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
花
见
佛
身
」
元吉甫的父辈,那是当年第一批招降在努尔哈赤马下的前明官员。他们剃发、更服,穿上了满人宽大空荡的马褂,尔能够迎起朝阳,再拜下新君万岁。就是在那个口诛笔伐、风雨飘摇的王朝更迭之中,元家仿佛被顿蚀了骨头,绵绵软地跪在铁骑之侧。
满人的朝廷里,八旗的爪牙就像太阳那样炙烤着天地,而留存在此数千年的汉学却不由得尴尬、局促。但元吉甫更像是迂在前明的一位穷酸乡人,即使他从出生就编起来长辫,即使他已经与旗人杂糅过血脉,却依旧困顿沉默在汉史载录的一斑吉光片羽里。镜女这时候便不说话,她亦不常说话,仿佛很有不类同龄人的镇静,尔只是很沉默地看着父亲的背影……还有那条摇摆着的、拖在他脑袋后面的长辫。
就像是镜女小小的脚尖。如果不是数载之前的胡氏竭力反对,并竭力夺斥掉元吉甫手里那块严丝合缝的布条,也许女孩幼软的十趾已被缠紧杀尽了。但是镜女对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只能隐约地想起来:元吉甫望着她脚踝的淤青,还有那块绵延叠落的布条,咬咬牙,突然竭力地掩着袖子,尔有颤抖、尔生啜泣……
他哭了,落下来很多眼泪。
那时候落日的余晖不遗余力地倾洒而下,菱花窗纵着昏聩的光影,顿然吞噬了他抖成一团的身影。
镜女缩缩脚,看着元吉甫光溜溜的脑门,还有那颗一点青茬子都没有冒出来的脑袋。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但她是镜女,如铜镜正人衣冠、聩在心怀的镜女。这是元吉甫后来更的名字,将“静”改成“镜”,仿佛也就改却了镜女由此而往的一生。抑或是因此,镜女,糅营着母亲的平实,还有精舍中蕴起来许多元吉甫的心境,才能够使她成为一个元镜女……沉默的,自矜其重的,元镜女。
元吉甫蒙祖上荫蔽,尔在松江府设起“卧谷精舍”,其集萨满佛法,名尤鹤起。
镜女便是融在布道佛法的一绸碧罗缎里,念汉儒琐学,也听满蒙之谈。尽是在这样沉默寥落的稚年里,使得镜女的小毫由不自禁地沉暮在了松江府横成的脉脉柔涛之内,以谦素平常的琐墨细文撑卧着,让她平白地睁开眼睛,睁开那双鹿儿圆圆的、亮得炽人的眼睛。
元镜女并不能够在几十年前通晓,前明疮痍的余波会像巨轮碾过每一个汉人的骨头,碾得他们千疮百孔、轧得他们哀恸不已,以至于有的人低头认命,也使又许多的人奋起而争,继而再沦进默默长河的漩涡之中。
儒学、佛法、萨满教……它们都在光洁磊落的另一面不自觉沾染着政治的狂热,尔来伤害更多无措或振臂的人。
没有谁能够绕道而行,一轮更一轮的文化仍然会焚绝在漫漫火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