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有问你，十一，你的不悔，到底说给谁听？
（殿中旧熏着一炉香，金猊吐烟，满室紫檀的，红木的器物都无声，比铁器还沉默。廊下披坚执锐的赵姓之臣，我连多一眼都不屑。）
是吗？（他说得这样真，我听得便又笑了。）
你是不是还没说完，要不要我给你补充，我母贤妃兰猗也以我为仇雠，因我奸淫幼妹，以致亲族惨死，视都护之铁衣尤胜内宫之高堂。我父，大宋皇帝！亦以我为仇雠，因我杀马登坛无顾纲常伦理，叛入宫闱，已祸至紫宸之御座前。我母族韩氏一门，四郎死于我手，九泉有知，当以切肤啮齿之痛恨我入骨，我手足兄弟，如你，如成玉，如盛王，兴兵讨伐，袖手旁观，眼下正大义凛然，以我为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天下以我为仇，将以道德，仁义，伦理来谴责我，是吗？
（凉夜如水。我提剑望堂中，骤雨躁郁如龙沉吟。雨溅石阶，东风乍起，该骀荡激越乘酒兴踏青去，纵马扬鞭，将东京的鲜花践踏于四蹄间，将他踏烂踏出芬芳四溢之汁与红。——可惜此地无酒，若得屈尊，笑谈渴饮，只余从奴颈血，横流靴前。）
好啊，好。（我微笑，冲自己先笑了，发干，发阴，笑声愈轻，笑得低眉、颔首，指腹在龙椅上游行，来回几遭。）
那若依你之见，我该拿什么做仇雠的反义词。——亲故，知交，忠臣良将，师徒父子，亦或......爱人？
（我想不出。我想这世上的人竟都有不止一个名字，除却登记作证的学名外，还有乳名，诨名，官名等等。今日可以为仇，明日就可以为亲，甚至为仇者同时也可以为亲。人爱用定义来哄骗，用定义来定位自我，尽管定义本身就已失之东隅，这也是众所皆知的事。）
（好吧，我也随意，我对人间并无可惜，人乐于以一概念障目，与我何干。）
——罢了，你若管这个叫报应，那就让他们来报应我，来恨我，来指责我得无耻和残忍，来由这往日的亲故知交良将忠臣父子爱人做我的仇雠
（挥手一笑，我听任了。脚边横陈一内侍，显已是将死。——我俯身，用手掐住他的脸，另一手持剑，漫不经心，上下扎实以剑掼之。面皮痛如鱼腹，黏滑，软烂，血汗斑斑。我磋磨他，心又觉得无趣，只听他喉间不住地呵动着，气声依稀，目光涣散，已不认得我是谁。）
（索性就将他丢下。站起身，这才想起什么，面上似哭似笑地一阵扭曲，良久，冷声笑道：）
天下人既不解我的霸业，我背弃天下又何妨？——偌大寰宇，竟就没有一个真正的野心家知我心中所求？！我爱权|力，痴迷生杀夺予、为所欲为，谁甘心一人之下等做个继位之王！你不爱吗，你就是真君子？当日行军西北我问邓度，问他邓太尉，你是骗自己做伪君子，还是来指责我做真小人，他没有回答，你呢，你想不想替他回答？
（我不会问了，余光掠过，这一点寻常之不快，映在猎猎风中，只显得皇城空寂，尽管它满是鏖臣。）
......你不该问我，我不需要谁的保全，我要的东西，没有人给得起。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我倒是没有知己，只好由你们来编排了。
（雨暗凋城，月上中天，今夜没有月亮，只一团模糊的光影由甲胄来反射。腥风血雨，燕尾蝥弧前我斩下那内侍之首，不无缱绻，以颈血为玉玺，盖棺定论一般，自那桌前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