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扬淮重返中州的时节，正遇上满城飞絮的春日，尽管一向被江南士子视为苦寒的燕地，在此积翠飘花的氛围里，果真也多有墨客笔下”帝京春烟暖”的悱恻。然而几日后清明临近，一切便好似约定既成的凛冽霜气，直接将这份浓烈的春意淡却。】
【所住居处称不上闳衍，院中一景一木俱是仿照安阳故宅所制，甚至连中庭的龙蟠老梅亦挑得分毫不差，即使形神兼在，相同亭阁在寒食几重映射的天光下，业已生出两分早非故旧的惘然。对死生之事虽无执念，但经年逐月以来，既寡亲缘、又失情缘，纵然心如磐石，岂会无衷？】
【画堂外，年迈的奴仆相侯已久，她原本为崔氏旧人，我受长君临终时所托，将其一同带入京中奉养天年，因而并不将她视为一般仆从。等到最后一笔落款，正是一篇苏公痛断肝胆的悼亡之作，缓缓道】
绘青，我不是说了，今日不见客。
【她道同宗兄弟之间应当顾念情谊，何况二人如今同朝为官，且比邻而居，日后总免不得有所交集。这样的话，数年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对此早已不置可否】
情谊这东西，本就如秋霜挂露，日头一出来，晒一晒也就没有了。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同宗？【二人纠葛，亦非朝夕可言，目光一垂，却又在顷刻间易换了主意】算了，去请他进来。

？？？？

老公……

【这座名为琴牢的庭院，常年有蟾影银光作陪，每至高天孤月升入玄穹、流霜尽数倾泻于世之时，便颇有几分帝阍降临、天城现世的意思。此刻天色尚早，不过暾日西斜时分，月轮的巨大姿影还未自鲸涛雪浪中浮现，虚位以待的春空中，唯有几痕顾盼摇曳、浮荡不休的游云。但即使如此，这座芝兰并立、亭台参差的庭院中，仍足见阆苑仙境风致。】
【从兄靖还较我年长数岁，为人静厚有守，体识清远，秉性高洁一如云间明月，正与这座浸满霜色清光的庭院相契合。他得以讬居此处，便如神女归碧城十二楼，其洽无俦。】
【自如山的亭台转入檐下时，那名姿仪出尘绝俗的居室主人已候于石路尽处，端然寂寥如浴清泉而立的仙人石像。提步迈过门槛后，忽将右臂一抬，一提泥坛红纸的醇醪便现于其人眼中，身后两员家仆手中，亦极小心地捧着各色珍奇礼物，唯恐怠慢了他们少爷的用心】
上回你回京，正赶上百年不遇的日食，我额娘非不让我出门见客，那天福号的二十斤酱肉和便宜坊的十五只闷炉烤鸭，最后也没能送到你手里。还有厚德福的熊掌，老正兴的河蟹……
【话音未落，人已自顾自地向他面前一张黄梨木凳上一坐，神色爽阔历落】
前事繁杂，稍后再与你分说！【目光踅摸片晌，最终定睛于案上一副翰墨，卷上字迹沈著飞翥，潇洒酣畅，足见名家功力】几年不见，兄长这字已可通神了。写的什么，我看看！

【昔年来多究于歧黄之道，是以院中少芳菲而遍芝草，当暮风轻微拂过，香气疏朗明净，周身犹如霄河流动。而另一端，在侍从有序的簇拥下，那位血脉相连的棠棣至亲终于现身，仅不过远远一观，也足可见少年侠气，等其行至白石径头，橘色的夕照霞光便如同一面照尽前尘古今的铜镜，将二人分割得一晦一明，或许，这正是宿命宛转地提醒——】
【与眼前少年无虑截然不同的是，自幼便已悉知身世由来，质疑、嫉恨、亲疏……所受磨砺绝非万一，论及虚与委蛇，应对更是从容至极。所谓珍奇见于前，神色实未有半分异动，只因一切本就可笑，这世间，纵是同根同源，天意却未必成全。但即是如此，仍然示意左右将这份不可多得的心意收下，缓言道】
一别数久，原本应当是我前去拜见，如今却让贤弟奔走，说来也是为兄思虑不周，实在惭愧。今次天色不早，倘若破虏不嫌寒舍简陋，便留下来一同用膳吧，此处虽不比鄂卓府炮凤烹龙，却也不乏斫轮妙手，或可一试。
【从前门庭往来多为文士，尽数为行止谦和的君子，其人虽形迹不羁，对此亦不见怪。只所置笔墨还未撤去，得他一问，只道】
是苏公之《江城子》。清明骤降，我至亲均归葬他乡，不能往赴坟茔，故而以此追思前人，让破虏见笑了。至于通神，只是经年来四海历练，有幸得见几位大师碑林遗迹，照猫画虎，有所小成罢了，不过，我观破虏年岁尚轻，却不想竟也识得书法真意，难得，当真难得。

【其时辉日骤沉，浓重的赤霞自云隙间投射而下，将身后一座遍植琼葩的庭院耀饰得有如神境，就连靖还那一向平静如青山镜湖的瘦削脸孔上，此刻也因骤现的烈耀而蒙上了一层高华的光彩。靖还亲眷零落，近岁更与发妻参商相隔，自有一番孤僻气质。刻下得见《江城》二阙，唯恐激他再生哀情，便适时将话锋一转，只道】
兄长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同姓同宗，如今又住在同个屋檐下，我早就将兄长视作亲兄弟、亲手足了。【示意仆从将礼物次第打开，又道】闲话半天，还没让兄长看看我搜罗的宝贝——听闻兄长喜欢收集名琴，这是姑苏斫琴名匠王逸四十年前的佳作，据传其音动人，可令山中千鸟百兽忘返，故名“空山留影”。我看此琴与兄长颇为相配，便从一个游商手里买了下来。
【两掌一击，吉祥、富贵二人便将珍物表面覆布揭下，只见琴身通体乌黑，隐约可见清光流动，自是一副稀世佳品。叙话至此，恐他不肯接受，又抬首洒然笑道】
宝剑赠英雄，宝琴酬知音，此物不随兄长，便是明珠蒙尘、骥伏盐车了。
【言讫，再闻“四海历练”几字落耳，双目竟陡然一亮，惊喜如获连城至宝】
四海历练？【将木椅向他身前一拖，神色热切至极】兄长都去过哪，快给我讲讲！我长这么大，才只出过一次京，还同吉祥、富贵他们一道让几个奸人掳了……你快讲讲！

【余霞散成绮丽的光影，如同梦貘逐步蚕食着天际，少年的话落入耳中，仅是泰然自若地一笑，等到有朝一日他窥得这不可多得的秘辛，不知是否又能如此从容地说出”至亲手足“的言论？这个答案，真是令人期待。】
昔日文帝与陈思同出一脉，尚有同室操戈之举，然而，荆卿燕丹相逢萍水，却肯有舍生忘死之义。是以，兄弟便是兄弟，无论破虏与我是否血亲，对我而言，并无亲疏之别。
【平生所见名琴无数，自然也知巧匠王逸之名，当世诸君斫琴多以珍奇桐木为面，独王逸爱取孤松，犹以太华雪松为最，故也被人称作“松风雅工”，因其一生所作竭求尽善极美，除却皇室收纳，其余传世不过寥寥，他能在游商手中够得此物，可谓是际遇非凡】
空山留影……【指节仅拨过徵、商两弦，便已可窥一斑知全豹，遂赞道】其声有如崇岭凤鸣、昆山玉碎，当真不负此名，只是破虏费心寻来此琴，若如此轻易便拱手让人，岂不可惜？愚兄虽身无长物，难报破虏赠琴之意，但历来知己相交，往往也不拘泥于形式，就以此曲，换做酬谢吧。
【长君玉殒后，已鲜少在人前操琴弄瑟，知音弦断，每每奏来，不过徒生寂寥。今次肯剖白展露，并非因他身份特别，而是数十年人事嬉游、宿命流转的慨然，非琴意不能诉之】
哦？破虏对此倒是颇有兴趣？若说要一一道来，如今倒也不甚清明了，湘楚、淮扬、云滇、古蜀……求学之道本就深远，四时之中多地轮转亦是常有，所幸，最后于太行山中得遇恩师，受其传道解惑，方才真正停滞下来，【琴音一转，却已如言语又缓、又慢】再后来，便下山到了安阳，在那里，有过一群朋友。
【半生漂浮辗转，此刻说来云淡风轻，仿若少时苦难仅是南柯一梦，如今梦醒，仍旧不过孑然一身。但令人喟叹命运不公的是，这位生来便享有无边喜乐的谢庭子弟，其实早已怀揣着对未来无比热烈的希冀，以期踏入更广袤的天地，体会生命之灿烂、珍贵，至于这世间至惨至痛之事，他永远也不会了解。】
【目光落于弦上，温声道】一路所见所闻太多，却不知从何讲起，破虏若有想知之事，不若开口相问，我答即可。

【靖还游学四方，不但见识广博、学问淹通，就连这鲜现于人前的御琴之技，亦足与名家抗礼。他指下声势虽急，却全无怗懘之音，亦无金鼓喧阗之意，风云开阖之间，便如有昆山凤鸣之声破云而来。顷刻间，这松涛入夜般的激越声势又遽然现出了一番催折肺腑的哀感——浮萍流水，盘桓飘蓬，知交零落，死生师友，正是因由种种，不可究诘。当然，以“空山留影”这等名世之珍换一曲伏羲遗响，似乎并不是一次划算的买卖，但锦裘易美酒、仙曲换瑶琴，倒也自有一番风流情味。】
【一曲掀涛揭澜的绝响告终时，人仍未从那深浸挚情的宫商中回神，直至两声突兀至极的鸟鸣掠足而过，方将目光自被赤霞染至深红色的竹海间收回，重新看向了丝桐前以琴证道的兄长。其人长身玉立，修姿瑰逸挺拔，观之便如无声立于金殿之外的华表。】
有过？兄长与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如今已不再来往了吗？
【闲话未过几句，论及知交俦侣之时，前事不觉又上心头】
我也有些朋友，但我额娘嫌他们出身不好，不让我跟他们来往。【抱胸向椅背上一靠，又道】都说英雄不问出处，纵是屠猪贩酒之辈，只要待人至诚，志虑忠纯，不亦足称益友吗？

此名为《塞下曲》，是从前我游历荆州时，于官道上听闻一位盲女所奏，据说，撰写此曲的人乃是一位声势显赫的王胤，早年构陷于种种权术争斗中，最终一夕堪破，与王妃谐行离去，归隐塞外……
【或因过早地通晓世情，对这等晦涩流深的反倒更能悉知几分真意，曲调辽远悠长，好似边塞路径上吹之不竭的风沙，细若雪尘的沙砾飞在空中，直至将落日侵染上荒漠的苍茫】
人生在世，所经历者万一，无论是亲缘、师友，抑或棋逢对手的宿敌，总会有羁绊断绝、恩怨消弭的一天，譬如此时夕照西沉，寒夜来临之际，却仍有月出东升，世间万物皆遵循天道而流转，非人力所能更改。其实，来不来往，也并无什么区别可言。只要他日寿数将尽之时，想起从前的人和事，皆是喜乐多于伤怀，欢聚多于怨怼，终其一生，又有何憾？
【一曲已尽，琴音余韵未绝，恍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额娘不愿你与他们多加往来，想必是忧心你年岁尚浅，以致沾染上市井习气，古时孟母三迁，不也正是如此。【这样劳心谆谆的劝慰之言出口，仿若真有几分兄长的情真意切，然而，一切也不过点到即止，一笑道】无妨，等到来日破虏亦为人父之时，自会慢慢体谅。
【二人叙话之际，最后一抹夕照业已如它既定归途般消失在无边天幕中，神情也正同此夜与昼交接的时分，模糊而平淡】
不过，人向来固执，越被阻止的事情，有时却越想去做，这不奇怪。如你所言，英雄不问出处，贵重如孟尝君，身边何尝不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只是有朝一日，如若你发现那些所谓“心性纯善”的朋友们，并非如你所想一般赤诚以待，他们或许利用你，或许欺瞒你，或许早已厌弃你——届时，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