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女娘，你知道什么平等不平等——不许胡说。”
作为长辈，我很有责任及时制止这些小娘子大发狂悖之论，于是要她及时止损，免得开口几句，惹祸上身。
李素隐却恳切非常、掷地有声，我虽认同，却不好让她继续发言。毕竟宫禁虽深，却难以阻隔有心之人八方留意的灵活耳朵。
“尊卑高下，古已有之。”

李素隐
“啊？”她说我胡说，我佯装听不清又来一遍，“啊？”
夏津倒先一步制止我：快闭嘴吧祖宗。我本要回她句，干你何事，碍于珍美人在旁，我不得不替她保留些颜面，于是弯一弯眼，笑嘻嘻地回，干你何事。
其实没什么差别。
其实除了皇后，列坐诸妃也没什么差别，什么士啊，商啊，我说平等，是因他们都是我李氏附庸。
所以我说，“你说的对，珍美人。除了我李家与皇后，卑者，尽坐着呢。”

李唐的女儿，应有一双与凡俗不同的眼，目及之处、高过穹顶。
闻其言谈反而生出笑意，“依文穆殿下所见，你的母亲哥舒娘子也不过【位卑者】而已。”
泱泱国土，卑者万千，何须计较自己是否身在其列呢，因而全无愠气恼意。
“评的偏。”

“是啊。”
我又一次应下她的话，吓得夏津在后面猛咳，“我阿娘虽位卑，可我却重她，偏不偏的有什么重要，位卑者在这里谈论谁更卑，才最好笑。”
我突然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她。
“珍娘子，我也很重视你。不是因为你是李攸今的母亲，而是因为你——”
“长得漂亮。”

“那自李唐以前，秦皇汉武，难道亦皆属位卑之人。”压平香灰的手没停，眼睛也自去看那些边沿走出的细痕，
“汉末时兴的【月旦评】，也不过是每月一度的顽笑大赏喽？”
孩童趣言，总不过由心而发，所谓尊卑，原来只在人心，一如众口一词，评品商者卑下而士人尊贵、皇家位重而百姓命轻，加注身份、血脉，然后圈定争夺的奔头。
非颖慧之论。
“唐宫漂亮的娘子很多，文穆殿下亦可人人爱重。”

哎哎呀，气死。
若是旁人这样说，我定会问你吃的什么醋，发的什么癫。但她不行，我只在心里说。
“我说你漂亮，与其他的漂亮娘子有什么关系，其他娘子再漂亮，我也不觉得她们漂亮。”漂亮论一出，忘了前面她说了什么，什么秦皇，汉武，玩笑评？算了，总结吧。
“你真的很会说话，珍娘子，我父皇喜欢你吗？”

“文穆殿下也很会说话。”
我评价她的绕口令，说时又快又准，就像不需思考，穹顶倒雨珠那样自然和流畅——我应该相信她的真心赞美，我有好颜色，也该谢她不吝溢美之词。
然后我什么也没说。
“陛下是贤明圣主，爱民如子，我与文穆殿下，一为臣民、一为嗣子，陛下予我之爱和予殿下之爱，当无不同。”
同理可得：“商者、士族，亦为陛下之子、李唐之民，圣主明君所怀之爱，亦无不同。”
浅浅点题了。

“错了，阿耶对我的爱，若与对娘子的爱相同，那我，”挺害怕的，“那我可就要去死咯。”
这些年纪稍长些的都一个臭毛病，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说，复杂的东西冠冕堂皇的说，就比如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问的是男女，不是君臣。”
有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是指夏姓女子），“珍娘子漂亮又会说，我若男儿身，定要娶你回家。”

“文穆真会开玩笑。”
我自然明白她意中所指，父母之爱子、君主之用臣，其间情绪，如何相同。可圣人天子，似乎从来不该生就一颗偏颇之心，否则便会为人诟病。
牵起文穆的手，放在左侧心口前，“男女之情，有如人心，生来偏颇。”
“我并非陛下之妻，便宁做其臣。”以上待下之心、忠直奉主之意，比男女之爱端正。
“文穆孩童戏言，我可要当真了。”

我感受不到她的心跳，我的意思是，她比我，比李旎今、李攸今的胸都丰盈，哈哈，即便她如此认真地与我说，我的思绪依旧如此不着边际。
“当真又如何，阿耶也不会把你舍给自己的儿子。”把手收回来，“何况是我。”
小孩的心思很难猜，坐着向下滑，整个人窝在椅子里，两只脚也来回荡，只是静悄悄地。

“唐皇不应放弃他的臣民。”
就像君主不会舍弃每寸土地。我承认，这是我用以哄骗孩子的一些文字游戏而已，她的愿望也许非真，我的回答亦未必全数是假。
小桃送来一叠青梅，圆溜溜地——像此刻正往下滑的李素隐。
我捏起一颗青梅放进嘴里，很好，并不酸涩，“你的父亲会将他认为最好的男儿舍给你，你们佳偶天成、百年好合。”这都是后话。

“阿耶是否会像对待妻子、臣子一样，区别的对待士与商？”我说的臣子，自然不是朝堂上站着的那些，而是在后宫中，如她一般的人。
我不动声色的张开嘴等她喂，然后发现她根本看不见，我也有话未说完。“我替珍娘子难过，也商女难过。”
至于男子，“我尚未见到什么最好的男子，我不要。”

“人心有偏颇，圣心，理当不同。”
我在撒谎，我很清楚自己在撒谎，唐皇为商女修筑高楼，像曹魏的铜雀台，春墙深锁，同时为商女树立起一面不得不以战止杀的军旗。
平衡、攻伐、并起。
他永远是执刀之人。
“文穆为何替我难过？”我又吃了一颗青梅，这颗不比那颗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