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飞光，我披一身月色行于这回廊。走得不快，只当赏玩。赏玩也称不上，毕竟我生于此，长于此。生年十数载，泰半的时光都在这大明宫中的消磨，赏玩什么？早该腻了。只不过西北去了三年，回来再瞧，倒也添了些许新奇的陌生。
远处来人，步履声先入我耳，我复抬眸，少顷便见有人提灯绕过拱门，逐渐近了。
“听闻今日平凉王府有宴，原想去凑个热闹。不过刚回长安，什么都还未收拾齐整，身无长物，也不好空手登门。”行过长廊，提裙拾级，踩下三两青石长阶，我见他于月下，短暂一窥他神色，笑了，“想来是我错过了好宴，可惜。”
我端整朝我这位昔日毫无存在感的弟弟屈膝，将礼数补了个周全。
士别三日，可当真久违了。

我回来时，月色铺满长阶，明宫里熄了大半灯火，只余了三两盏悬于廊下，稀稀落落，衬得几许冷清，与先前去过的王府热闹之象，十分不同。
闻人声，抬头看了一眼。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生疏是不可避免的，恰如此时她周全的礼数。
“阿姊。”
我如此称呼，或欲掩饰这片刻的氛围罢了。
“好宴？或许吧。”
李云洲爱热闹不假，焉知他出得这些主意，有没有得罪了他请来的这些皇亲贵胄。
“他既爱热闹，总归有机会。”
“阿姊觉得这里好，还是西北更好？”

“也是。既然回了，自然少不了他的热闹。”
我笑应一句。未雨绸缪，尚在京外，这长安的大略局势便已然了然于心，旁的不提，李家这几位，颍王府，平凉王府，甚至是我那嫡亲的两位兄弟，竟不约而同游离于朝政之外，着实让人惊了一惊。
人各有活法，我不欲也无权置喙。
“那自然是西北更好。”我坦言，侧身让路，随他往前，“虽然风很大，能刮得人脸疼，雪很厚，稍有不慎便是旷野的一具冻骨，可那没有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多的束缚，也没有长安这久萦于天日之下的波诡云谲，畅快得很。”
我眉眼略扬，任由北疆壮阔山河于眼底转瞬一现。
“可终归还是要回来的。哪有公——”声色一顿，我垂眸一笑，“现在是长公主了，哪有长公主能常年野在外头的。”
“人呐，总是不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您说是不是。”
我抬眸瞧他一眼，意有所指。
园中烛火稍嫌暗淡，我欲借他一盏明灯，照我前方青途。
冬日雪盛，花也盛。小路蜿蜒，也不知途径何处，有梅香绕我长袖。

西北苦寒。
恰如她口中所言，风雪于不经意之间，便能悄然夺走他人的性命，徒留道旁枯骨。
但她依然说，西北更好，因为那里有些更多自由与广阔，并不同于这处的繁华牢笼。
“该说不说，朕有些羡慕阿姊。”
羡慕她看过了那些广阔自由，品过了那些畅快洒脱，纵然也体味过风雪如刃，边塞苦寒。
“是啊，终究得回来。”
前路有些晦暗，我们缓步在园中走动。她话语中的劝诫却被我听入了耳中，是淡淡的劝慰。她在外许久，然我看得出，其对情势了然于心。
“虽身不由己，亦心向往焉。”
倘若没有现在这重身份，以前的自己，敢染指这些通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我本不信命，如今却不得不信。
“阿姊可还想去瞧瞧其他地方么，这里……太冷了。”
我轻声询问，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陛下富有四海，羡慕我这身无长物的穷鬼作什么。”
李唐的公主，身无长物，说出去大抵让人笑话。可确实么，抛开一些可有可无的身外物，抛开这徒有虚名的身份，我一无所有。我想要什么，是以如今我在这儿。
世人大多身不由己，如他，如我。可惜，我幼年丧母，有爹不如没有，从小养就一身蛮横的性子。身不由己也要由，心向往之就得往。而我面前这位新帝，少时境遇与我相似，长大，倒也殊途同归。
心向往之——
“您有什么想去瞧瞧的地方么？陛下不能亲去，抒愿代劳。”我向他投诚，“这四境广阔，终究是您的江山。我野得再远，也始终是您的臣下。”

任是不苟言笑如自己，听了她这般话，都忍不住扬了三分笑。
“哪有人如你这般形容自己。”
金枝玉叶，金樽玉贵的长公主，口口声声道了一句自己是身无长物的穷鬼。
说出去谁信。
“四海是否真为朕所拥呢？”
我收了笑，轻轻一叹。
不论边陲，还是朝中，叹一声时局不易，念一句西南纷乱。
她语气中的真诚让我横生了些感慨，亦生了些无奈。不禁想问自己，一路行至如今，我可曾有过几个真心人。
还是有的，但真正血浓于水的兄弟姊妹们，反而是眼前这位已不在宫中三年的人，更为亲近。
“刚回来未几，便又指着你出去。”
“阿姊可愿帮朕走一趟剑南？”

“好说。陛下准备好酬劳就行，我可要价不低——还得养家糊口呢。”
我半玩笑半认真地回了一句。
“李唐的江山，哪容旁人染指。乱臣也好，逆邻也罢，迟早都会一一收拾了的。”我笑也轻描淡写，“听闻，兵部已经调派定远将军赵云昇赶赴西南，是卢太尉点的将？”
卢翾把持朝政，又握有兵权，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倘若他乐意，说句不敬祖宗江山的话，他想黄袍加身，也易如反掌。只不过到底看走了眼，李时绥——或者说，无论哪一个李家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地当这个傀儡。
不安分的南绍要震慑，把持朝政的逆臣，也要开始走上羽翼渐丰的帝王为他安排的终局。

“待阿姊从剑南归来，必扫席以待。”
有些账，该清算了，而有些事情，也该摆上台面了。这些年的隐忍不发，终究为的是有朝一日，一击即中。纵是遮天大树又如何，从根处便已腐朽，正是摇摇欲坠的先兆。
我愿为之添一把火。
“正是，我可用他，却并不信他。”
“至于阿姊，你可想真正立身那处地方。”
那处本只属于天下男子的地方，能手握真正权利的地方。
“卫国公年岁大了，我等——该替他分忧才是。”
将他所纂之物一一收回，这应当比直接要了他的性命，更让人痛苦吧。
我抬头，天边逐渐泛起了一道红霞。
“天要亮了。”

我没有那样大的野心，只是外公年迈，舅舅无心此道，贺家得有人接手，西北军防需要传人，边陲的百姓需要庇护——养家糊口，其实也不外如是。他不知道我这些因果，也不必知道，是以我所求的一切通通称作了野心，当我渴望权利，那也没错。什么都没有，如何去回护他人。
“我等陛下践诺。”
行至宫门，也未随行，只目送他远去。再抬眸远望。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