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故而有时候杨婵也会想，杨戬这样做值得吗？
因为旧天条而受害的当然不止杨家。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为旧天条所害的赵家钱家孙家李家，可他们无力发声，千百年来都只是囚困于牢笼中的哑巴。新天条出世了，是杨戬瞒天过海，以八百年心血为引，借杨婵之子沉香的手赠予三界众生挣脱桎梏的厚礼。可是观此世间，观此芸芸众生，当他落难的时候，并无哪怕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
他们的手自有他用。用来鼓掌，为杨戬的没落；用来落井下石，因司法天神势力的终结。
是夜仍是在驿站过的夜。驿站伙计同情他们孤男寡女在此荒山野岭颠沛流离，特地给他们安排了相对安静的房间，临走却提醒说，此处人多，耳目也杂，夜里最好早点休息。杨婵起初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以为只是纯粹的关心，但等他人都走了，蓦然明白他是把他们看作了夫妻，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杨戬，一双耳朵都烧得通红。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扮过夫妻的。但这样被人说了露骨的话，还是头一遭。
入了夜，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或许是此情此景触动了心里那某个角落，杨婵又想起伙计的话来，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数月时间自华山一路走来，他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难怪别人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她侧了身，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隐约的雷鸣。今夜乌云密布，无月无星，房里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杨戬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于是伸手近前，钻进被子握住了他的手。杨戬才动了动，似乎也转向了她。
“二哥，”她道，“你也没睡？”
杨戬不会回答她。她知道。
但是杨戬能听到。只要他那流散的灵魂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她就已经知足了。
果然没有任何回应。但是床铺动了动——又晃了晃。黑暗中杨戬悄悄把自己的被子推到了一旁，试探着，和她躺进了一个被窝里，把她那冰凉的手贴在了他的胸口。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可她听得见他的呼吸，感受得到他的体温。
一时间，窗外那扰人清梦的雨声仿佛都不存在了。杨婵把被子往他那儿推了推，在静谧里阖了眼，看见渺远的耿耿星河。
她难得地没有再做那个梦。没再梦见亲哥哥倒在儿子斧下的画面，没再亲手去捧淌了满溪的血水。
但她梦见了丈夫。丈夫质问她为何擅自离去，为何不肯予他半点信任。她没有流泪，甚至也没有解释——她只是一遍遍回忆着自己和刘彦昌的初遇，那根本就不是所谓两情相悦、情之所至，而是一种连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渴望一些，疼她爱她的哥哥，注定永世不能给她的感情。
而唯有路过华山圣母庙的书生刘彦昌真正给了她承诺，给了她希望。她便误以为她所渴望的仅止于此。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她想要的这种“感情”，根本与外人无关，她在初尝禁果以后被囚进了华山下的水牢，日复一日听着连梦里都同样单调的流水声，恍惚间才想明白。
可惜她明白得太迟了。
对刘彦昌和沉香，她心怀愧疚，可是她已经无从弥补。她如今所能做的，仅仅是隐瞒他们真相，更远离他们的生活——在他们放弃成仙、甘为一世凡人之后，更在杨戬蒙冤遭难、魂魄将散之时。
昆仑山已近在咫尺。如玉鼎真人所言，只要到了昆仑，元始天尊一定能救回杨戬。
这也是她活下去的最后寄托。
于此世间。
04
翌日天气放晴，浓密的阴云背后，总算露出了一点朦胧的日头。又是秋天了啊，离开时她听见驿站门口闲坐的老人们如是感叹。她望向远方，看见将去往的方向重峦叠嶂，山尖上缀了层静谧的灰白，那是昨夜落在地之高处，不曾为凡尘所动的细雨。
那身蓑衣是暂时用不上了。但虽然金乌露了脸，周围依然是潮湿黏腻的，提醒着昨天的一场秋雨还未曾走远。他们兄妹两个都有些畏寒，自小如此。临行前杨婵问驿站伙计打听了附近山贼的事，得闻那些山贼早已被官府端了，便买了些热馒头，用布包着放在行囊最里面，期望能够保住些许温度。
如此便更加坐实麻杆另有企图。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她特意挑选这条小路，为的就是躲避前来追击的天兵，不可能因为麻杆的一两句话就改变主意。
于是兄妹两个继续启程。途中偶然遇见了几个坐在河边垂钓的土地和妖精。他们都已年迈了，杨婵在旁取水，他们却全然不知她便是多日来垂钓时的谈资——或者说，即便知晓又如何呢？他们并不会为之所动。
“华山三圣母带着她哥哥跑了，人间恐怕从此多事了哟。”
“是了是了，你说她跑什么呢？杨戬再怎么说，曾经也是天庭的股肱之臣，谁会轻易要他的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听说杨戬辅佐的是王母娘娘，现在王母娘娘走了，玉皇大帝当然要找他算账。这都是他自找的，以前他有多威风啊，司法天神这四个字谁不闻风丧胆。他还不满足，还要四处摆王母娘娘的架子，生怕谁不知道他是王母娘娘的亲信似的。还有他那条狗，什么叫狗仗人势，我看到它就看明白了。”
三人松快地笑了一会儿，土地公问：“那现在杨戬倒台了，那条狗恐怕活不成了吧。”
狐妖道：“狗只是杨戬的走狗，杨戬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而且我听说杨戬对他本来就不怎么样，好像是被人带走养了。只是可怜了三圣母，白白被亲哥囚禁了二十多年，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最后还是心软，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奇了，二郎神这般冷血，他妹妹却对他有情有义，真奇了。”
“那些看守水牢的天兵也挺可怜，平白无故被玉帝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哟，百年修行都毁于一旦了，啧……”
在三人不约而同的叹息声中，杨婵喂杨戬喝了点水，又把他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方便遮挡视线。她想，接下来如果运气好能遇到小摊，或许得给自己也买一个才行。
这三人叹罢，又相视而笑，互相戏问都在叹什么气。狐妖道：“我自然是为了狗叹气，对我们动物来说跟对主人比什么都重要。”
鸟精说：“我却是为了三圣母不值，我也有这样一个不讲情面的哥哥，自从和他断绝关系，我一天过得比一天好。”
土地却笑道：“你们都在为这不值，为那痛心，只有我是为天条感叹。旧天条太过于迂腐，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沉香劈出了新天条，我们这一仙两妖，虽早已引为知己，却永远不能在此处钓鱼说笑。这都是天意啊。善恶必有报，这也都是天意啊。”
其余两妖听罢，皆拍手叫好，却因惊走鱼儿一群而互相埋怨起来，全未注意到身旁的一男一女来了又走，渐行渐远。
故而有时候杨婵也会想，杨戬这样做值得吗？
因为旧天条而受害的当然不止杨家。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为旧天条所害的赵家钱家孙家李家，可他们无力发声，千百年来都只是囚困于牢笼中的哑巴。新天条出世了，是杨戬瞒天过海，以八百年心血为引，借杨婵之子沉香的手赠予三界众生挣脱桎梏的厚礼。可是观此世间，观此芸芸众生，当他落难的时候，并无哪怕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
他们的手自有他用。用来鼓掌，为杨戬的没落；用来落井下石，因司法天神势力的终结。
是夜仍是在驿站过的夜。驿站伙计同情他们孤男寡女在此荒山野岭颠沛流离，特地给他们安排了相对安静的房间，临走却提醒说，此处人多，耳目也杂，夜里最好早点休息。杨婵起初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以为只是纯粹的关心，但等他人都走了，蓦然明白他是把他们看作了夫妻，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杨戬，一双耳朵都烧得通红。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扮过夫妻的。但这样被人说了露骨的话，还是头一遭。
入了夜，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或许是此情此景触动了心里那某个角落，杨婵又想起伙计的话来，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数月时间自华山一路走来，他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难怪别人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她侧了身，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隐约的雷鸣。今夜乌云密布，无月无星，房里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杨戬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于是伸手近前，钻进被子握住了他的手。杨戬才动了动，似乎也转向了她。
“二哥，”她道，“你也没睡？”
杨戬不会回答她。她知道。
但是杨戬能听到。只要他那流散的灵魂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她就已经知足了。
果然没有任何回应。但是床铺动了动——又晃了晃。黑暗中杨戬悄悄把自己的被子推到了一旁，试探着，和她躺进了一个被窝里，把她那冰凉的手贴在了他的胸口。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可她听得见他的呼吸，感受得到他的体温。
一时间，窗外那扰人清梦的雨声仿佛都不存在了。杨婵把被子往他那儿推了推，在静谧里阖了眼，看见渺远的耿耿星河。
她难得地没有再做那个梦。没再梦见亲哥哥倒在儿子斧下的画面，没再亲手去捧淌了满溪的血水。
但她梦见了丈夫。丈夫质问她为何擅自离去，为何不肯予他半点信任。她没有流泪，甚至也没有解释——她只是一遍遍回忆着自己和刘彦昌的初遇，那根本就不是所谓两情相悦、情之所至，而是一种连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渴望一些，疼她爱她的哥哥，注定永世不能给她的感情。
而唯有路过华山圣母庙的书生刘彦昌真正给了她承诺，给了她希望。她便误以为她所渴望的仅止于此。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她想要的这种“感情”，根本与外人无关，她在初尝禁果以后被囚进了华山下的水牢，日复一日听着连梦里都同样单调的流水声，恍惚间才想明白。
可惜她明白得太迟了。
对刘彦昌和沉香，她心怀愧疚，可是她已经无从弥补。她如今所能做的，仅仅是隐瞒他们真相，更远离他们的生活——在他们放弃成仙、甘为一世凡人之后，更在杨戬蒙冤遭难、魂魄将散之时。
昆仑山已近在咫尺。如玉鼎真人所言，只要到了昆仑，元始天尊一定能救回杨戬。
这也是她活下去的最后寄托。
于此世间。
04
翌日天气放晴，浓密的阴云背后，总算露出了一点朦胧的日头。又是秋天了啊，离开时她听见驿站门口闲坐的老人们如是感叹。她望向远方，看见将去往的方向重峦叠嶂，山尖上缀了层静谧的灰白，那是昨夜落在地之高处，不曾为凡尘所动的细雨。
那身蓑衣是暂时用不上了。但虽然金乌露了脸，周围依然是潮湿黏腻的，提醒着昨天的一场秋雨还未曾走远。他们兄妹两个都有些畏寒，自小如此。临行前杨婵问驿站伙计打听了附近山贼的事，得闻那些山贼早已被官府端了，便买了些热馒头，用布包着放在行囊最里面，期望能够保住些许温度。
如此便更加坐实麻杆另有企图。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她特意挑选这条小路，为的就是躲避前来追击的天兵，不可能因为麻杆的一两句话就改变主意。
于是兄妹两个继续启程。途中偶然遇见了几个坐在河边垂钓的土地和妖精。他们都已年迈了，杨婵在旁取水，他们却全然不知她便是多日来垂钓时的谈资——或者说，即便知晓又如何呢？他们并不会为之所动。
“华山三圣母带着她哥哥跑了，人间恐怕从此多事了哟。”
“是了是了，你说她跑什么呢？杨戬再怎么说，曾经也是天庭的股肱之臣，谁会轻易要他的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听说杨戬辅佐的是王母娘娘，现在王母娘娘走了，玉皇大帝当然要找他算账。这都是他自找的，以前他有多威风啊，司法天神这四个字谁不闻风丧胆。他还不满足，还要四处摆王母娘娘的架子，生怕谁不知道他是王母娘娘的亲信似的。还有他那条狗，什么叫狗仗人势，我看到它就看明白了。”
三人松快地笑了一会儿，土地公问：“那现在杨戬倒台了，那条狗恐怕活不成了吧。”
狐妖道：“狗只是杨戬的走狗，杨戬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而且我听说杨戬对他本来就不怎么样，好像是被人带走养了。只是可怜了三圣母，白白被亲哥囚禁了二十多年，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最后还是心软，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奇了，二郎神这般冷血，他妹妹却对他有情有义，真奇了。”
“那些看守水牢的天兵也挺可怜，平白无故被玉帝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哟，百年修行都毁于一旦了，啧……”
在三人不约而同的叹息声中，杨婵喂杨戬喝了点水，又把他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方便遮挡视线。她想，接下来如果运气好能遇到小摊，或许得给自己也买一个才行。
这三人叹罢，又相视而笑，互相戏问都在叹什么气。狐妖道：“我自然是为了狗叹气，对我们动物来说跟对主人比什么都重要。”
鸟精说：“我却是为了三圣母不值，我也有这样一个不讲情面的哥哥，自从和他断绝关系，我一天过得比一天好。”
土地却笑道：“你们都在为这不值，为那痛心，只有我是为天条感叹。旧天条太过于迂腐，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沉香劈出了新天条，我们这一仙两妖，虽早已引为知己，却永远不能在此处钓鱼说笑。这都是天意啊。善恶必有报，这也都是天意啊。”
其余两妖听罢，皆拍手叫好，却因惊走鱼儿一群而互相埋怨起来，全未注意到身旁的一男一女来了又走，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