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尽时,莲叶仍覆,残荷留一片枯绿,揽着已不属此时的芬芳,悄然提醒这长夏已去,微风细细,正待秋时。
摒弃燥热,秋日是凉爽适意的,叶葬花在长椅闲坐,替母亲摇着扇,煎好的香薷饮便被恭敬送来,眉目温柔的妇人喜欢这样气味,她本是个无病无灾的健康身体,因着前几年父亲外出时带回来个女子,生生惹得落下病来。
尚未及冠的孩子小心替她试温,见她面色沉静,病态未减却是清瘦不少,心中愈发不忿,他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能说出来,虽世间男人,上至天子,下到百姓,若是喜欢了,妾室满房都是常事,这原本也并不稀奇的,可事不至己终不能解,这已是生生横在父母之间的隔阂。
“…”叶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她的神情竟是无比平静,波澜不惊,缓缓道。“娘知道葬花想说什么,你放心,娘过得很好…也无需为我不平,至于你爹见不来见我,那都无所谓。”
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华贵,虽身着素简,略有憔悴,依然发髻端庄,面目安然,是了,她的秉性如此,虽柔情在外,骨子里临乱不躁,处事决绝,以母亲的家世手段,替叶家铺平坦途,她养尊处优的手细茧无数,正是那些风雨证明。
可父亲他还记得这些吗?记得名门贵女低嫁,记得结璃之情,记得她豁命生下自己,这么多年的那些。默默然想着,大概是,不能忘,又不愿记的。
叶葬花记忆里的父母已是极不睦的。
或许也并无那样严重,他们仍能表面举案齐眉,带笑会客,但无人时…那样的疏离。是自小时便铭记在心的,有一日他好奇闯入书房,那人狠狠将砚台砸在地上,只有母亲轻轻遮住叶葬花的眼,耐心柔和的哄他去吃秋桃。
“我不要去,我要父亲陪我一起…”
彼时幼子哭的伤情,几乎是要将心中所有未能得到关怀的难过呕出来,男人叹了口气,将油灯拨了拨,冷冷道。“也不知你哪里像我,这样爱哭爱闹。”
这样说着,却还是随着母亲一同去后院,他就那样不苟言笑,仿若局外人般,看着母子俩切瓜吃桃。立秋初见萧瑟,窗漏寒意…有梧叶飘进,孩童好奇的笑着,觉得有趣,便想要抓住那人的袖子一同看看,却只触到一片被甩开的寒凉……
自不欢而散之后,便再也没有一起度过任何时节,哪怕是春日闹人的元宵,粽叶满香的端午……他都没有来,唯一一次相聚,便也成了最后一次。立秋,是那样初寒萧瑟的季节,叶葬花每日倚在窗口望着,只有梧叶会不识趣的飞来,他捻着枯叶,呆呆地。母亲安慰他,官场斡旋的人时常因贬斥闷气,又多有巴结溜须拍马的交集。可即便是休沐闲时,要见一面似乎依然难如登天。久而久之,后知后觉,他从身旁人不愿多言的神情逐渐明白,那些自欺欺人,不过是刻意安排。他长大了,便不愿再提起,母亲心里是极难过的。
“…又出什么神呢。”
母亲叹了口气,拂过他的发。“他如今病了,只想着见你一面,你为何要拒了?若是因着我的缘故,便放下吧,总归他还是你父亲。”
他怔怔望着母亲,不解道。“他这些年何曾将母亲与我当做亲人,当年若不是您,又何来今日的他呢?”
叶葬花不忿的摇头,却是心中无端难过更多。“母亲为何不怨他,若不是…您一定不会是如此境地。”
妇人轻轻捂嘴笑了,她像小时候一眼,柔和的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彼时我同样如此想着,却不知道,你父亲早有心上人,是家中安排以逼死那姑娘为要挟,他痛心疾首,才无奈同意。”
“或许你为我不值,为我愤怒,但若设身处地,换做是我大抵也是一样的。”她长叹一口气,看着你的眸子里黯淡无光。“这么多年,难说不怨,但无论如何,与他同葬棺椁,家谱同列的只有我,这就够了。”
“他如何想我恨我,又如何呢?不相见,反而乐得清净,葬花要记得,太过强求,不仅不得,反而自抑自伤,人生于世上,知足常乐,贪必生秽,许多事……圆满不得,去看看他吧。”
却又是一年立秋,叶葬花失神的从母亲处出来,回首驻足,仍是满心寒凉,这个地方常年是冷清的,飒飒秋声,更添寂寥,在其中的人饱受其苦,只是以言语自乐,他看得出来。
恍然却是多年前那人高挑漠然的身影,无视示好与亲近,甚至看他的眼神毫无感情,夹杂厌恶的。因着什么原因,他现在已然知晓,母亲不恨,母亲不怨,那他呢?多年前未能欢笑谈及的落叶,多年后依然同样,人心肉长,岁岁年年,花前月下,他的父亲是自私的,因着一己私欲不得便将责任全全推诿于人,便对自己妻子亲子不管不顾数十年,幼时的他是多么渴望父亲的在乎与微笑啊,数十年捂不热的感情,却连自己的心也变成冷硬的石头了,那时的冷意与漠然无比深刻。他抬头,是极其淡漠的笑意,便缓步出去。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父亲,更完全不值得原谅,又何必浪费时日去多看一眼。
梧桐落满阶,随风卷起,该停在何处?这多年前不知谁栽种的树木,静静倾听多少年的风声与故事……而落叶不知该停留何处,便无声枯萎于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