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在北京。十年前的冬天。
干冷的风倒是可以把死人从墓中吹醒。小希哈姆少爷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心中恨恨咒骂。
漂洋过海随父从商的温莎·D·希哈姆同志，在被大人们以“入乡随俗”为由赶到院中“四处转转”，并与北风祥和地处了十多分钟后，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于是金卷毛小萝卜拔地而起，神情坚决地离开了门口那群叽叽喳喳的小破孩。
——身后的嘈杂却依旧沿着巷前车辙翻滚:
“他鼻子好奇怪诶……”
“可是他眼睛很好看啊，蓝色的！”
“我爸说这种鼻子的都是洋鬼子。……”
洋鬼子小温莎一往无前，冬风肆无忌惮地轰赶着他的背影，一声呼啸卷搅了房檐下一对红纸灯笼的清梦，顺便通报开全程大小事。
两个大红灯笼晃荡几时尚未定神，不知谁家刚识字的小孩蹦蹦跳跳地举着糖葫芦经过，仰起脸来瞅了瞅那片淋漓墨色，细想了片刻。
然后欢欣道:
“‘唐’嘛，唐朝的唐！”
风止片刻，灯笼消停片刻。红纸面的呼吸稳当下来时，两个历历的“唐”字，傲然挺立。

白墙黧瓦，转角便是后院。温莎小心地蹦跳向前，绕过那些腐叶枯枝。
——上天造化感人。没几步远，树丛中仿佛若有声，来自与他年龄相仿的生物。
小希哈姆套上兜帽，踮起脚悄悄凑近。
“你好？”后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蹲在那儿的脑袋瓜一跳。小孩猛地蹦起来，瞪着本来就大的眼睛，嘴中迸出长长的疑问:“啊——？”
这小孩看起来有点意思，至少比屋子门口那群唧唧歪歪的小鬼正常多了。温莎眯起眼，打量着惊魂未定的小家伙:从那一头乱糟糟的软毛，到稚幼的五官，再到那件米色棉褂和脚上踩着的黑布鞋。嘿，如果去掉那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温莎显然乐意和这个同龄人，一起挖，挖坑——
挖坑？咳，那可就不必了……
“你挖坑干什么呀？”目光略低一点，扫过地上陈列的小木盒和小木铲，顺便顾及到了沾上些许黑泥的衣摆。
眼前的小孩显然已经回过神，此时两个腮帮子愤然鼓起来:“什么挖坑？我这是在挖墓。”
更恐怖了。
温莎偷偷往后挪了两步:“那个盒子里面，是什……是谁呀？”
“是我的麻雀先生。”那孩子瞥了他一眼，闷声不响，理理棉褂又重新蹲下。
他举起小铲子，眯上眼睛，颇为认真地念叨:
“尊敬的麻雀先生，一位不知名的外宾造访了您的新居。他似乎已敬仰了您已久。您会为此感到快乐的。希望慈悲的地母怀中永安你的魂灵……阿……阿……”
“阿门？”温莎提醒道，依旧保持着他那小心翼翼的姿势。
“阿——啾！”小孩吸吸鼻子，掩饰一般转头，耳尖慢慢泛起奇怪的红晕。
“这位贸然闯入的贵宾，您觉得是现在直接下葬好呢，还是您想再瞻仰一下麻雀先生的遗容？”
温莎本想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名号辩解几句，无奈他对死去的麻雀更加敏感:“不不，呃，把他埋了，埋了吧。”
小孩点点头，恭恭敬敬的捧起小木盒，嵌到小坑当中，而后煞有其事地撒上一层枯叶，再裹上一层黑土。
“嘿，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兀自将土拍实，头都不抬一下。
温莎只好现在一旁等他拍完。
麻雀先生的墓终于安详地嘎吱一声彻底封实。小孩站起来，抖一抖衣袖，却别着脸，不看他:“我叫唐晓翼。谢谢您的出席，这会让麻雀先生在天上也会高兴的，彼得·潘先生。”
这次可不止耳朵，连他的脸也悄然攀红。

十年后他们还会拿这事开玩笑。
无论是可怜的麻雀先生、一个人的葬礼，又或是那句坚定不移的“彼得潘先生……”。
唐晓翼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奶奶唐雪经常给他讲故事，从彼得·潘到闰土。
奶奶说，彼得潘，彼得潘长什么样呢？就是金头发和好看的蓝眼睛……对，他就是有一双蓝眼睛。别问那么多了，乖，等你长大以后，你肯定可以遇见他……
从此，世上一切金头发蓝眼睛的人类，都被唐晓翼藏在床下的童话书里。奶奶一打开，就会从里面蹦出很多小人儿，他们全都拥有着奇异而莫名吸引人的外表，说着令人忍俊不禁的话。
再长大一点，奶奶的故事中走进了更多更多黑头发黑眼睛的人，他们长得跟唐晓翼很像，做的事也慢慢渗透进了唐晓翼眼里的世界——然后，与院中那些形色匆匆、悲欢各异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唐晓翼正色道:“大雪过后，扫出一块地，撒些谷粒……”
“中国人都这么逮麻雀吗？”
“鲁迅说，这是闰土那边的捉法……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会了。”
温莎笑一阵，就听唐晓翼在背后说，“麻雀先生比较肥，所以整个簸箕的鸟只有他来不及逃走……我养了一年。”
说这话时，小孩眼里掠过一丝光，但又很快熄灭。
“奶奶说，什么都有结束的一天，故事是这样，麻雀也是这样。奶奶还说，结束了后，落地归根……”他偏过头，目光耷拉在隆起的小小的新坟上，不再多说什么。
往事只能回味啦。

往事只能回味啦。
“看着吧，我会先死掉。但我的葬礼千万不能像麻雀那样敷衍，让我考虑考虑我的墓地……”
“可是唐奶奶说，冒险家不喜欢拘束自己的灵魂。”
“可如果这样，你怎么找得到我，彼得潘先生！”
“唔……”温莎沉吟片刻，
就听他无暇的纯净的玩伴兴高采烈道：
“我知道了，我要找一棵大树，最与众不同的那种。……
“这样你肯定能找到我！”

你看，他们就是因为死亡相遇的。
然后看着十年情谊，在一场又一场死亡中，走向灰飞烟灭。

海龟岛。地底，唐晓翼半歪起身子，侧着耳朵听大脑们细碎的呢喃。
听着听着，他轻轻眨眼：“这棵树……还是太恶心了点。”
“可是它与众不同啊，唐。”温莎笑咪咪地答道，“死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好好享受你的长假吧，我们会在地狱相见的。”
唐晓翼别过身看向他，不顾鼻息渐重，挣扎着扯出笑容：“没事。在那之前，我还是得得到一个回答。”
“你被那个带着狗的讨厌小鬼传染了吧……”
“闭嘴听我说。”
温莎来不及贫嘴，身旁少年突然温声道：
“温莎，这是密密尔泉，对吗？”
轰隆一声。温莎怔住了。
可是他的唐还在笑，得意又悲伤，骄傲又无奈。
一切小心翼翼，一切慌乱而难以掩藏的情绪，一场长达十年的隐匿，伴着月光恋人的笑，在这一刻轰然落幕。
“温莎，太不厚道了哈。你怎么能比我先走？”
温莎听着落叶的声音，用力闭上眼，默许了此刻时间的肃静。
后来的十年，他一直在默许，从医院的玻璃门边，到海龟岛的树下。
到处都是落叶的声音，到处都是肃静的时间。
到处都是告别……。

“戏要演就演绝一点。”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摇，羽织披风在他身畔擦过时轻飘飘甩下一句话，温莎来不及回头，便听四周惊呼一片，继而是死一般的沉默。
有一刻温莎忽然很想转过身去扯住那人的衣角，将它拥在怀里，轻声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当大地开始颤抖，他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只能一头冲进黑暗里，埋葬自己与自己的心。
温莎终究当不了孩子的彼得潘。因为他飞不出最浓重的黑影。
而孩子是希望他永远能生活在阳光下的。
“天黑了……”轰隆隆的杂声里，他闭着眼，身下是抽搐的树根。
弥留之际他仍在寻找地底微弱的心跳声。

【完】

是不是真的超级短！好吧我就是来暖吧的

写的好棒！(终于有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