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揣上一坛酒,眯起眼睛,逆着光,仰头看了看寺庙前飘扬的幡。
他的时间到了,无论山上是杀局或是陷坑。
该上山了。
他转开目光,瞥见天边倾轧过来神圣到冷漠的一脉雪山。
吴邪有些喘不上气,头顶半壁雪山长生天,剩下一半是谁的眼睛深不见底。
太过压抑了。
也太圣洁了,像他一样。
不论第几次见他,那一双眼睛都从无波澜,藏着雪域。
“念青”是神明的意思啊,他是神明在那众山之巅,俯瞰山脚下的人潮人心人的宿命。
他又背负了什么宿命,十年百年千万年,比山还要巍峨。
谁又能看清神的命运。
君是山。疏离淡漠,无论第几次见到他。
神不爱任何人,他不会爱。
可仍然想,再见一面。
吴邪披了单薄的藏袍,踏上吉拉寺后方逶迤盘桓而上的阶梯。
他要赴死。
群山好似预见今日是要见血了,平素无声到死寂的山峦此时千风暗涌万雪覆肩。
是雪山有灵吗。
吴邪顶着风,一步一步向上,很快眉上睫羽都挂了一片晶莹,周身有如岁月流年倾泻转瞬卷走十年时光,雪色一寸寸由发尾洇染白了头。
他举酒向前一送,不知是在祝山,亦或遥遥相祝千山外的雪。
烈酒入喉,滚烫烧灼肺腑。
有毁天灭地的悲怆从山巅压下,吴邪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陈年的酒还在喉中烧着,那经年的烈火还在胸腔烧着。
“张起灵。”他喃喃道,“张起灵。”
他要哭,要喊,要撕心裂肺地嘶吼。
“张起灵,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啊,你懂爱吗,张起灵。
吴邪要把积郁都喊出来,他要这爱回荡在山间,比所有的谜团都要更加晦涩,比所有的宿命都要更加悠长,千年万年!
他要喊啊。
可他只是在山路上踽踽独行。
他只是又祝酒,祝他和他的魂魄。
“张起灵,我恨死你了。”吴邪低声自语道,忽的笑起来。
泪水混合着笑意,应当释放了。
可他只是独自上山。
风刀霜剑不知何时停了,鸿茕的足迹蔓延开,一片寂静。
你看啊,这就是一切的终结了。吴邪沉默地望向远方,山崖,山雪,和山的泯灭。
有人上前来了。
吴邪看着断崖,这是他唯一的生门。
冰冷的锋锐划过喉头,吴邪有些惊奇地发现并不疼痛,先前上山时喝的酒此时又在燎烧了,从伤口流溢出来,几欲冲破胸膛。
动手的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要确认他的死亡。
吴邪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踉跄到崖边。
他轻蔑地看着年轻人,翻下悬崖。
他感受到雪粒粗暴地划过侧脸,不过很快就缓和下来。他知道是自己失去知觉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会痛呢,他恍惚间在墨脱无比澄澈又不染尘埃的天空中看到谁的脸。
那是世间见不到的绝色。
张起灵,我好痛。他说。
他的喉咙无知无觉,可他的心在痛。
手臂上的十七道伤早已结痂,眼下却剧烈地跳动起来,撕扯着痛觉神经。
那十年的人陈年的酒,在脏腑间爆发出火焰,烫得几乎要燃尽这躯骸。
在这雪原,莽莽群山间。
原来这就是爱吗,肺腑间一捧烈火。
痛苦肝胆俱裂,可他是在笑的。
他看到雪山上有人转身向他走来,在摇曳的藏海花中。
“张起灵。”他只能发出气声,这声音消逝在向上掠去的风中。
可他只是闭上眼睛笑了笑。
方才上山时那满腔的怒火仿佛都随着鲜血涌出身外,只余胸腔中那一簇爱意熊熊燃烧。
他在坠落。
太沉了,他和他的爱,他和他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
血珠泼洒在周身,是相思成子,红豆南国。
满天满地的白,是他的骨骼,是雪,是玲珑一枚凝了魂灵的骨骰。
那过于滚烫的是相思子啊,死死镶嵌在茫茫然白的刺眼散落的骨骼中。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是他撕魂裂魄剖出的骨血,那一枚骰子一颗相思一捧掌中的火,哪怕深埋在年年覆雪年年风霜盛满山坳,也要烧尽所有身不由己,烧尽那十年的一扇门!
爱意焚身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