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意外，长于冷待
无人教我直率与爱
冷雨浇透的心，惯受命运苛待
偏与你这恩赐撞满怀
来，步入到我掌心中来
自以为能将爱独裁
那些无常事态
处心积虑安排
不过是我无声的告白

【神应七年五月二十六，铁狮子胡同双囍似血染，闻锣鼓喧天。而我体内自滇南瘴气中深植的暴戾与余毒也渐渐不再疯狂叫嚣，只是每夜手抚帝王亲题的“忠”字时，都略微遗憾为何不赐我一“孝”】
【敷华含清馆前，耳边还有方才酒宴之上的百种祝祷，前般奉承，我在一声声扬佳小将军福喜双至，一句句佳偶天成英雄美人的刻意吹捧里，纵情喝红了双眼，连带一路撒赏喜娘小厮的碎金子都重复了七八回。渐渐的，那些或真挚攀附，或虚伪客套，或谋算纵深的脸面，都变成了滇南营帐里被我掰断脖子的小娘子眉目，变成了似饿昏了理智的土狼一般的饕餮独龙江，变成了千万弟兄血染江畔的白骨血肉】
【聒噪，我只想去看看我的小姑娘——看看就好，就看一眼就好。】
出去！【猛然一手推开洞房门扉，不幸掉落半空摇摇欲坠的大红花格外刺眼。低声一喝，屋内喜娘侍从尽退，包括她自家中带来的陪嫁体己。待低头鱼贯而出的众人走远，头也不回的抬脚关紧了门】
【红烛摇影之下，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战利品。自我见她第一眼，我便知道了大抵我前头数年的所有可怖伤疤积累的战功，一载日夜戍守清东陵得到的弥足龙脉庇护，都只为了贪图她从世俗里捧出的，那可供促膝厮磨的方寸温存慷慨】
【大约在她能看见我大红靴头的三个呼吸后，伸手掀开了精致而碍事的盖头，在她尚不及扬起眉目的前刻，忽然伸出两只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四目相对片刻，响亮的在她额前落下一吻】真好看！

（三清观的道人曾为我批卦，说我此生命途多舛时禄不济，可怜母亲每念及此，愁容憔悴抑郁不振。而及我侍读帝姬、戴履恩荣归来时，我们阖府将老道的疯言癫语忘得干净，毕竟此后年月里，我确也过得没灾没难、事事如意。）
（然到底年青，不解世事无常，岂知阛阓间堪拟萍水的逢遇竟是劫数的发端。）
（榴月，蝉聒蛙鸣乘势鼓噪，艳阳亦丰沛撒照，拢在菱花窗格里的芭蕉一派蓊绿油亮。探窗弥望得满目虚白，母亲、仆婢在耳畔婉言细语不绝，倘有人对扬佳氏的煊赫门庭如数家珍满口歆羡，便有人神光忡忡畏怖这滔天权势下，辛氏全族无力承抵的威压。于是三媒六聘像早已榷定良辰吉日，畴昔门可罗雀的寂寥宅邸霎时往来络绎，诸人按部就班、甚而不舍昼夜地张罗起漫天匝地的灯彩。牖前滟光如火的石榴花于鼎沸喧天的喜气里自惭形莠，溃落在大婚前夜的疾雨里……）
（婚仪当日，我是诸人眼底福禄无量的新嫁娘，但我自觉更像漠然壁观的看客，看着扬佳恃权作伥，恣睢荒唐。故而一路形神宛如出离躯壳，木讷得由人牵、任人引向华堂，步入命中既定的深渊。珠泪阒然滑进嫣红的嫁衣襟口，而因用料华贵，泅湿的痕印转瞬销匿，颜色愈发艳绝。这样声势浩大的婚姻，原不该落泪哭啼。）
（新房内，除却从辛府陪嫁来的侍鬟，尚有扬佳府上的婢仆待命。紧阖的门扉蓦然被一股猛劲洞开，侍鬟受惊口齿微吟声，尚不及福身言语，全然被斥退，唯唯诺诺疾步快趋，仅余我二人峙留。浓酽的酒浊之气与深重的跬步交缠迫近，顷刻只觉膺中窒闷抑阻不已，情不自禁阖眸蹙眉，叠握于身前的双手攥紧袖缘，几番欲抚心膺抒解。）
（而沙场搏杀的莽夫岂会在新婚夜收敛粗鄙放浪行径，反而驾轻就熟十足轻佻扯掀了不足为遮掩的红盖头，阔掌继而钳制双颐。惊诧中早已睁眼，四目相对时烛光摇曳盈漾，幽邃的瞳仁里并非深情衷愫、亦非鸳鸯眷侣的悱恻缠绵，是油然而生的厌恶与抗拒。于我而言，名正言顺的爱吻亲昵实与刑罚加身无异。教人羞恼痛愤难堪。）
你放开我！（双手伺机推搡身前人，被钳锢的面颊上红痕赫然，抬臂大力揩拭前额，云鬓花髻上金钗玉翠泠泠碎吟。神光寒芒凛冽，冷语铿锵）扬佳大人，强取豪夺的姻缘，我不认。

【我忽然有些感动，如此鲜活的一条生命啊！将陪我度过余生每一寸光阴。】
【红烛映修罗，来自肺腑的爱欲同深情被无情践踏后，焕发出愈发昂扬的生机。异常温柔的紧盯着眼前小姑娘的一举一动，笑意温暖而干净。毕竟在此之前，我还尚未如此靠近的审视过她脸上每一寸肌理。忽然开始好奇，这些紧致白嫩，芬芳诱人的吹弹可破之下，会否在未来某一天开始跟我留着相同的血液？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会与我一起深埋黄土之下，骨血交融，永不分离】
【窗外锣鼓不喧，无人敢近。这样安静的某一刻，令我想起过往数年月照故里，自己从未聆听过旧人归来的马蹄声。也曾拭心头裂缝，暂卸战戎，试图为一能策白马啸西风的少年英豪，不贪斩尽春风的得意，只为一时一刻一双人的安宁，只是后来才大悟，无有聆过故人马蹄的唯一缘由，不在于我是何种人，在于我从来无有故人】
【现在有了，有且仅有一位。】这话不对。你若不认，花轿到辛府之前，你为何不逃？你若不认，花轿到扬佳之后，你为何不闹？你若不认，三拜成礼，步入洞房一路，你为何不争？
【不介她狠烈决绝的回应，非常自信的伸手摸了摸被她自己揉搓发红的额头】其实下次力气可以再小一点——我是说你。
【这世间一切能让人保持极端清醒的人与事，都与痛与恨二字关系不甚清白。转身面向几近宽阔豪奢的婚房，走到桌前再端一盏御酒】我今日的确喝了许多，但是还没同你喝过
【不曾回头的轻声一笑】夫人，过来。
【绛紫琉璃盏原为宗府贡品，因何来此，只曰不可说。琥珀琼浆流入其中，有一种并不十分好看，但是显得很昂贵的粗糙优越感。不去回头看她如何反应，一边斟倒一边继续说道】
巧取豪夺四个字，不管是拆开还是不拆开，没一个笔画能跟扬佳扯上关联，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过一辈子，也想对你好一辈子，至于你是谁，你愿意不愿意，都是可以被这个原因解释的小事情，我们可以一点一点谈，慢慢的谈，毕竟，一辈子不短。

（满室烛灯葳蕤，红晕铺就举目所睇每处，像熊熊烈烈的业火、像腥热淋漓的鲜血、像他乖张癫狂之本性。因尝见那副咄咄相逼、盛气凌人的骄横神貌，故也不愿对望一眼，哪怕那双漆亮眼瞳内柔情似水，正映彻我窈窕红妆。别过眼一任耳畔絮聒——）
（不逃、不闹、不争，诚然是令其心忭意足的妥协，为保辛氏一族安然，我别无他法。但屈全终究算不得臣服，我无以说服此身与满心厌恶的人朝夕相共、举案齐眉。亦正是这双来探前额的手为我画地为牢，使我阶下成囚身心缚梏。而今再道情爱，俱如嘲弄讥讽，不过是一次复一次的凌迟，一声再一声践辱。这样的煎熬的岁月，何谈携手白头。）
（待一席话落定，清冽亦醇厚的浊酒息味袭来，且将思绪拢归，渐显清明，反手将高挽青丝的凤冠扯下。金线为引、珍珠为帘，翠玉为饰，做工精细形貌璨目。信手弃掷，目色一径望向自斟自酌的形廓）我不逃，是不能将辛氏置于险衅祸患；我不闹，是不愿罔顾椿萱生养大恩；我不争，是不忍贻害一众无辜。（凛然神光坚笃，从未像此刻这般醒明地洞穿了膺中所思所忖）这其中，与你半分干系也无。你实毋需洋洋得意、自认神武。
（确然是起身向他行去，但不为一盏合卺交杯。自顾伸臂引来，玉醅呈露琥珀光。这一盏酒看似纯澈寡淡，可人欢欣时饮它、悲怅也饮；离分饮来践行，重逢饮来洗尘，千情百绪尽在其中。今夜，若今宵贺良缘新成，明朝何妨哀红颜枯骨？）
纵如将军所言，心悦于我，岂知将军之爱幸，于我如祸愆。
（不讲两情相悦的媒妁尚且估量门当户对，山盟海誓的深情也难免离心分道，这般殊别天壤云泥、偏执擅专的姻缘，皆因街衢上惊鸿一瞥。可这一眼，如何堪抵岁岁年年？）
将军的喜欢是喜欢，那我的喜欢呢？

【我曾问过我敬爱的父亲，杀一人救一城与杀一城救一人，谁为天道？】
【至后来惟余莽莽，不可追日。孤鸿与浩瀚的水乳交融，所失与既得的权衡利弊，都在被骨肉鲜血卷刃的刀枪之下臣服于万古不朽的强者为王道理。我也终于明了，我自神应三年而始的荣耀与悲痛，痛恨和愤怒，都可以被撕裂生死的正义杀戮所缓释，都可以被血染襟袍的敌军哀嚎所抚慰，那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极端快感，治愈一切本无力回天的顽瘴痼疾】
【直到我看见了辛玉汝。她并非倾城妍丽以敌万世的绝世姿容，更不会拥有之前任何一位谄媚投怀佳人的知情识趣与极端热情。可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就将浑身烦闷的暴躁与焦躁的不安尽数卸下，仿若重新素衣披发，停靠在旧宅月夜之下母亲寝衣略褶皱的肩头，亦能听见不远处父亲郎朗的读书说理、教化敦敦——多么久远而残忍的白日梦啊】
【珠玉落地的清脆动静，以及她昂首阔步走向我时候的脚步声响，神似滇南独龙江口的在战马奔袭，只是后者投靠死亡和杀戮，前者奔向光明与救赎。而我的小姑娘，此刻勇毅的像一位百折不挠的统帅，将心中孝仁道德与不甘怨愤饱含逻辑的陈述】
【始终缄默而温存的盯着她，眼底浓郁的攫取欲望似乎不做掩饰，只待她饮尽酒，说尽了委屈。忽然伸手拂落满桌酒樽器皿，而后在她尚不可思的一瞬，迅速将她抱起离地，下一刻，又无比轻柔的安放于高高桌上，仿在安置一件稀世奇珍。健硕刚硬的双臂如同戍卫边塞的悍将，紧紧将她禁锢其内，不得动弹】别动！
【她坐于桌上，我矗立面前，双臂护卫佳人身侧，于红烛摇曳晃动的烛火映衬下，有一瞬极美的定格】我本就神武，此乃天子首肯，不必夫人时时替我褒扬。夫人好伶俐的一张巧嘴，仿佛无论我说什么，都能从你这里得到认真而长篇的答复，单从此一点来看，我忽然觉得，你很喜欢我啊
【凑近她面前，二人鼻尖几乎相撞，再是勇猛无双心怀家国的女将军，也挣脱不开真正手刃头颅久经沙场的莽夫束缚，只得听我说完】你的喜欢就是我，从这一刻往后的每一刻，你的喜欢都只能是、也只会是我。而且不单单这一生，下辈子，下下辈子，至洪荒陨落万物毁尽，你的喜欢也都会是我。若不信的话，你大可以等等看，等到你与我恩爱一世、佳话鹊起，等到你我生死同寝、血肉相融，你会相信的。
【无比虔诚庄重的——低头埋在她脖颈里】要么喜欢我，要么杀了我，你可以再选一次。

（覆杯碎盏一瞬，万千泠泠声如弦断玉碎、直教人心惊魂散。相形皓月当空的晴夜、壁立高照的龙凤双喜烛，满地狼藉聒碎乡心一室清寂，特意勘定的良辰吉日，弗算名副其实。）
（双臂被蛮力箍得发疼，细眉深拧出两道川痕，指间玉醅早不知何时被弃置。只一昧将双手抵在膺前，玉眸别、螓首偏，和他的设想、勒令背道相驰。除却这一点为达目的而无止无休的固执，我和他何当聚逢？他炯炯、睽睽的眼光如在审看一件趁手的顽物，毋需分付半寸真心顾量。彼此鼻息萦缠、话辞频激，我除却怒目圆睁、心火烧灼，确也没有半点能耐手段堪与之顽抗。你看，浪子不会转圜回首，他只会得意他的荒诞、谑笑你的孱苦。）
卑劣竖子，厚颜无耻！（几近是目眦咬牙）我多你看一眼，都浑身恶心！（攒力使劲欲挣脱他环抱掣制，他竟如纹丝未动，及至埋首来颈窝——浑身霎生战栗，情难自禁仰首，辨不清是羞愤或伤恨，将他襟口一团祥云揉皱再揉皱。阖目时，两行泪顺颊淌下……）
你该死，（已然是哽咽的哭腔）你比谁都该死。（这一生许过愿、祈过福，却不曾对谁说过只言谩骂诅咒）我会杀了你，（血丝弥散的眸中还噙着泪）哪怕扬佳氏让我以命相抵，朝廷判我罪不容诛，哪怕世人皆唾恨我戕杀性命，我也认。
（已是人静迹杳的时分，月色穿透镂空得窗扇和纤薄的窗纱，与匝地的烛辉交融，我尤爱此类宁谧与皎洁。一霎时，我又想及此前那些闲而庸常、索然味淡的时光。可惜，此后朝暮不会是良辰、四时不堪为美景。反手再拔下一枚珠钗，锐利锋尖挑起死而无惧的坚决）你想怎么死呢，将军——反正，你愿意死在我手里。（顺其面颊移划）我成全你呀。

【院外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也静，眼前分明是红毹拥出态娇妍，璧合珠联看并肩的火红洞房，我却忽然被一阵没来由的巨大空虚席卷，并非佳人执拗生死刚烈的无奈，而是瞬间耗尽一生气力与情爱的得偿所愿。因为往后余生，我再也不必思考会否能遇真爱的概率高低，我已然寻觅成功，且现下就在我怀中——温柔的问我生死】
辛玉汝啊——【我笑的分外干净无邪，须发洁净的眉眼本有承自扬佳额驸的俊秀文儒，又添几分英武冷峻的硬朗，此刻仿佛一位忐忑问询闺秀芳名的青涩少年，将一切手刃性命杀伐毒辣的过往尽数摒弃，甚在一闪一烁的红烛之中，酝出许多真实的温存与良善来】你是真无情，我是真喜欢。
【我能嗅闻到她热泪里甜美与凄清的浓烈气息味道，忽然令我也有一种几欲落泪的冲动。然而这也只能是冲动，自有记忆成年，我似乎从未掉过一滴泪，包括面对钟吉云书孤独冰冷的灵位。我仍记得灵堂之中我意味不明的狂笑捶地，在后来许多年中被族中一些长老们斥责为失心疯魔，唯独当时的首辅叔公给予我肩头一慰，可惜如今，他老人家也云游远走了】
【不重要了。既从来无人焐热我千疮百孔一颗俗心，我亦不必理睬任何居高临下的说教指摘】行啊，我让你成全我。【话音刚落，一把攥住她紧握珠钗的柔弱小手，猛得刺向自己胸口，钝重缓慢的冲击疼痛并不能令人铭刻，令人铭刻的是我望向她的目光】
【独龙江畔的瘴气毒伤并未痊愈，我似乎都能觉察我缓慢浸染衣襟的血液并非鲜红】夫人，这个算是我对你、对你家人之前略有胁迫的赔罪，你若觉得仍不解恨，以后自然有一千一万次计划杀了我，只是现下，你该就寝了
【耐心细致的撩起自己干净衣摆，小心替她擦拭流落指尖的血迹。在小姑娘尚未从惊吓中回神之前，不抬头的说道】你是，不是你和我，你不必害怕紧张
【那些自我心口之上两寸流出的潺潺罪孽，被洒在床榻之上的白色喜帕之上，有些滑稽，有些可悲。我将衣柜中一张厚实棉被铺展在她床下，仰躺闭目】你自己梳洗，我绝不睁眼。

终于还是要面对

（那道昵唤我姓名的声音犹同锋刃雪亮霜明、饰有红缨的长枪，令人不寒而栗。我听辨出他话中意趣，心魂故作镇稳，面色不改恚怒。较之他无以逼良为娼的凌厉手段，我唯将寸心死守，何以当得“无情”之判。抵靠在他面庞的钗尖却渐止游移，由衷恳求）我求您，我求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与辛氏一族。）
（柔荑被牢牢攥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衣裳贯入他胸膛。虽非刺在我身，却胜似此身负伤受痛，一股锐利的痛感霎时面色煞白，猛然挣脱“作案行凶”的手，怔愣愣望着鲜血由内及外浸湿衣裳，复延外袍纹饰的经络淋漓而下。见此情此景，双手战栗，神光飞散，只茫然无措嘶泣。那道灼灼如利刺的目光，已然是今夜留予我的、最后的宽宥。设局是他、胁迫是他、狠心是他——愧悔的人，妥协的人，却是我。）
（血腥与烛光交融，近乎教人气滞阻绝。不知何时，他再度伸手来，攥住的珠钗始才脱手落地，生出脆泠泠仅两人能闻的动静。夤夜更深了，风也疏狂。料明日应有朝阳晚霞、姹紫嫣红处处。）
（一时间耳目具净、无悲无喜，久久凝瞩而失神，似又见中天一片无情月）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