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之在世。不知何时，似是有了初出茅庐大多莽撞，直至撞在刀尖才知疼，遭苦蹉跎方智慧的道理。从稚童长成青年，或再长些的，总归都是苦幸不知的前途。庸庸碌碌摸爬滚打，人心算计，痴心辜负。
看多厌多了，不免有人向往深山归隐……
不如说是向往传闻中抚琴抱酒，采芝隐世的东胜神洲，所谓五大门派，逍遥观。
只是，何为仙道，何为逍遥？你要他们说，也是只能欲说还休支吾过去的。
彼时叶葬花弱冠，方接过叶府理账，金陵跋涉，恍涉入天雾蒙蒙，登阶数阶，心中空空，恰如漫无行迹，触目的云雾。
道，道可道，非常道。
于是道是何物呢？书上没写，丹青难画。
那些白须寿眉的老人，从小悟，到底坐化也无人敢开口说声悟透，称句得道了。叶葬花自认并无慧根，只是金陵的算命先生指着他言说“仙缘”一息存，此物妙玄，错则失天运云云。虽他也颇通三易，拗不过半仙执意卜一卦，选吉期，便是今日。
他揣着疑问——
“道长，究竟何谓天道？”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我并不通。”
“所谓万物有形，而生于无形，道正是无边不息，而终归本源。”
骑青乌的仙人闭目。
“阁下可知吾观内之所修为何？”
“……”
“扶养性命守虚无，存思诸神自通灵达神。观自然，淡无为，自可慢慢体悟。”

【1】
“这片所在乃青崖台，正是青崖子道长所驻之地，贵客请随意，吾便带到这了。”
仙童作揖，恭敬道，面前的人是叶家独子，从小被太虚道长批命，善有仙缘的小友。据说是因有家府老小要安置，无甚意修道，他的年纪不大，不大说话，一路上听他闲聊却很认真。
毕方不由得便对他亲近了些。
“此时他确是不在的，不如在此等等吧。”
那面色苍白的过客却无回音，赤色眼眸沉静时，便有几分，咒法书道上的“恶召”“心火之色”意思，仿若野兽低伏。晃眼一看，却只是沉默听着。
“…贵客是在思索方才师尊说的话否？”
童子少见外人，想到这人是被萧半仙那个道不成，半瓶水晃悠悠的著名“老忽悠”坑了来，忍不住侃侃而谈。
“哎，言之深远，道之奥妙，哪是半日能悟？更何况吾师尊可是名声鼎赫讲道开坛的广平子，其弱冠之时便在三道论会时连辩数十道子夺魁封道，连上古丹炉里的仙老都逗留三日……”
“贵客，你在看什么呢？”
“有鹤。”
这人，这人——原本是正大光明的走神！白费了脑瓜转的飞快，那多弄舌唾沫，对得起他这般费心力替观中招人吗！
“神仙只在蓬莱？不知白鹤飞来…可见世人所慕至此，青松伴鹤，并非假言。”
“是了是了，我正要说到，这可不是家舍豢养之鸟，吾之门派乃是天地灵气所聚凝地界，上通兜率天宫，下至天姥仙山，无数珍惜药材，白鹤玄鸟，无不成群……”
“诶，贵客，贵客人呢？”

【2】
青崖台上访青崖。
白鹤盘旋而飞，孤傲尖唳，如玉铮铮，少年人不自主的追着它，仿若入蓬山的烂柯痴人，心亦飘然，正如神洲之雾轻柔。
穿花寻路，白云深处，松高鹤眠。
青冥万丈泉飞落，心即静，身亦轻，他不由的怔住了，金陵坊间繁华，杭州断桥烟水，他曾持伞赏景，他曾与友出游，胜赞山色，拾枫入画，可终是不及的……
于是剑气破碧，练光摇乱，白衣如霜，冷意冻寒，有女子舞剑如鹤起，姿若凌云，身后飞瀑，乍飞万千水声。
顷刻回神。
“…汝是何人？”
“以水揖礼，真是好大气派。”
叶葬花本不是以讽讥为乐之人，只是心中意拂了大半，水冷刺骨，半腔恼意。
那白衫女子双髻高挽，垂着白缎银簪服帖束于脑后。闭目双眸微凝，便如若碧水船桨拨绕，推开丝丝波澜。
“不问自来，未报姓名，便为礼也？”
“我不过追着一只鹤来，尚无言语，若真是惊扰，也只是扰了山水宁静。”
青衣公子腰挂璞玉，赤色的发。
他面上是冷寡默然，语是敬亦恭谨，那眸子里的狂却从未抑住。
“……”
女冠似被眼见之人唤醒片刻从前，而冷漠的面上无半分变化。
“道体⼴⼤，深⼴⽆边。其之在天下，犹川⾕之于海…”她淡淡念道。“是吾修论太痴，无意扰汝，抱歉。”
叶葬花默然，随手将手上折扇放入潭中，那入山时的难解不通，实是尘世未脱，入净琉璃更为迷惘。
“我正为求道不解，原本是天涯沦落人。”
“汝方才所言是为鹤而来。”
“鹤引我来，便寻不见。”
叶葬花说与自己听，他只觉俗事缠的脑中疼倦，仙池仙地，不得不一吐为快。
“小时，太虚道长曾为我批命，言我生时有观中鹤行途，是有仙缘…数年便因此，琴棋书画，行商经世之外，更要通三易，卜卦道，我却是终究没能通所谓仙是何物，道是何物。今日再见，却觉旧时相识，说来奇怪，那时我应当不记事的。”
“大道如水，无所不在，无争，又纳万物。天道人道鹤之道。各人各异，皆由自身处世，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汝此般，却是极错。”

【3】
“……汝又来了。”
霜衣白缎，女冠素净面上铅华未施，眉目低垂，只余额间朱砂一点，灼灼照暗夜。
“何必总是汝吾之疏。”
昨日之行，临了方得知此谷原是逍遥观之禁地，女子带有怒意斥完，诉了无数忘寝废食修道而亡之反例，强论无用，直需自悟云云……叶葬花本便是机慧之人，便当休息般席地慕天听着，直至星子漫天，映垂深谭。那倩影静立踟蹰许久，方才是认真替他指了出路。
“听汝昨日之言，与吾师妹相识，此番是来寻她，为何停住此地。”
“吾只因论道而来。”
女冠耸身入月，长袖绰约，忽若鹤飞去，叶葬花似乎望着，又是在发怔，那只心缘的白鹤已然不见踪迹，道童也未曾惊扰，似乎他真是出入什么仙山，蓬莱间，隐于云端的丹桂广寒。
那面前的人，便该是孤冷自赏的仙娥……
她在舞剑，伫立于晓月下，神色淡漠，阖目静态，终不为俗客凡人惊扰。
“道以心得，心以道明。汝…你，心障难除，注定不会得道有果。”
“…我不是仙人，为何强求？”
他只是愣着，低低应答，却忍不住。
“情欲嗔痴，之于修道人所观是否不过乱心之物？昨夜一谈，我已深思，却是注定无法抛却这些。仙山静心，只当我停留此求个安心，绝不会多令你烦扰。”
“非此意，只是无须…无须自我为难。”
“青崖子重伤，婉儿为寻血灵参已出观数日，你要寻她，可去仙山寻找。”
她静静的凝望，似在看那轮月亮，又似望着痴人。“人世羁绊于旁人吾不知，于吾，却若浮云。而妖狐鬼怪，是吾持剑入道初心…静而持中，方能不变本意。”
“是，若为强求得道而论，悟其中，反倒违逍遥观之真意，广平子道长要我多悟，原来是这样道理。”
莲瓣微绽曳，恍恍星河在天边，却杳杳不见风华，只听闻那人轻叹一声。
“疏云间是禁地，不是长留之地……”
“记得早些走，再睡过去，吾不会叫你。”
冷冷清清，丝丝凉意。他恍惚却望见明月倒映，柔意，似是伸手便能触及，荡漾一池芙蕖，无知心意。
叶葬花喃喃道，似是有所感，其中汹涌，万字难言，却忘记问她的名字。
“疏云间，是月在云中，你在云中？”

【4】
“贵客，贵客，总算找到您啦！”
毕方徘徊几日，终于是在莲池旁见到沉睡的少年，心中因偷懒而怕怪罪的大石终于放下，他慌忙急促推搡着。
“啊呀贵客，快些醒了，快些醒了，今日纳兰师姐当值，在此昏睡，我是要记大过，吃惊寒刺骨的呀……”
叶葬花原本便不过昏沉，贪凉惯了，已无睡意。自不愿让人白白受过。
“青崖子前辈现今回了吗？”
叶葬花空等许久，自觉性子实在很好，等了三日多半个时辰了，那言说自会到来的前辈不仅不出现，连个传信也无。
自然也因为别的，一是太虚道长闭关，二是萧半仙打担保去寻青崖子道长方可解，三，他之青梅竹马吴婉儿，便是拜在这位“大爷”座下修行。
应当还是有四，他实在不是很急着回江南本家。自然，要是单为解所谓“半步仙缘”枉费数日，还是很不值当。
“呃，却是没有。”
小童打帘，确认了好几遍，脸上挂不住了些。一时生出些不忿。
“哼，分明约好了论道，青崖子道长是怎的，还摆起谱来，是无大家风范啊！”
“童子，你再点茶，便溢了。”
叶葬花只觉这童趣好笑，甚少见之，轻笑道。“心不专多浮燥…毕方所修之道，实在是独一无二。”
“致虚极，守静笃，子不教，父之过…呃，不是不是，又该抄书了。”
毕方眨眼，下意识反驳摆手，却终于又闷闷无语低头，霜打的蔫茄子一般。
“抄抄抄，抄万遍又什么用？”
他话说的小声，原本还是稚子心性，便如风筝般渴望跳脱丝线，便继续道，“依我看，修道实在没什么意思。”
“你工此道，却觉无趣，实是百无一善。”
“无趣无趣，本身就无趣！整日困在观内，不是洒扫，跑腿，就是抄书。八百条规矩道条，念的是头头是道倒背如流，又有什么用？”
毕方索性将那茶盏整个哐当放下，眉间那点朱砂随着眉毛紧皱而毅然的很。
“当初上山，旁人为修仙炼丹，混个方道之名，我却不这样想，从没想过！我要修仙法，救那些吃不起饭，被官吏欺负的人，噢，不，还有妖怪，被人剥皮欺压的妖怪……这样的世道，在观里读百本书，能做什么，成日做大梦吗？在我看来，不如与步师兄一样，行医布施，去金陵杭州，远些的阿格拉，救伤医人…”
“红尘俗世，隐于深山，逍遥人间，皆是道场，但看所求为何。”
叶葬花倒是不觉奇怪，反而由衷感叹这般少年意气。想起道之论，又继续道。
“毕方身在其中或许不解，而我在尘世，所见逍遥观锲而不舍，渡妖除魔者不在少数。非隐世方可修道，非入世方可济人…自有自道，莫忘本心。”
毕方愣了愣，思虑半晌方才张口，心中多想言语大半，最终只更重重点头。
“是，自有自道……自有自道。我的道，便是行走世间，惩恶扬善，绝不是，绝不是什么劳什子的避世成仙，隔岸观火！”
那童子兀的站起来，便走着，跑远了。
便是——
乾炉坤鼎烹淡茶，一书一剑一生涯。
朝行南冥擒魍魉，夕坐北海炼烟霞。

【5】
此处，芳华未歇，芙蕖长绽。
疏云间，从不落雨。
他不知晓自己为何走至此处。
江南故居之天气朦胧，叶葬花是不喜欢的，那连日的雨丝柔而腻，似呢喃细语，丝竹琵琶，夏日里画舫听惯弹烦的陈词滥调，杏花沾湿衣摆，隔夜亦是濡湿的。
那日送别毕方前，听闻童子终于忍不住喃喃起家事，那早慧孩子过的辛苦，不怨不恨，总快乐模样，却只敢睡梦想起家中。
叶葬花的梦里，有蕉叶覆鹿，有白鹤腾飞，有盏茶热气，有霜拂飞瀑，偶尔会有扬着的风筝，他牵着双鬟女孩，是笑着吗，正在软软茵草上奔跑，身后的老汉大抵是当值的管家，缓缓踱着……将影子拉的很长，梦也很远很远。
当初决心离去叶家，前往别处江湖，是不愿经商，不乐意再踏家主安排之前路，谁知不过数年，家主亡，旁支冷眼，他不能再做不懂不顾的傻子，这是不愿，却终究舍不去，不忍舍去的事。
他慢慢悟了，所谓论道，是为劝童子这样的人归去，是为解不明之意，亦是为己身所行安心，安心，渡于行舟漫漫的人世，安定那颗浮躁跳动，而过分冷硬的心。
脚步声，是丝缕白绸，是簌簌冷气，是谪仙般绝尘缘的仙子，明霞未落，她携带的分明是一轮残阳如血。
“汝…又是你。”
万分笃定，而略带无奈的，鸦羽青枝，簪于发间，她长睫微动。
“我已然相信，你不是为师妹而来。”
她声调清冷，提起的是青梅竹马的少女，叶葬花不言，只是默默出神。所谓仙缘，所谓那只白鹤，它们如今却在何处呢？
“你…总是出现此处，是为何事？”
女冠似是有些倦意，鲜少的，只懒懒靠在山崖石壁，长身玉立，她无意捧一捧水，却不知何来的风，吹拂落满头青丝。
“自是为格物修道，纳气成仙。”
不知为何，他不敢望，却又忍不住抬首。
银簪高髻的女冠是冷而含霜，不可亲近的，此刻她却只是拢着发，五指作梳梳拢理弄，沾上水珠，沿着青丝点点滴落。
“还是那句，心不在此，多遭苦难。”
剑挑寒魄，周身便如同冰窟走了一遭似的，话却无半分扭捏。
“抛却此道，汝…你这般的人，无论作何事，都自当得一番成果。”
“…”
叶葬花只是极淡，极轻的笑了。他同样低首去看那池，她避开了，便当只望一望芙蕖，满池清香，朗月正好。
他却只觉涩然，不知所求该如何寻觅…说不出口的便是人生极之苦事吧。
“…是吾不善言。数几日论道，汝…你不在意冷言冷语，真心畅谈所想，师门中甚少…吾是这个意思。”
她似是有些不愉，修眉微蹙，是以反复斟酌数次，吐露心声，方才轻舒口气。面浮笑意，自如乍暖还寒，冰魄化冻，榴花飞虹，却只是一瞬。
“你有心事。吾虽不能解。可七情五欲，忧愁思虑，皆是人之常心，你若觉此地灵秀，于身有益，多留几日亦无妨。”
她阖眸，轻声呢喃，芳草熏风动，叶葬花不知觉，蓦然便有些痴了。
崖角分明，寂然冷清，他醉倒在寥落云层，满饮一樽痛意，心中却只是分明的几个字，【我是为寻仙而来。】

【6】
“掩星寻仙阵？”
小道士毕方晌午才游历回来，甫闻门派遭袭，急冲冲赶回来抄了兵器前去，却被拦在门外。不禁皱眉道。
“奇哉怪哉！我们观的法术，何时连自己人都拦，把守的弟子又去哪了？”
他急得很，一时也把什么传音法宝丢到九霄云外，正要强行破开，那云雾后却缓步走出熟悉轻笑的嗓音。
“小仙童，别来无恙了。”
“贵，叶公子？”
毕方已许久未见这指点迷津的人，还愣了愣，眼见面前人无甚变化，不由觉得自个沧桑许多，一时感慨万分。
……
“这就是那个毕方师兄？”
“是啦是啦，百闻不如一见啦——”
“喂，你这个小弟子在这偷什么懒！炉鼎的灰都有几米高了，去去去，还不干活，当心等会我告你们状啊！”
“什么？？！你从哪听来的坊间传闻？我呸，哪个大胆的敢编排我们五大门派！”
“聚魂引……啊，公子你是为了此本秘籍，又找青崖子前辈来的？”
毕方的唠叨功力远胜当年，赶路几日面上依然神采奕奕，叶葬花不由得心情愉悦了些，见着童子来去如风，怒斥半晌极有趣味，便极其耐着心的听完了。
“这次还真不是青崖子道长偷懒装死。”
“连太虚观主与师尊传召都无人回应，倒是他那白鹿坐骑傻乎乎跑回来了，还驮着血灵参，真是怪事，哎，怎么我记着上次见，他不是骑白鹿的罢？”
他想的费劲，饮了口水，如说书一般夸张，却越说越诡异，“不管那些了，想当年青崖子道长功体反噬，便是这血灵参的根茎助之回春，如今参在人不在……”
他说的猎奇，叶葬花却想起不知何时的重伤，血灵参之语，不由得冷冷一笑，“青崖子不在无妨，童子却可知晓其座下弟子如今何处，说不定会知晓聚魂引之事。”
“弟子，呃，叶公子是说…吴师姐？”
毕方涉世一年，心实很大，未通那些心思圈圈绕绕，话随意到了嘴边才堪堪委婉道，“噢 血灵参确实是师姐取回的…只是师姐被青崖子前辈遣送回府已数十日，我只当…贵客你更知晓的。”
是了，那吴氏女不求仙道，心不在此，被青崖子以此为由逐回本家，婚约一方所写之名，正是江南叶家公子，叶葬花本人。
送别忧心忡忡的童子，叶葬花阖眸，胸口憧憧生出痛意，拂过心口，却空无一物。
青崖处，寻青崖，白鹿越溪头，曾有少女笑青葱。恍然的满池青莲，是主人自誉品格，高雅之志。叶葬花带着笑微拂花瓣。而此地主人的尸体，此刻自然已腐烂。
他是死不瞑目，死无全尸的。枯烂在极冷地狱的通幽池，无数孤魂鬼冤，剖开他那极恶秽臭的人心取暖……
聚魂引，叶家，婉儿。
这是他沉重，而不愿多想的过去了，亲眼见到青梅冰冷躯体，伪善祸心凶恶，仙风道长杀徒噬魂，纵使仙山此景，纵使空寂人心，骨血中的苦楚，自责，抹去了叶家公子的风轻云淡，那些白鹤飞影，都似镜花水月，他恨，恨自己。如若他早些发觉，如若他当年不在疏云间……
投身万妖，借冤魂鬼怪，木石之灵，杀了青崖子，替婉儿报仇，他已做到了。
聚魂引残卷他也已经夺取，现下的青崖，已如同无人之地的废墟。
而再来到逍遥观是为什么？
却被刻意的，模糊的，不清楚了。

【7】
“青崖子其人，吾并不欣赏。”
“为何？”
疏云间，雾鲜少不浓。独见莲叶新绿，芙蓉潋滟，层云阵阵。林中漫步，她握着剑，同游花海，抛却俗事，行走间，便如普通不过的男女。
“倒是甚少见青桑言表喜恶。”
叶葬花静静走着，姑射仙子，冰肌玉骨，这般的人有着简单动听的名。
青桑，向阳而生，是带着期望希冀的，父母所予之名吧，她姓纳兰，名青桑。
青桑青桑，念起来很是好听的。
“吾之喜恶，不强介于你之意。”
乌发倾泻，新月如眉，她冷言道，“但你可知，吴师妹曾为此人取血灵参受重伤，如今仍受师命为盘古血脉之事奔走，师徒之情此厚，青崖子视若无物，枉顾生死疲命，实为薄义寡恩，无道心之徒。”
婉儿是邻里的故交，叶葬花记着幼时的青梅，未到之前书信已发了数封，而终究回音渺渺，此刻心悬了起来。
“…她受了伤，为何还要逞强？”
纳兰青桑只静静盯着他，眸子里说不清道不明，郁一泓深潭，叹道。
“师尊与青崖子皆说，吴师妹心不在此道，若此战功成，便可遣送回府。”
“婉儿身子不好，只因小时有恙，方入观修行，是该回去的。”
“她之所归…汝，不明了吗。”
明了，明了什么？
呢喃飞沙燕，氤氲故里升炊烟…春漫花墙梨花香。点点渔火，轻船雨飘摇…是黄昏绢纸伞下，有梨涡的姑娘。
于是好像懂了，不愿道明面对的，是已数年辜负的那些。可叶葬花突觉得惘然，惘然。他跋涉尘世数年，荒漠，郊野，画楼，兵营。年少的风景已淡了，他苦俗事久矣，数年烦扰缠身。向往的是一只白鹤。他踏足疏云，是为寻仙……
面前人素净额间，修眉舒展。曲水玉尘飞，蓬壁成仙影。立于榴花下，风动，衣袂动…良久她只是道，“该归去的。”
归去，不如归去。
是，是了，他是那已在逍遥观停了太久的白鹤。因着尘缘烟火烦闷了，避上一避，避去烦扰，避了真心，真正的绝俗绝尘吗？叶葬花做不到，终究不能的。
“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是为得道之本。”
纳兰青桑不再言语，纤影飞动，青羽摇坠，一剑荡破水波温柔，仿若初见时。
纱袖薄笼，玉佩叮当，晨露将晞，仙人持剑，振翅长歌，千山层云低。
“…此间汝是过客，终非归人。”

【8】
是了，他从前见过一只白鹤，一轮明月，与一个比月更远，更孤，更冷的女子。
再踏足青崖疏云间，早是一片寥落。
逍遥观，惯逍遥，离尘世间绝冠袍。他若有似无的笑，是在笑天地可恶，万事沧桑，而榴花不变春风，是在笑俗也为仙，青崖陨命，逍遥以血染尘……是在笑他投身万妖，以恶制恶，却生出几分不得了，不必要，令人作呕的怀念，遗憾，所思。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青桑知我本性不在逍遥，却能看清自身本心吗？”
“…人，最难自知。”
女冠与他遥遥对望，他终究只是山脚下望着明月的过客，叶葬花只记得那双眸子。
纳兰青桑缓缓道，“红尘漫游…是汝入世之道，仙山伴鹤，是吾脱俗之道。”
“是说你我终究非同路人。”
“只是于汝之行，吾也不过只是过客。”
……却已是很久，很久远的过往。
榴花纷纷，未到开时，落了寥寥。
“纳兰师姐？贵客还记得，哎嘿，其实师姐从不罚人，是我诓你的啦。说起来纳兰师姐实是萨满教的…”
“想当年，因此身份，不仅门中许多人因此排挤，连师傅也不敢倾心教授，其实师姐虽是满人，但与我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祸心恶行…我与霍大哥还亲见她救治鹿妖…她是很善良的人的。”
“是神机营的将士，役中受伤，送来我们这救治的…他人也很好呢！后来去了辽东战场，再之后我便不知晓了。”
“我出行这么多年，也时常有打探师门消息，听闻纳兰师姐时常下山除妖，与同门的殷紫萍师姐关系甚睦…噢，殷师姐还与霍大哥结拜兄妹，大抵是这样的。”
“呃，后来？我听闻殷师姐上次回来拿过断肠草之药方，纳兰师姐嘛…自下山后，便没再听过了，倒有些担心呢！”
“疏云间？那是何地？青崖子道长却不常养鹤的，啊，对了，我想起来了，纳兰师姐下山之前，常去青崖练剑…崖壁上刻了些什么的，我却是怎么都看不懂。”
…………

【9】
“我要走了。”
“…去你该去之地。”
“初见尚以水为礼，走时却无相送吗？”
“…也不是，我已看清本心，青桑，多谢你，论道数日，终有所获。”
叶葬花最后望一眼她，轻笑。偷偷将眸子里装满，放在心里，安稳妥藏下来。
“汝劝诫毕方之时，吾在左右。”
那女子低声，那一言点明，是欲说还休，点到为止的意，是晨露披霜，天将明的路途，是同行半途，未通情之轻重。
“…此物赠你。”
入手的是尺素，她神色坦然，眉目如星。
“清风朗月，送君远行。”
“你我，或有再见之期吗？”
握剑的手微颤，人却不言。
“碧萝烟中不记年，长愁忽作鹤飞去……”
尺素映月影，青衣人，再无留念转身。
白鹤长栖逍遥，盘旋而飞，终有回时。
他自知一走，却不会再有归期。
流水潺潺，心意自知，相送的人未曾跟，自独伫一夜，冷风起动，剑舞落石。
“平生已约绝尘念， 还君尺素谢君言。”
纳兰青桑阖目，只有半分默然，是为疏云间终年的尘雾，是为缓步走远的过客，是为那人最后说完的话。
“你在仙山，我于人间，想念时，我便望月亮，总是能看见的。”

111

吞吐了，百度是不是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