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佚名者有关榛子店的题诗:
赤栏桥畔柳绿绿,赤栏桥下水漪漪。胭脂啼损双红颜,应照佳人北去时。
彤管雪腕断肠句,曾向谁家壁上题。榛子城中多少店,无人知道翠眉题。
王嫱出塞犹平世,蔡女沦身尚得归。琵琶弦弱胡笳短,难写崇祯万事非。[32]
“皇明”也好,“天启”、“崇祯”也好,通过明末以来“千古伤心”的榛子店,朝鲜士大夫有意无意间将季文兰塑造成一个明清易代时期怀念明朝的女子形象,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表达对清朝异族色彩的不认同,凝聚他们对乱世人生的不尽悲叹。
对此,清华大学葛兆光教授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做“不免就有些落空”,对“固执的朝鲜人就是要把江南女子季文兰当成大明秀才的妻子,就是要把满洲王章京以七十两白金买她上沈阳,想像成明清之际蛮夷乱华的一出悲剧”提出异议,并指出:“本来只是吴三桂部下家属的季文兰,在一次又一次地被吟诵中,承负了太多的责任,她要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又要成为让人敬佩的刚烈节妇,既要满足朝鲜使者们对于异域悲情的想象,还要满足朝鲜使臣的道德伦理批判,不仅要成为斥责满清帝国的象征,而且要成为维护程朱理学的楷模。”[33]其中固然不乏令人警醒的深刻认识,但对史实的判定却失于轻率,称“满清”也不合适。
起先,葛教授尚谨慎从事,认为康熙十七年前后被掳的季文兰“恐怕就是属于吴三桂一部的家属”,但激情澎湃之后,就径将季文兰判为“吴三桂一部的家属”,不妥。史料已明确告知,季文兰被掳的时代是三藩逆反之时,她本人是秀才之女而非逆反者部属。世乱之际,除主动挑战者与被动对垒者,更多的还是被卷入历史事件的无辜池鱼——普通百姓。生活在专制时代里,他们命如草芥,惟一祈盼的就是安享太平。若有百年平安,已是难求的盛世。而季文兰,作为站在历史前台的人物,身后隐匿着一个数量庞大的姊妹群体——明末清初被掳卖的妇女,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上自明末达官贵戚,下至普通平民妻女,甚至有清军部属在内——帮助清朝占据明朝江山的降清文官武将,许多人下场不堪回首,吴三桂只是其中一员。
其次,对季文兰所处时代的认识,作者明确将它排除在明清易代的范围之外,恐怕也很难说是对历史过程的真切体认。
康熙十七年,虽距清兵入关的1644年已经过去30多年,但从历史进程总体看,明清易代的过程并没有结束。吴三桂叛乱反清事件,仍不出明末清初历史鼎革的范围,这是清承明制的历史代价之一,清朝军制建立,必须经过削平三藩军队之后才算完成。
最后,即使明清易代完成之后,故国之思也不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消失,譬如对故国衣冠的怀念就是一个突出的表现。“世变风移,今为二百余年,而闾阎之间犹有思汉之心”[34]这种已被葛教授证明能够延续数百年的情怀,何以就不能体现在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叛清时被掳为奴、遭遇世变的江南女子身上?退一步说,就算季文兰是吴三桂部属的家属,何以见得她就不能怀有“故国之思”,不能怀念“朝鲜使者想像中的皇明”呢?清初汉人降官降将中,深怀“故国之思”的大有人在[35],从这一点看,倒是固执的朝鲜人显得更有道理。
更重要的是,固执的道德观也好,深沉的历史感也好,这两点恰恰是我们目前历史学习或研究中的软肋!我们的民族特性不甚清楚,我们的历史感日渐虚无。岳飞值不值得歌颂?郑成功算不算民族英雄?再这样疑问下去,历史学家们也该无地自容了。
三、明末清初的“季文兰”群体
明末清初,与季文兰同命相怜的女子何止千万!八旗官兵掳掠大量妇女,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早在入关之前,清军即多次入关抢掠,以所掠人户、财物装备整个国家。入关以后,旧习依然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