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究其根本到底有多大呢，我生长在这里却没有涉足过它的全部，天地广袤起来人命和殿宇都像磨蚁，于是我总向往三所和景仁以外更新奇的地方。午憩醒来骄阳已是斜斜西挂，早没了先前的炽烈火热，套上褂子抓了俩枣，有模有样的压起了筒子路，原是盘算着要去长春找纱姐跟她从邪门歪道聊到旁门左道的，可是眼前这条别径小道，我是该往左还是往右呢。）
（一阵点兵点将，也甭管是对是错，反正走到哪儿都在家里。可当我站在永寿宫匾底下时，已经因里头一阵酸甜又一阵辛香的味道挪不开脚了。）
（猫着脑袋往里一溜小跑，也确定了味儿就是从后头晴雪轩里飘出来的，因在夏日里，它内雕花小窗就这么大敞着，锦桌上置着两三个菜盆儿，又是黄的又是红的中间还搁点绿，隔得远了些到底看不仔细，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个什么，于是借力趴在窗台上，脖子往里伸的老长，正窥的起劲呢，个蚊子嗡嗡嗡的在脸前饶，为了避它猛一抬头，脑门便重重磕在了窗框上。）
哎呀——
（糟糕，暴露了。）
（本来没觉得有那么疼的，可一出声，里头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我看，一下被抓了个现行，双手只得都贴上后脑勺表出一副受伤严重的模样，这下还不快喊我进去吃饭！）

（一锅骨汤从大清早便搁上炉灶，足足熬到了响午，熬出清浅的褐色，却不见多余的浮油，就知道是熬成了。舀进碗间，再将河粉一烫， 小葱豆芽焯了水，放上把青嫩的芸苔，就算是做成了。清国的紫禁城间寻不到九层塔与胡荽叶，就连青柠也再不是伸手可摘的，好在膳房却有昔年暹罗进贡的鱼露，令这一餐多了几重故国风味。）
（晴雪轩侍奉的宫人并不多，想叫他们坐下来一道吃，毕竟这个时辰，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微末如磨蚁般的宫苑一角，他们却诚惶地推拒，不忍再作为难，好歹留住了山奈勉强坐下。）
（紫禁城有猫，我一向知道，翻墙越垣，比人更加肆意自由。窗外哐当一声，以为是猫，出了稚嫩的呼痛声，寻声看去才晓得是位小女孩儿。）
快进来！——（见她手捂着脑袋，顾不得多问，亟亟起身要出去扶她。）

（端坐着正要下筷子的那位主人家，显然是受了我这不速之客一惊，此刻却撂下饭碗迎出门来，我从来是不惧生人的，打小就是谁抱都能乐的咯咯笑的主儿，她长得又与我额娘差不多高，笑起来也有一样的梨涡，开口就称她。）
姨姨——
（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抓上她的袖子借力跨过门槛儿，实在是内窗台忒高，需得垫着脚尖才能够得着，趴了这么会子，给我整麻了。）
您屋里太香啦！粗闻着像是肉味儿，细嗅是酸辣的，可怎么还带着清香呢？

（皇城里的孩子，自然只有龙胤皇裔了，不知哪宫哪院的小帝姬误打误撞闯进了晴雪轩，又叫窗框磕了脑袋，嫩白的小脑门中央一块红，雪里挂了彩似，好险没破皮。）
（我为她心惊肉跳，她却半点不认生，乌漆大眼眨呀眨，不喊娘娘却喊姨姨，心就像熬进甜汤里的眉豆，被煮得又软又沙。山奈掀起里间的竹帘，将我们迎进室内，犹为她担心，覆上那攥着袖边的手背。）痛的很吗？
（原来是引来的馋猫，心忧之余也未免垂眉笑。）我做的一些安南菜，公主要不要尝尝？

（我自然知道，皇城每一间宽敞容人的殿宇里，都扮着各式的角色，所有我未涉及过的地方，都有它的故事。我没有细细问她，因为长大之后从懵懂到了然，许多时候都有了差不多的答案。）
刚才是很疼，现下只觉得皮肉麻麻的，可怎么一摸什么也没有呀，您看我破相了没？
（身边人皆知我喜动，打枣折花，招猫逗狗，磕碰都是常事，时间一长，饶是再吃痛的时候，转眼也忘得干净，久而久之不破皮见血，轻易不放在心上。）
是您的家乡吗？这名我不熟，大清十八省地大物博，安南又在何地？
（云贵两广，只是我知道最远的地方了。）
（她邀我同食，登时两眼放了光，凑到案边，反客为主的招呼她来。）这是面吗？

（从前摔破了掌心，母亲采一种细长的叶子煎煮，挤出草汁敷在伤口处，越过一夜就能结痂，那是北江的偏方，母亲说那也是山林女神的庇佑。如今对着清国尊贵的帝姬，自然不能用这样的偏方，何况哪儿能找到相同的叶子呢。）
（指腹在她光洁额头上轻柔地揉了揉，宽慰道。）没有破相，好看。
（大清十八省，疆域幅员辽阔，却并没有一个安南。）安南，是我的家乡，不在大清，要去更南边，那里和大清——（顿住，已经学会了斟酌用词。）不太像。
（山奈已经取了新的碗筷布置，将盛好的汤碗推进她面前。）这是，安南的河粉。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更觉得算不上什么事儿了，只堪憨憨一笑，听她说起她的家乡，脸上有不明的意味，似怀念往昔，又似往昔不可追忆，大约如此复杂的感情，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能体会，而我明显不懂，我的眼里只有她推进在跟前的那碗河粉。）
不在大清？（我狐疑的一问，对她口中所说的王国随着眼前碗里飘来的香气，显得格外好奇。）书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一直觉得山河万里，皆是我朝。
原是古人欺我——（话音才落挑起一筷子河粉吸溜，鲜的直打机灵。比起面的韧劲儿，安南河粉更是嫩滑，尝着是骨汤做底，却又似别有风味。）您的家乡真好吃！

（皇女亦是王臣，典籍上天子至高无上，我只能粗略且懵懂的理解，我朝地域辽阔，疆土远在我不可估计的范围，翻阅时也曾问过，清国之外呢，会是什么样的天地，可世人平平，皇城之中又有几双见过山河万里的眼睛，寥寥而已。）
果真？（嗦进嘴里的河粉在唇角挂出可口汤汁，嘣滋个嘴儿吃得香甜，虽抛出狐疑一问，却连眼睛都未曾抬起片刻，额娘常说用膳不能二心，当下我朝疆土几方，以我的修为实在入不得心里。）
大清以南，一路而来大约有千山万水，您能说给我听听吗？皇城之外是何景象？安南又是怎样的风土？
（这个年岁的好奇心总是很多，又或许是我见识的太浅，四方城内尚且有那么多我未曾亲自走过的青砖，宫门之外的广袤无垠，又会是多少贫瘠言语不能描绘的景象呢。或者有一天我会看得更多，但此时此刻，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匮乏至极，也仅限于他人口中的三言两语罢了。）
（咬一口她夹来的虾饼，上边沾着好似晶莹的辣酱，待咀嚼开来，才豁然开朗是另一番滋味。）甜口的！
（眼中惊喜之色着实表露无遗，鼓着腮帮，一边囫囵吞咽虾饼，一边忍不住连连称好。）您的家乡味已经长在了我的舌头上啦！

（北江的女人不及灶高就已经学会做饭了，母亲这样说过，父兄在吾莫瀑布灌溉出的稻田间劳作，女人们坐在香野树的浓荫下做竹编，家里大些的女孩儿就该拿起铲勺，担起一家的三餐之责。随着雾白的炊烟扬起渐息，一家人重又围拢成圈，席地而坐，享用这难得的惬意温情时刻。）
（母亲从乡野中被选入郑主府邸，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北江的山峦松涛间，抱憾将烹调的技艺传给了我，再由我带着这手艺去万里之外更无用武之地的清国紫禁城。但我仍爱在厨灶间酿造旧滋味，不仅是怀念母亲，更享受於众人舌尖品尝到食物时迸发出的欢悦，譬如当下。）那得，边吃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