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不当言,至少不当此刻言明的私见,终于如瀑布之流,洋洋而出。事后想来,他既不明智、也不沉静。叩德从钊与张小盐的这一番争论,几乎将所有人搬到他们的对立面,而他们两者之间,仍未求得什么「共识」。真知未必是真知,但入仕三载,叩德从钊终于将一个真实的、完整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在乾清门前打开】
【他不知道此时沉默的君主,究竟在思考什么。但已经被调任内阁,闲居清水衙门的叩德从钊,没有今日的一搏,或许也将沉默地、温顺地走入不可知的陷阱。一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年青官员,是不应该像叩德从钊原本的那个样子的。「锐气」,叩德从钊一直强调张小盐的「锐气」,无非是因为他自己没有】
【温水终于沸腾,他今日似乎「锐气」过头】
从钊早已向圣上禀明己过,是张大人要从某「排队」;从某在户部两载,坐的是仓场衙门,涉的是漕政。张大人要从某演什么?行头同扮相都错了,张大人要从某怎么演?!
【在这样宽阔的场面上,出声就不自觉地耗费力气。君主高高在上,叩德从钊有一刻竟也无法辨明,那究竟是一种因静观其变而故作的沉默,还是沉默本来是他的常态。角儿,这乾清门前哪一个不是五彩斑斓、彩衣娱上的角儿?】
【只是天越来越亮,雨却毫无征兆地来袭。这雨是这么突然、这么狼狈、这么痛快!叩德从钊身着戏服、面涂油彩,赫赫然是这场上的角色。雨水将油彩冲洗泰半,他惟有将这剩下的半场戏,勉力将演完成。于是真亦假,假亦真,无非都在这大雨罩临之下】
张大人口口声声,指责两江仕心不正、文心不直;临了问西北的军务,反而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村野戏语都讲出来了?这是朝堂,不是集市!张大人要银子,要军饷,我看,就从西北军开始查,就从张大人从前带的那一支开始缴!
【雨声遮掩之下,四周已有嘈切的议论声。誓要将肝胆剖出的叩德从钊,不看圣上、不看英王、不看父亲,不看蒋晋和,也不看张小盐】
【他已经被雨困住,「同流」已经变成了一种宿命】
张大人之攻讦,臣半个字不敢认、不敢服。但张大人有一句说得对,臣是吃朝廷俸、当百姓官。目中只有青天、圣上、百姓。臣怜八旗兵在廓尔喀吃不上饷,怜江南百姓要历经劫波,不怜无故攻讦、无能莽夫,不认无证之过、无由之罪!
【他肃肃然,撩袍跪下,伏首申辩】
税款拖欠之事,臣从来没有说不查。但此刻并非查税的良机。要辩、要查、要缴,请等张都统率八旗兵凯旋归来。当着一将一卒的面,当着一子一民的面,青天在上,圣上在座,还怕辩不清楚、查不明白么!
【圣上不发一言,但罢朝的旨意已降。暴雨如注,请群臣罢朝避雨。叩德从钊忽然清明,要查江浙、要查织造,未必是闵系的私心、肃王的私心。圣上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巨雨中,似乎隐身。但他从来不该、也不会隐身,他就是这暴雨本身】
【在行将撤退、狼狈满身的同侪之间,叩德从钊仍将余言叙尽】臣亦请在座各位同僚仔细思量,眼前要紧的到底是前线还是两江,是什么待宰的肥油、还是正在风里雨里受苦的士卒!
【圣上似乎还端坐在彼处,但这雨实在太大——他看不清了。挺起脊骨的叩德从钊,任由这大雨侵袭,将面上的黑白粉墨洗个透彻。偌大的广场上,如今只有雨声。张小盐仍在慷慨陈词,叩德从钊就连这委屈也一并付诸春雨】
【额头触到青石砖的时候,他能感知到水的脉搏】
臣请皇上恕罪!臣不能与廓尔喀的战士共此一役,但愿在青天之下,与其一道栉风沐雨、同克此难!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来年少时的某一个午后:家中私塾延请的先生被暴雨绊住了脚,一群刚开蒙的毛头小子在书斋里无所事事。他也是在那样的暴雨中,冲出了书斋。那一天,他赤着脚在叩德府里奔走,长廊连长廊、幽径通幽径,他满身淋漓】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叩德从钊还是叩德从钊】
【只有暴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