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一次的,我在办公室了失了神,焦躁,我难以把视线聚焦在面前的工作内容上,难以思考,难以组织合理的逻辑。我只能维持着,坐在椅子上,假装正在工作。周围没人在说话,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快下班了,它想要表露它的意志,它想把牙齿露出来,它想撕开喉咙。
上司是个很好的中年男人,带着眼镜。他结婚了,有个女儿,妻子很年轻,他暂时还觉得我能胜任目前的工作。
而组长和上司差不多,但他个头有些矮,但还算强壮,他有个儿子,普普通通的妻子。
还有同组的同事,很热心的人,他年轻有些瘦弱,个子很高。他刚结婚,妻子还是学生,年轻而且漂亮。我能看尽他们露出的脖颈,纤薄或是粗糙的皮肤,还有他们皮下的,温热,脉搏,还有潮湿,以及散发的阵阵活物的味道以及感觉。
我知道他们住哪,我能轻易的接近他们,他们相信我,暂时相信我,“它”也知道这些,我在这里工作一年了,我足够熟悉他们了,有时还能见到他们的家人。他们和我交谈,关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感觉,繁忙,充实,忧愁,或是焦虑。有时他们会失落,有时会愤怒,还有愉悦,快乐。还有其他的感觉,大多数人埋在心里的那些,不轻易流露的那些,最为引诱的那些。它离他们足够近了,它能闻到,从他们眼睛的角落里偷窥到,它想要触碰他们。我尽量保持着距离,但有时还是太近了,也许是为了不让他们怀疑我,这是某种借口吗?我的?还是它的?
此前那个同组的同事邀请我去家中做客,我去了几次,那时都只有他自己在。有些陈旧的小公寓,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各种可以闻到的气味。它很兴奋。那些纯粹的,抛开理智的,人性的,单纯的,归属于活物的感觉,完全属于感官的感觉,它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那几晚,只有他一个人,它有些失望,它期待着什么,我恐惧它的期待。简单的社交活动我暂时还能控住那些扭曲的意识,它在我的脑子像条撒欢的疯狗。还可以再疯狂些。
也许是前几次的交流还算愉快,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我们谈到了工作,未来,人生经历,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为我无法说的太多,也许我该警告他,但它不会允许的,我不能刺激到它。同事邀请我常来,我回答说好呀。他有些单纯,有些不设防,但理所应当,他不需要设防,他很自信,相信正义,相信公正,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当然不会知道,这里还有绝非人类范畴的东西。
他后来搬家了,搬到两条街之外大一点的公寓中,他的妻子从学校回来了,他再次邀请我,我离他太近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感觉越来越浓重,它会变的更加疯狂,我可能挡不住的。所以尽管我答应他近期会去拜访他,但我是不会的,我尽量选择保持距离,我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是为了保护他吗?它仿佛在嘲笑我,我似乎谁也保护不了,我只是在挣扎罢了,如此无力的挣扎。
这天下班有些早,张林,或许我应该用名字来称呼这个比我年轻的多的同组同事,已经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人的名字已经变成没有意义的符号了,它眼里的,不需要用文字来区分他们。
“一会去逛逛市场如何,买点鲜花带回去。”张林的脸上带着笑容。
“好呀。”
很多时候,我感觉口中的言语渐渐不再是自己想说的了,那些词汇,语句不来自于我的意志,我厌恶恐惧与人交谈,我极端的担忧,与别人建立亲近的关系会成为某件危险的事,然而,它似乎替我代劳了,我精于伪装,还是个傀儡般的奴仆?我分不清楚。
装作一个正常的人。这毫无意义的念头是我的还是它的?
市场人很多,明天就是周末了,周末的人会解除一些东西,脱卸工装,露出全部或是一部分,他们原本的东西。有人急不可耐,满大街都是人们流露出的各种各样的气息,它躁动不安,它想据为己有,如同某种疯狂捕食者。一路上,我很少说话,它的欲望已经感染了我。我带着口罩,好遮掩着它扭曲凶狠的表情,它在我的眼睛里到处打量着人群,挑选着,欣赏着,那些年轻,貌美的躯体最为吸引着它,因为自然而然的,这些年轻貌美的容器,最易滋养出各种各样原始而丰盛的感觉。
张林来回挑选着鲜花,夜幕下的花朵难以看出原本的色泽。我拿出手机调出灯光帮他照着,我是个很好的朋友是吧,时不时的,我发表几句毫无营养的评价,对着那些花,还有那些人。我的手关节有些僵硬了,忍着吧,我只能忍着,无论多用力的攥紧藏在衣兜里的拳头,即使指甲嵌进肉里,这细小的刺痛就仿佛脆弱的银针落进风暴之中一般,这风暴便是我的折磨。我无法平息它,任何挣扎都让它愉悦,它越加的愉悦,这风暴便更加的狂乱。品尝我吧,我才是它的掌中佳肴。
终于,张林买好了花,市场里昏暗的灯光刚好隐藏了我僵硬的肢体,还有额头上的细汗,乘上电车,我自顾自己的带上耳机,很累了,张林以为我要像往常一样小憩一会,但我还在那风暴之中,闭上眼睛,任由它肆意的啃咬着我的灵魂。它渴望更多,但我所剩无几了。
“要不要去家里坐会?”张林心满意足的捧着几把鲜花。
“下次吧,挺晚的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我颤抖着双手摘下口罩,我快要窒息了,它绷紧着下颚,冲着张林的方向无声的咆哮着。
它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能客观察觉的痕迹。有时我很困惑,内心充满了怀疑。我时常对着镜子打量着,我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也许它只是我潜意识捏造出来的心魔,也许它就是我,我想摆脱它。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那些撕裂般的痛苦,烧灼,腐烂;还有悲痛,绝望无声的哀嚎;以及恶毒的憎恨,愤怒,欲图吞噬咀嚼一切的暴虐…我感觉到了,那些是真实的吗?我无法尝试去无视它们,我享受它们,还是它在享受这些感觉?它们令我的身体颤抖不已。
我看见了一些可怕的景象,我看见我的舅舅在病床上歇斯底里着,他快死了,他的内脏已经癌变,那些扭曲的血肉充满了他的胸腹,它们在它体内蠕动着,增殖感染,取而代之。他已经不在了,尽管他还在勉强的喘息着,尽管他的大脑还在运转,心脏还在跳动。他双眼里满是怨恨和诅咒,用如同怪兽般的声音,以无比肮脏下流的语言辱骂咆哮着,冲着他的父母,他的姐妹。他变成了癌症的一部分,一滩勉强维持人形,却散发着阵阵凶恶的活肉,污染着那间病房里一切。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我不在那,但我却在梦中,在失神中,感觉满足,愉悦,饱腹。如此的真实,如同身临其境。他死的很年轻,28岁,许多未尽之事都变成了悔恨,扭曲成了种种恶意,成了某种食粮。
我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吗?无人能回答。也无人敢诉说。某天母亲偶然提起这件事,舅舅临死前是母亲在陪着他,她口中的舅舅,充满了怨恨,愚蠢,“他该死”她说,“像她的父母姐姐一样该死”,“他们全都该死”。她的眼里充满了恶毒,面容扭曲而颤抖,如同凶恶的怪兽。我汗毛倒立,我怀疑,它不止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小镇,那里四边被山脉所包围。有说法称,人只会记得三岁以后的事,因为人的大脑在三岁时才会发育的能够装下记忆。但这并不是绝对,总有一些画面,声音,气味,尽管它们是破碎的,也会随着大脑的成熟,被加工拼凑在一切,成为某种“我”认为的事实。
比如那所陈旧发黄的医院。锈蚀的铁窗,暗黄的门扉,背光阴沉的病房。我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啼哭,就如我的母亲父亲一般,还有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所有人的啼哭声都曾在那里鸣起过。我时常会想起这个地方,就算我长大后从未回去过。我也没有什么诸如对生命怀着感激,或是对家乡带有某种深刻的情愫,相反,我厌恶这里,处于本能的厌恶着,但我越发厌恶,关于家乡的记忆却越是清晰。也许并不是我,而是它的回忆。它也是在那里诞生的,那里有它的身影存在着。
祖母曾是那所医院的护士,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些传闻,祖母曾因为一场医疗事故被处分了,在某场接生中,一个婴儿意外死亡。事故沸沸扬扬,但如同小镇上的所有事一样,最后只变成绝大多数时候被人遗忘,也只有偶尔才会被人想起的谈资,或是某种用以诋毁的把柄,就如我母亲口中的那样。他们互相憎恨,却彼此相连。
但我看见了细节,它就在那里,站在产妇的双腿前,它看见了,小小的生命露出脑袋,散发出原始而又纯粹,没有任何词汇能确切描述的感情。如此的珍贵,如此的诱惑,它迫不及待的想要占有,夺走。祖母的手开始颤抖,她在享受着,拥抱着如此非凡的欲望。只不过这一次,它看见了,细小的脖子上缠绕着脐带,一圈又一圈。意外的惊喜,它在祖母的脑子疯狂的吼叫着,机会难得,它嚎叫着,机会难得!它蛊惑着祖母,“我想要如此!”祖母兴奋的在心中重复着它恶毒的意志。
她的理智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连同她所处的现实,也一同化成一阵阵粉尘消散在她的脑海中。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吸气!呼气!”祖母一边机械性的喊道,一边悄悄的把手探向了婴儿瘦弱的脖子。它兴奋的在祖母的精神中雀跃着。
“吸气!呼气!”小小的生命探出了半个身子,而脐带开始有些紧绷了。祖母知道自己在做可怕的事,但她却因为恐惧而兴奋着,它已经完全占据祖母的感官。
“吸气!呼气!”祖母的手捏紧了脐带的一端。感受着湿滑,以及温热,她欢迎这种感觉,如同她一次又一次的屈服于此,挣扎是没用的。
“吸气!呼气!”她声音开始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她慢慢捏着脐带,收紧着,如同收紧象征决断生命的绞具,她担心后果吗?不,作为奴仆和牲畜是不需要担心后果的。
“吸气!呼气!”小东西感觉到了脖子上的紧勒,开始微微挣扎,她的腿间潮湿了,身体微微颤动着,但宽松的护士袍隐藏了她,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享受吧,这一刻便是恩赐,便是永恒。
“吸气!呼气!”祖母似乎是咬着牙喊出来的词句,小东西每一次的挣扎都使它无比的兴奋,满足,只差一点了,她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它肆意的向婴儿舞弄着利齿,兴奋令她一阵阵的窒息和颤抖。
“吸气!呼气!”小生命从产道里滑了出来,进到了凶兽的腹中。祖母悄然松开了握着脐带的手,她高潮了,身体变得麻木,灵魂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满是汗水的口罩下面,它满足的咧着血盆大口,扭曲的无声狂笑。
另一个助产护士第一时间发现了婴儿的异样,他们手忙脚乱的剪断脐带,不停的按压着小东西的肺部,但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传来。焦急的叫喊声,走廊上急忙奔跑的声音,各种声音变得朦胧模糊。祖母呆滞的站在墙边,傀儡般的维持还托举婴儿的姿势。
只是一场事故罢了。
祖母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这个不属于她自己的念头,它已经暂时沉睡,或是满足的离开了,这具躯体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至于祖母自己,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躲在何处,躲在某个黑暗的,某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