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 雷州府】
【走马雷州府的此前近二十载辰光里，我并未亲眼见过海，不知潮波涌起足能高达一丈，连最强壮的青骢也要节节败退，害得我被打湿满身衣袍。于是在寄往兰摧堂的信中，这般狼狈的遭遇自然晦去，我提笔挥毫，写就海岸月下风致，顺便把她惹恼】
【远离京畿的时岁常用书札传递见闻，尽管来去长路漫漫，而与挚友情谊全可托付鸿雁延系，已是很难得。兴许是那粒存进信封的珍珠有莫大的吸引力，当我拆开邮来的蜡印，铁画银钩竟书明她将不日动身前往此地，惊骇之余免不得有几分欣喜，是故亲自开设一场海边的宴会——正如眼下】
【最后的金光收于天际，今夕无风，海浪仅是富有节律的攀上沙滩，我同沈月龄分坐两侧，中间隔着一架篝火】那时信中所说的景色，没有诓你吧？

（我果真去岭南了）
（元是无意由族中长辈的闲谈里听来哪门远亲在广府经商，眼下老人仙去寄来讣告。从前这样的礼节皆是打点费用、书信相通，偏是次教我聆来南去的机缘，央询母亲数日，终换来此番出游。在广府停留的三五日虽道不上难捱，可我心念云笺里道起的海，待诸事料理毕便告府去往雷州）
（潮热的海风未尝令人乏惫，浪声高低迭咏，如宫音磐磐的厚重。斜阳隐于浓云，散射道道霞光为周由禄勾勒出好看的侧影，在篝火燃起的明暗间，我因他的话将眼风由海面拨回，一手支颐，闲闲臧否道）嗯……还不错罢（后话咬重）反正我终归是看见了。
（在他跟前不得吃亏似已成某种习惯，尺素难达的，当面也要回敬一句。潮汐涨又退，星汉已悄然成形，正笼在我二人头顶）
（心思兀起地问他）诶，一人在外这样久，见我至此可觉亲切？

【雷州风土淳朴，做知府的日子尚算清闲。我吝惜肤色，常是村民们背拉纤网靠岸，才慢悠悠地登船出海，在仲夏将入夜时入乡随俗的有过几段打渔经历。篝火在一旁燃得有些旺盛，我听得这句首肯，侧首去看她。海风将几缕鬓发吹拂，如波浪跃动，因许久未见，恍然觉察她已出落得风姿亭亭】
十一格格这是打算一直和我斗嘴了？【言罢再笑，弯腰拿起立在沙堆处的番荔枝水饮进，杯壁甫离了嘴边，就把她的悉心询问否定】不觉，你来也是同我找茬儿。
【刚才还为她的言辞而轻起戏谑，真到了自己接过话头，方知晓多年的旧习并未容易改。重新将杯盏搁回原位，诚恳道】确有，做了官到底是不大自在，闲时便想起从前在京中的趣事。
【扬起下颌向她那侧的彩瓷杯一点，赘言】尝尝吧，番荔枝色青壳硬，味道却甜似蜜——京城里可没有这样新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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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至雷州的山迢水远，自非为一句揶揄而来。或许，在我向母亲说起欲赴南国之际便已悄悄跨过了心坎，只是偏要逞口舌之快占个上风，好似这样才从某种程度上诏谕着胜负——尽管胜负在人之相与间本该是极轻描淡写的一笔）
你既这样说，那我走了——
（作势要爬起身来，然不过片刻他便折转话锋，我亦从善如流地停住，重新环膝坐好。天际洇开的霞光渐渐被夜色晕染，那一隙仿若瑶宫的青紫就此匿迹，海风肆虐将腥咸的气息送至鼻尖，若非提及京城，兴许确乎要忘了不久前才在皇城根下经历的跌宕）
（是故我没有赓续“趣事”之谈，取过手畔的瓷盏轻抿。清甜果香在舌尖溢开，恰如其分将适才泛起的一点心漪抚平）
果真好甜！（复饮一口）还是你会享福，就这样尚诉苦“不自在”，我也想这般不自在。

宣风化、平狱讼；下暴雨要查水患，不下雨要行祀典，亲判乡邻偷盗——如此“自在”，你去不去？【视野始终追向那只杯盏，原想果汁清甜解渴，应闻得她一句夸赞。到底仍是玩闹过甚，倏尔对上一双笑弯的眼睛，目风不移，也如此谈到】竟是我忘了，咱们月格格志向远大，早迟要当状元郎的。
【惯常喜好揭发她的糗事，盖因自幼如是，并不想过嘴边嘲谑能疏远几分距离。架在火上的蚌壳爆出一声哔剥，忙伸手去笼了笼油星子，片刻后才取出小刀，将蚌肉划成零碎，一面抬眼向她】
上回连同书信一并寄去的那颗珍珠，你可收到了吗？【锋利的刀尖挑刺起小块，定在半空】就是从这里边取出。
【执箸匀过几片，另一手将填了蜂蜜的碗递去】蜜渍山果吃得多了，今日在雷州换个样式吧。

（抚字催科离我的绣闼太远，远到他逐项叙起平日所为时，竟有一瞬觉得连同这个人也触不可及。那些裙钗间逞英雄、须眉前称霸王的豪言终归要被浪潮裹挟而去，吞没在无垠的海里，或许它不会孕出如周由禄赠我的珍珠那般正果，但存在过就足够灿烂）
收是收到了，不过险些丢在沈府花园（接过他调好味的瓷碗，先凑近鼻尖一嗅）——这会不会很腥？
（珍珠藏在妆奁里，我想来日可将它嵌在小钗上，但时常簪佩的物事总有几分暧昧意味，遂只得叫明珠暗投，令它长久地躲进积晦。目光追着刀尖的锋芒流转，在火光呼应下，它可做夜里的太阳）
（我忽想起出京前那个潮湿的春日，被草露沾湿的不是衣袂，而是少女的乌珠。日与月的更迭亘古有之，它们可同辉，却从不能相伴）
（是故很突然地启口）我听闻天与海相接，日月便栖在天际——你见过日月共悬于天吗？

好么，反正十一格格见惯完美无缺，哪还会留心一颗珍珠，丢了便丢了。
【说这话时正垂首翻动蚌肉，油星滴在火焰上，辉光骤然腾高半尺，将失落也全数燃尽。最后一片夹至她碗中，才刻意规避视线】不会。
【我撂下竹箸，信手拾起两块砾石，这会的海风比适才猛烈些微，足以在水镜间刻画出风的形状。因为沈月龄无故地问询而把目光投至更远，金乌西坠，海面晦暗成一片漆黑，仿佛下次浪潮卷起便要吞噬残云。我背对她，只是摇头】
倘若真想知道答案，明日早起自个来看吧。【往常打水漂会把躯干折得稍低，便于同水面相平，击出的石片也可跳跃更远。但眼下无心投石，仅随性地向远方一抛，连一下也未点中，霎那就被浪头淹没】今朝是乌巢击鞠的竞赛日，你不去看？

（那日在园中拆信，不料尚未见其全貌，母亲却由那头转角步来，惊得忙将信纸胡乱团在手心，佯作为西施喂食，才逃过她火眼金睛。是以很不巧地，若非字里行间提及了随信送来的小小珍珠，或许它果真要隐于草间、零落成泥）
不是！（我虽常与他龃龉，往来物事都爱重）弄丢自然是有些缘故，不过我也找回来了……
（连他云笺都妥善藏好的人，如何会枉顾跨山越海而来的隋珍）
（粤地的长夜无边，随日月隐曜，刻下浪花澹澹，不复适才日落时的宁祥。至此我才明白或许太阳与月亮真的只是有心人之间的哑谜，周由禄的答非所问不曾解惑，却也实在以另一种迂回的手段令我思量：或许洞见真相的从不是他人的眼，无论美好或残酷，总需我亲自去看）
（垂睫翻动着小碗里那片烤好的蚌肉，经炭火的锤炼，它已不复出海时的腥涩。我忙将它夹起递至嘴边，以此逃避身畔人跟在后面那一问）
要我去看了，还能坐你身边吃这个么？（实则那日后我确心有不甘，启口却变了味）他是鞠场上的红人，平时竞赛常有世家观摩，不缺我一个。

【这些避而不答的因由也不当再被追问，继那回书局偶遇，知交多载的挚友各自划定基线，情谊的传达变得审慎且悄然，仿佛仅剩随时将被抹去的名字】
【皇城东的击鞠场我已多时不至，本该湮灭识海之中。未知何故的，当下竟还能记起盛大的观台，角落处为杓棒压塌的一围纤草，吱呀作响的楼梯，以及经过那段因直通梁顶的擎檐柱而视线忽明忽暗后——阆风榜的头名长久地刻着“吴钩”。我展臂将最后一片砾石奋力掷进海潮里，得到半身水渍作为回音】
【冷风割面，近夜的喧嚣忽而在我耳边沉默下来，良久，两指一拈，抖落袍摆缀着的水珠，我回身】叩德吴钩清朗俊逸，于赛场运斤成风，莫不吸引种种名门淑媛，哪里轮得到你？

（倘非我抬眸时正见他振臂将一枚石子掷向大海，兴许这细微的响动就要被浪潮永远吞没，如同总角晏晏的情谊在成长里难以留痕。这样难得的缄默无疑将二人的隔阂剖白，膺间隐有些许失落，可明明起初欲各分东西的分明是我）
（月轮西沉，他的话比拂面海风更锐更冷。我想或许不消早起见证海边的日出，原本日升月落便是常理，我确非与他相称那一人。匪是为他所言刻薄怫然，反因我洞知自己相形见绌，才觉他一次次点破沈月龄的痴妄太过残酷）
既是轮不到（我忿忿起身，拍了拍裙裾所染的碎沙）还劳周大人为我指条明路，免得成天被数落痴心妄想！
（提裙冲来时路大步流星走去，独留他一影茕茕。待再无人仁容我无端任性时回看，原来我一直以愤恼为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只看我的背影）

（倘非我抬眸时正见他振臂将一枚石子掷向大海，兴许这细微的响动就要被浪潮永远吞没，如同总角晏晏的情谊在成长里难以留痕。这样难得的缄默无疑将二人的隔阂剖白，膺间隐有些许失落，可明明起初欲各分东西的分明是我）
（月轮西沉，他的话比拂面海风更锐更冷。我想或许不消早起见证海边的日出，原本日升月落便是常理，我确非与吴钩相称那一人——匪是为周由禄所言刻薄怫然，反因我洞知自己相形见绌，才觉他一次次点破沈月龄的痴妄太过残酷）
既是轮不到（我忿忿起身，拍了拍裙裾所染的碎沙）还劳周大人为我指条明路，免得成天被数落痴心妄想！
（提裙冲来时路大步流星走去，独留他一影茕茕。待再无人仁容我无端任性时回看，原来我一直以愤恼为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只看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