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如何，才能以笔描摹出‘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风骨？板桥先生写竹石时慷慨激昂，而被困于墨池阁作画的公主也疑云漫生。只瞧着那银宣上形满意离的青竹，他苍翠摇曳，可却被女傅贴上‘轻浮’的标签，故而众人散去，我仍端坐案前，笔尖几近无意识地划过，又添了几叶轻薄，寂寥得不知归处。】
【斜阳奉茶而来，阳山毛尖在盏底浮沉，抵御滚汤的倾袭，盘桓数久后仍是逆流而上，是而公主方能窥见它的丰腴。可惜我无心品茶之醇厚，匆匆浸入唇齿后，那余韵接连着愁绪被卷入喉肠，转瞬便烟消云散。还画麽？那银宣被揉作一团，皴皱得去向远方】
“我看不透竹，也猜不透女傅的心。郑燮的词读了，可这板桥三绝，倒也学不到形。斜阳，我不想画了。”

先1

（浮云似苍狗，好风借力，递其爪下，呈肆意奔腾之相，将丝丝缕缕流动暗影投射地面，拂过苍柏冠巾，搅乱一池平静，又去逗弄墨池阁前那丛月季花，将其娇容罩在婆娑影网下，斑驳了胭脂，黯淡了口脂。）
（好在月季此时懒与其计较，今日课业已毕，帝姬与宗女携婢三两离去，或越过朱墙归家休整，或相约去往兰闺品评茶点，被一室娇艳颜色煮沸的声波终于渐归沉寂，除了桃绯身影占据的那一隅。）
（本欲后学生们一步离去的赫女傅顿了身形，视线越过半开琅疏，被其眉间一点愁意吸引，终是改换足尖所指。）怀贞，作甚还不离去？

【天淡云垂，落下的云尖似要触及那冠盖及天的长松，享一回人间繁华。可惜神祇不解意，它该吹动一林翠竹，令我一饱眼福，也不必惆怅如斯。险些要挑灯夜战，幸而有良师前来，行将为我解惑。茶抿须臾，那纸团也落在牗前，不知被何人捡拾，总之月光倾覆，它很孤独】
“因翠竹恼我，不愿我得之形髓，任我苦恼如斯。”【又一盏毛尖落了案上，薄帷后徐徐露出了翩跹的影子，我且起身与人作礼，复尔责其竹的不是】
“东西南北风也撼动不了的竹，您见过麽？”

（正如冬日偏爱傲雪独绽的红梅，春夜为恐海棠睡去不惜将灯彩长明，仰仗宗亲女眷身份入了宫闱，能使帝姬宗女云云富贵女郎齐称呼一声女傅的赫舍里亦有分明爱憎、格外偏爱。）
（是了，我是说眼前耐得住寂寞、沉得下性子钻研画技的怀贞公主。）
（性善如她，定有不止一位交好女伴唤其同离，卸下肩头课业繁重，去享受一杯杏仁露的惬意，偏她不肯，要继续与今日习绘的竹较起劲来。）
此话怎讲？（笑指窗外婆娑竹影。）那不就是今日用来临摹的竹么？（明知故问，这生于安逸富贵窝里的竹节怎能称得上真正的竹呢。）

今晚来回

【入夜时月明星稀，银蟾如水，照亮凡间诸多琐事，或空闺独守，或承欢膝下，亦或是挑灯夜战者，总之万相尽皆包容于斯。我饮毛尖，它业已凉薄，不如滚汤时醇冽，反是因着更深露重，回荡着淡却悠长的涩。我嘱斜阳撤下白瓷莲花盅，换上茉莉甜露来，滋养那泰半耗尽的心神】
“我想不是的。诸物仰赖生存之境，天性遂变，不得同一而语。像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与‘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一般。而今日临摹的竹不曾尝过悬崖峭壁的苦楚，又怎能作了坚劲的模样？”
【摆首，连耳畔玉珰都否决着琉璃檐下生长的青竹，它不知世之艰险，耳闻皆是阿谀，夫子有道是‘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的赞美实在太多，大抵叫它得意忘形，以为自己便有古仁人之气节，实则十二月的雪便能轻易地压垮它，于是私以为，郑板桥定也不会为这样的竹赋诗】
“我画了三张竹，皆对着的是牗外的那一株。”【玉指点过，那是皴皱纸宣无辜被我掷去的归处，如今已被斜阳收好。兰泽叹，我颇作苦恼】“而后才明白，这是在涅的白沙，平白地浪费了时光。”

（存心考验小徒的女傅颔首一笑，悠悠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竹不能食，然其赏味亦有差别。（又欣慰道。）你能察觉个中差别，好极。
让我看看你画的竹。（素手一探，直指其案上白宣，其上墨色氤氲，是被绘于其上的竹叶正随风伸展，眼见的发现宣纸边缘有一两滴伶仃的墨，是主人收笔时不留神溅在上面，昭示其主难平心绪。）
一共三张么？那就先别告诉我作画顺序，让我猜上一猜。（指尖拈动，细细翻看手中画作，而后将其一一铺陈于桌面，自左往右指那竹道。）这应当就是怀贞自始至终的画作顺序了。

【畴昔晏子因淮南橘而设喻，实则含沙射影地讽楚王之不智。然今未有楚王，却可效法南北柑橘之异，以诉青竹。只是橘可尝味闻香，竹则只观形态，富贵则难当风雨，只作取悦；贫瘠则坚韧不拔，要存于万世，留诸辞藻文赋，得青史正名，当真「不屈」】
“难成风雅，我甚是疑心竹会怪罪。”【纸宣重展，竹叶曳曳迎风，却总有风雨飘摇之感。公主擅于写意，却极难从中读出半分傲骨，像极了从流飘荡的小舟，可见心绪之紊乱。更有三两滴余墨，不知其来路与归处，只觉突兀、刺眼得很】
“您是火眼金睛。”【颔首，玉指又落首幅】“而今看，还是这幅最好。少些纠葛，落笔便也轻快。”

怎会怪罪？能入帝姬的画，已是它的福泽了。（话音甫落，竹影已然随风轻曳，好似在将我附和。）
（板桥三绝、琴筝音律，重华宫而今司的皆是风雅职，长此以往，日日浸淫在古琴声声与墨香烟煴中，宫阙由是愈发效那阳春白雪之风，将飞檐斗拱皆套入自诩风流的壳子，哪怕瓦片上停驻一只雀鸟，也要让它将羽理顺将足点的足够轻巧——务必做一只雅致的注脚。）
（更何况是窗外那丛竹呢，要它叶片油亮，要它身姿款摆，要它取悦帝女妃嫱。渐渐地，它便果真学透了人情世故，变作了宫中惯常模样。唯有瓢泼滂沱亦或凛风呼啸时 那不曾与蔷薇金菊一道压弯的腰肢透露些许从前风骨。）
正是。我能看出画序，一是笔触果决与否，二是行笔是否流畅。（将几幅图的画笔走势点给她看。）愈画愈急躁，愈画愈力竭，急于事功反倒不美——今日便到此为止，你该歇歇了。

“什么又叫福泽呢，它们会尽数将这些福泽收入囊中麽？我想不会，反骨与傲然总是悄然作祟。”
【重华乃风雅之处，却滋生诸多繁绪，或始料未及。我沉沦其间，不知西东，更难跳脱樊笼，故而愈陷愈深。若有铜镜当前，我定可见眸中血色，丝丝蔓延。松风凛冽，不知可有松针枯叶，陷入尘泥。天凉，斜阳为我取来披衣，只盼烛焰耗尽的那刻，再提灯送我归去。】
“膺下有万阖，才能成竹在胸，提笔自然，我仍是差强人意。”【她娓娓道来，皆于适才心路相合，我望向那双琥珀般的眸，蓄满了柔情和关切，我想那或是我可仰赖的温柔乡】
“那明日，您来陪我一道画麽？”

（今日便到此为止"，怀贞帝姬身旁的宫娥疑心自己聆得仙音，险些喜极而泣，伊身上好似曾被一只顽劣至极的狸奴亲昵蹭过，靠近垂手处的衣料皱得波澜起伏。）
（那是她唯恐帝姬顽固，要将手腕练到红肿也不肯停歇，到时只怕要被其母妃冠上玩忽职守、照看不力的罪名，心中忐忑，手下便也显得无措起来，难怪闻得帝姬女傅出言阻拦如此喜出望外。）
明日课业罢了，我留下与你一道画竹。（朱墙并非如此宽容，可让人随意进出，想了想明日课业安排，应了下来，后送帝姬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