
我把纸用力攥在怀中，眉头始终紧皱，哭泣时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下又一下摇头。
伤心欲绝，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