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纁夏时月，京师烦溽，兼日省月课，实劳神虑。偶闲，以是休暑於小西山。】
【佛刹建栖山林，浮岚桓绕昏明，梵音穷达朝夕，暂寄俗身在此，诚愿略抚尘心。客室虽陋，具设止簟席蒲座，却得些许古意。临窗铺棋，自以左右手对局，及至日晼晚，夕照渐黯，便觉眼前模糊，看定黑白，徐徐落一子。】
掌灯。
【吩咐落地多时，而烛照迟不至，蹊跷回看身后，却见人在簟边酣睡。登时气噎，抽出背扇连敲数下。】
醒醒嘿，胆敢在伽蓝殿里睡大头觉，你也算古往今来头一份了！

“……嗯？”
（不知是何时伴着外头大和尚撞的那几声钟而入梦，将要合眼时，最后一段儿还停在响彻大殿内外的余震，将窗外栖在枝上的鸟雀惊得尽数飞起，扑棱棱一片响，分不出是青叶婆娑还是未长成的幼鸟扑腾羽翅。头一歪，且将瞧见私交不错的小芳朝我递来一笼糖饽饽。——我且当这是个好梦。可冒着热气儿的团还没进腹，板着脸的管家就跟魂影儿似的杵着，怪不让人舒坦。）
（这梦又不好啦！）
“哎哟！”（不自觉拧起眉头来，指尖亦从唇畔挪下，却还没等他老人家说那位阿哥爷还有甚么吩咐时，后脑勺上竟是挨了两下巴掌。皱紧了眉痛呼出声，呼腾一下直起腰来，还未全睁开眼，手里的糖饽饽，板着脸的老管家就像雾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又揉了揉眼睛，这才瞧清楚搅散我一场美梦的「元凶」。）
（得，小将军这张脸，比起管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主子，您这手劲儿能去捏铁核桃。”（想归想，还得是挂着笑，偷手揉揉还疼的地儿，另再把烧了一半儿的烛擎起，挪的离他近些。）“——您下棋，奴才也看不懂，再说这天都黑啦！”

【古刹本浄居，理尚幽寂，坐禅参经，方是正义。】
【客宿山寺约一旬，长频行山索景，或结会三五香客，尝贤聚谈佛，面聆謦欬，得其妙旨，悬惑即能自解。目见寺僧理佛甚虔，效之养性修心，以所发悟。烛光霎亮，十九道棋石相继覆沉，曳曳浮空处，映现出一对惺忪眼，端的是黄粱新熟。】
莫非白昼里不曾睡过？在寺里这几日的功夫，看你困觉的时候比在王府还多了。真就这么困？
【俄而阳晖绝迹，更鼓迢传，矗立在金顶崖巅之上的千佛万灯殿里，梵衲所吟唱的是迟昏的赞呗。心绪忽易，筹局难再续。言答之际，便掷抛了指间棋，且封棋而去。】
坐这半天，两腿僵的难受——乏了，不下了。带上院门，跟我出去走走。

（小将军虽说古板得很，可本心里是极孝顺的，在山上住了这十日，虽说每日与其他香客出去游山玩水——哦不，是观景静心，但佛理尽数通读，以求大师解惑。光说他住的禅房里，为福晋手抄的经文便有数十，别说，还真写得一手漂亮字。这会儿醒了，自不敢再叫他瞧见何处躲懒的打算，规规矩矩坐正，再拍拍脸，眼睛只嫖一瞟棋局，就迅速挪开。——这等显贵高门才经会的风雅事，就同籍卷一样，多看一眼都犯困。）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挨训的一瞬间，竖起三根手指，说一声放下一根，认认真真同他讲。）“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可不能赖我。您这样心诚，不是礼佛便是抄经，奴才除了听外头的大和尚敲钟才犯困，还能做甚么呢。”
（努一努嘴，顺便埋怨两句，黑子落在棋盘，打了几个旋儿，极有眼色的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褶儿。迦蓝殿中常年灯火通明，耀得佛像再重镀上一层谨慎，可我总觉得拈花时的慈眉善目看起来亦如假面。主仆规矩摆着，有的话也不敢说，跟在他身后往外走，门合上的一瞬间才长出了一口气。）
“您要去哪儿？出了寺庙，东南方向的竹林赏景最好。”

【凤刹附山而造，苔房位处崖胁，荆扃之外，幽蹊络续，客引向崖隒。行山越幽篁，擦肩绿筠数十龄，亭亭瞻霄汉。风起巽地，林叶飒飒，如箭纷纷落。】
临下山前，我想再听一回松涛。
【方才禅心变乱，缘闻梵呗。绀殿里比丘的念念唱经调，令我惊记起奠堂之上回荡的往生咒——慈闱遑促的谢世，俨成一生的隐衷。】
【风步走在前，乜尾后人亦步亦趋，顺服而散漫。卢女性痴憨，一向没思虑，时或有不便言明的状由，不惮受其澈究，但使伊理些扇风递茶的琐务，是也省心。一望抵见清亮的眼底，一似熹微乍现时的露脚。】
跟随听法这些日，总该有点长进。往后跟随出入王府，讲话也要讲些门法。明白为什么带你来寺里吗？

（一贯是不由得受摆布的脾性，就算在王府做些杂活，也必要抽出空来寻自己的乐子。然仆从身份，总有不得懈怠分神的时候。小将军没说话，也不晓得听是不听，他倒是行步飞快，势要把人甩在后头似的。哪里能想那么多，只得连连跟上，好在行路平坦，庙林并不处建高峰处，故也算顺畅；尘泥中留下浅洼足印，一前一后时缓时急，于暗中识人不清，幸有朗月受蔽不严，泻下二三明光，可见得皂袍之上鹤纹松影。）
（骤风急起，时有林叶齐响，氅袍猎猎。就连雾云亦有重聚之势，忙小跑跟上他，不过相离二三步远，心才落了底。听他问，两手指尖勾得紧，忖着开口，语速也慢。）
“多听佛法要静心，识人辨物有点儿规矩——跟您出门不落脸？……是罢？”

【弧月岌岌兮倚层云，空山杳杳兮乱啼乌。山音衍野意，乘兴逐月而来，篁迳尽处，僧呼舍身崖是也。僧言崖巘多奇松，见之确然。静听风撼松林，百尺松涛滚滚浪，幕天席地而坐，合眼天地黯，在这无边凉夜里，陷进无量无崖的怅怀。】
【登临绝顶眺京华，俯观城堞逶迤，烟火逷远；仰瞻金殿浮空，商嵌星汉。人间垢尘不到此间，故能摆脱诸虑，且从容而之，应叹托命非闲身，归期迫近，已在旦暮间。有关阿玛的疑谜鲠在膺间无从诉，当刻再为卢氏无心的噎语所堵，无名火起五内，其后则是挥扇的脆响。】
知道你还睡得着觉！

（我确实是个俗人，等攀认不得这等风流事：从前阿娘闲着也会去不远处镇子里的寺庙，朝佛祖拜一拜上香请愿，可愣是没有一个是真个正儿八经随她心意的。我不曾随她一起，可亦不能出言置喙，是敬长辈。现今的小将军，亦是思母心切，礼佛以寄哀情愿景，我进王府伺候晚些，不大清楚他们这等富贵人的缘情关窍，但总认是尽心尽力伺候的。）
（譬如今儿晌午磨了小半个时辰的墨。）
“别打啦！”（很明显的，礼佛听经，怕是也灭不了这一时三刻、抑或是积压已久的心火，没一会儿就瞧见扇柄扔来，手比脑子快，牢牢护住后脑，忍不住跳开一步。）您手劲儿忒大！
（不像是头前儿在禅房中的玩笑话，刻下抬了头，气呼呼的控诉。一时都静默，也同他讲不出来甚么。半晌，看小将军转身，一撩袍竟走得比之前更快些，皱着眉跟了上去，快要行至林半深处时，方才摸着他袖，往回一拽。）“慢点儿，您赌甚么气呢！”
（又倔又轴，也不知道小主子的脾气跟他哪位师傅是一般的，心里头嘟囔一句，悻悻收回手，索性也不走了，寻块显干净地方，将草上的露拂一拂，径直盘腿坐下。）
“奴才从前听说书的讲，生犀燃之有异香，人可与鬼神通辨。”

“疼，疼疼疼！”
（今夜有风有月而无星，是老天爷存心要打这一回折，不教人看清前路辉明处。时不时还侧首看看小将军，见他还是板着脸的严肃脾气，索性也就不理。头前儿说的本是要劝他，孰知摁在双肩上的掌如同灌了铅铁一般，是要把骨头从里到外都捏碎，没有半分活路走的念头。禁不住痛呼几声，脸色也煞白，剧烈又短暂的一会儿，才觉他松了手劲，说一声回。）
（抿了抿唇，到底起身跟在将军身后，从肩到臂，一个劲儿的酸痛，私心里想着要让小芳帮我上两回药，步子也加快些，往山下行去。）

【余忿未消，犹觉气鲠在咽，挺坐於草茵之上，闭目不视。不谓卢氏张口便作剜心之言，豁然睁眼屈前一步，身手已奇快的扳住她的肩窝，牙关紧涩着喝命住口，全不理会痛呼之声。直至惊怒渐止，方缓放手，退坐原处。】
【霜露之悲，孰不欲魂招幽冥？由来却生惧，思母之切是真，所惧亦是，若果然印证私疑，我又当以何面目对父？心海翻覆，动念旋起旋灭。想来卢氏平生决计不会知晓之事有二，一是主人疑恨的泉源，二则是幸避过一回腾然的杀意。】
【风来松涛生，风去松涛罢。而此刻风未止，松未静，却再无心留驻。】
罢了，既无那佛性禅心，何必强作参禅。松涛就留与佛座前的鹤子听吧。咱们明儿就下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