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判离去后，我终于如愿地，迟到一步至宴上。然而又太迟了，人们已散作一颗颗孤伶伶的小星，灯儿闪着，又如秋后的流萤，昭示盛大出席的愿望也气数已尽，已托钵人般破产。我只想做太阳，却入夜了。
都怨李徽判！
亦因方才状况，耳廓里放进一面聒噪的铜鼓，它敲得我意兴阑珊。早早坐在莲沼畔，暗紫的袍是霭霭的、下沉着的晚雾，引着颈，望一枝莲蓬出神。汲姿适时捧来一小壶桂花醅（压惊和哄劝都须用蜜糖），呷得满口甜。
金卮杯像渴了的阔口，无度地伸向她。“再来一盏。”

【又是一年中秋。我仰着头，在偌大的宫苑中遥望穹空中的月亮。这时方意识到，在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宫殿中竟也已经度过这么多年岁了。初初入宫时的忐忑，现在的游刃有余，唯一无法消退的还是对故土、对自由的向往。但今年不一样了，我有盈娘了。】
【我提着裙子欢快地走在去见她的路，直至看见眼前的人。】
德公主？

更多的桂酒入喉，脸渐发热的时候，袁茂英的影子出现在酒杯里，一漾一漾的。先转腰、拧肩，最后抬起下巴颏儿，一条优美的线在宽袍中曲曲折折，亮如幼狮的眼睛盯住她，命令道。
“叫我弘农公主！”
我很多年前就是德公主了。神态一点刁，一点蛮，又慷慨地扬了扬手，杯盏翻转，倒挂的铃铛一样，只是无有声响。不管酒液倾入池中，拍拍身侧，难能允准她。
“坐！”

呃……
【在某一刻，我还是很欣赏她的诚实。在我心里，她跟所谓的德公主的确是风马牛不相及。有时我会想，圣人所赐的封号是否也效仿了民间百姓的取名，缺啥补啥。】
【所以我只能捋顺舌头，端端正正地称呼道】
弘龙公主，您好。

“农！”那些金灿灿、甜蜜蜜的液体让我漂浮在绯红莲花间，坚实的岸是艘颠簸的小船，人便轻飘飘，像水鸟偶然遗下的一片白羽。而耳朵却很敏锐，纠正她，也斥责她。
“你怎么话也说不清楚！”
还是大方，自漆盘上执起另一只八曲杯，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拿着！”
敲一敲杯口，汲姿自来斟酒，脑袋微一歪，嘴角的笑也昏昏沉沉。“这个很甜。”一狭眼，又添。“比你的……枇杷，糍粑好。”

龙！！！
【最受不了她嘲笑我的口音，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但很显然没有什么成效，只得悻悻地瞪她一眼（趁她眼神迷离）。公主今天有些奇怪，两颊酡红，嘴角噙着的笑意也比平日柔和许多。只是——伸长了头首，看向她的柔荑，才恍然大悟。下一刻被她塞入酒杯，连忙摇头，一脸正义凌然】
公主，我不喝酒。

“是，农——”
再度试图矫正，鼻音的最末，轻轻地笑起来，依旧嘲弄，还很快活。低掠的风吹起一叶叶芙蕖的红，降落半仰的面颊上，满目都是星子。八月十五，缘何星星还那么明亮？
“你必须喝。”平静地、不容置喙地说，眸底星辉摄向她，人们一定在散去了，好短暂的中秋。“这杯是我请你的。”
半阖起眼，呼出醺然，仍乖慵弯着唇。“如果你不喝，我就把它倒在你头上。”

啊？
【此刻瞪大了眼睛，将她瞪得仿佛要钉在此处一般。请原宥我的失态，着实是太过惊诧了。一向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竟然会说出请这个字。我还未回过神时，她下一句话又打回原样。果然还是那个凶巴巴的弘农公主。接过她递来的杯盏，微微弯下雪颈。】
还挺香的。

“当然啦！”快点喝——欲敦促她，却不诉诸于喉舌，饮下一口，右手重拍在人后颈。
“这是桂花酒，牡丹沟以东有一株好大的桂花树，你看见没有？”旋即又伸展双臂，画一个圆，颇稚气地，去比那辉煌的金树，它像一顶王冠戴在秋日丰饶的山尖。
然后丢开酒杯，俯下身，广袖间探出花茎般细白的一截腕，去触池面一滴星。将倾入池中似的，水没过第一段指节，终打捞到秋凉，喃喃说。
“今年好热，藕花开得好久。”

哦，原来是桂花酒～
【我低下头，向着香气深处寻去。嘴唇碰及玉液的那一刻，有奇妙的甜涌进喉口，是不曾品过的甘甜。不由得点了点头，难得说句真心话】
好喝好喝。
【未见过世面的小袁女官如牛饮一般将杯中的甘酿饮了个干净。然后问她】
可是公主，你在这里做什么。赏月吗？我在长安城看过月亮，比这里的大多了。

握住一把星星，可拢紧五指，它们又纷纷逃回池中，只余满手湿漉漉。
“我？”走神的时刻里，扶着石岸，想折一枝莲，怎样也够不到，怨愤地抓过侧倒一旁的金杯，向一朵红萼掷去。扑通！水花声起，失准的投手扭过脸。“本公主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月亮？月亮呢？”
眼睑愈沉，仗醉去找浅眠在天河中央的玉蟾。“你看过？”长安的月确实很圆、很亲人。“说来听听。”
她的故事只听了一半，风将话语撕成小团的柳絮，渐塞住耳朵，勉强坐了一会儿，终侧伏到她裙上，扯落发冠，枕着一痕皎皛的霜色睡去，唇衔一支关于桂、月亮与爱人的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