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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大教堂 By 雷蒙德·卡佛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文荒闹了好久,最近突然井喷了,nia哈哈
这个也是托了村上的福,名气大些,就有现成的中译了~
藏起来方便随时重温


1楼2010-05-12 08:53回复
    先放短短的简介
    雷蒙德·卡弗是近年美国杰出的短篇小说家。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社会动荡、思潮澎湃,作者从忧患困顿中脱颖而出,十年间发表了好几部集子,都属畅销。他的作品写的几乎全是社会中下阶层,失业无告,婚变心碎,贫病自弃之人。写作手法也颇为独特,人称“极简派”或“峻削派”。其作品曾多次获奖,屡屡被选做经典语文读本,并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大教堂》是卡佛的短篇小说集,1983年出版后,日文版和英国版随即出版并被提名普利策奖。佛致力于描绘美国的蓝领生活,是写失败者的失败者,写酒鬼的酒鬼。生活的变质和走投无路后的无望,是他小说中的常态。小说主人公有饭店女招待、维他命推销员、机械师、邮递员、剃头匠,等等。有评论认为他的小说有“表面的平静,主题的普通,面无表情的叙事,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故事多数平常:小夫妇没能生出孩子以至生活灰暗;父母等待被撞伤的孩子醒来,却以孩子悄然离去结尾;卖维他命的女人很焦虑,而丈夫正觊觎着她的同伴……小说常有意想不到的结尾。 卡佛以一种悠长的凝视直面无望。他被尊为简约文学的典范,剔除反讽、幽默和所有修饰,把自己的文字削到瘦骨嶙峋。 在《大教堂》中,仍然有卡佛早期作品的无奈和无法自拔,但是,“仿佛已耗尽,却又收拾起勇气”,卡佛自己说,“它们与我过去的小说相比,都更丰满,文字变得更慷慨,也更积极了。”他把自己那扇一直尘封的天窗推开一条缝隙,洒下了些微光亮。本书在写作风格上承接了卡佛前后两个时期,读者既能够体会到卡佛早期的冷硬,也能够感受到后期微暖的转变。


    2楼2010-05-12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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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正赶过来到我家过夜的盲人,是我妻子的一个老朋友。他的妻子已经死了,这次来康涅狄格州,是看他死去妻子的亲戚。在亲戚的家里,他给我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商量好了这次来访。他坐火车来,五个小时的车程,我爱人会去车站接他。十年前,她曾经在西雅图为这个盲人工作过一个夏天,打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不过,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录录音带,来回寄来寄去。对于他的来访,我没什么热情,我又不认识他。而且他是盲人这点,也挺招我烦的。我对失明的印象都来自于电影。在那些影片里,瞎子们行动缓慢,永远板着脸。有时还得靠导盲犬引路。我可不想让家里来个什么盲人。
      在西雅图的那个夏天,她身无分文,急于找个工作。夏末她要嫁给的那个男人,正在军官培训学校里上学,也是一分钱都没有。不过,那时她爱他,他也爱她,如此等等。她在报纸看到了这条广告:招工——给盲人读材料,后面有个电话号码。她打了电话,过去了一趟,当场就被录用了。整个夏天,她都为这个盲人干活儿,给他读案例研究、报告之类的东西。盲人在县社会公益服务部里有个小办公室,她也帮着收拾整理。渐渐的,他们成了好朋友。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她自己告诉我的。而且她还告诉我了一些别的事情。
      她聘期的最后一天,在办公室里,那个盲人问,他能不能摸摸她的脸。她同意了。她告诉我,他的手指触摸到了她脸颊上的每一个角落,她的鼻子,甚至她的脖子!她永远也忘不了。她甚至曾经为他的指触写过一首诗呢。她总是想写诗。每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发生之后,她都会写上一两首。
      我们刚开始约会的时候,她曾给我看过那首诗。在诗里,她回味他的手指是怎样滑过她的脸颊。在诗里,她讲了她当时的感触,讲了一个盲人触摸她的鼻子和嘴唇时,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还记得,那时我觉得诗写得不怎么样。我当然没跟她说了。也可能是我不懂诗。我承认,要是我想读什么东西的话,诗歌可不会是首选。
      不管怎么样吧,当初她最先喜欢的那个人,那个未来的军官,是她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恋人。所以,好了,我是在讲,那个夏末,她让一只盲人的手摸了自己的脸,然后说了声再见,就嫁给她的青梅竹马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是个二等中尉了。
      那之后,她离开了西雅图,但她和那个盲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过了差不多一年,她主动联系了那个盲人。是一天的晚上,从阿拉巴马州的一个空军基地,她打通了盲人的电话。她想聊聊。他们就聊了。他请她给他寄一盒磁带,告诉他她日子过得怎么样。她照着做了,把自己的话录进磁带里,寄给了他。在磁带里,她跟那个盲人讲了自己的丈夫,还有他们一起在军营里的生活。她告诉盲人,她爱她的丈夫,但不喜欢他们住的地方,也不喜欢他丈夫成了整个军工业的一部分。她告诉那个盲人,她正在写一首诗,他丈夫也在其中,是一首关于作空军军官妻子是什么样的诗。诗还没写完,她正在写。那个盲人也录了一盒磁带,寄给了她。她再录一盒。就这样坚持了好多年。
      我老婆的军官先生去了一个又一个基地。她从穆迪空军基地 寄过磁带,也从麦克吉尔基地 和麦克康奈尔基地 寄过。最后是在特拉维斯,萨克拉门托附近,那晚她开始感到了孤独,她感到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她被隔离开,与人失去了联系。她开始感到,这样的日子她一步也走不下去了。她进屋,把药箱里的所有药片胶囊都吞进嘴里,就着一个瓶杜松子酒把它们都冲进肚子里。她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就不省人事了。
      


      3楼2010-05-12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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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流逝,妻子已经去火车站接他去了。都是这个瞎子闹的,除了干等着,我无事可做。听见车开进家门前的车道的时候,我正喝着酒看电视。我拿着酒杯,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到窗边,向外看。
        我看见妻子笑着停下车。我看见她下了车,关上门,嘴上仍挂着一丝微笑。真是好极了!她走到车的另一边,那个盲人正准备下车。设想一下:这个盲人竟然长着络腮胡子。盲人加胡子!有点儿过了,我对自己说。盲人摸到后座上,拉出一个手提箱。我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关了车门,一路聊天,带他走下车道,又走上前面门廊的楼梯。我把电视关上,喝光了酒,涮了涮杯子,擦干手,走到门口。
        妻子说,“来,见见罗伯特。罗伯特,这是我丈夫。我跟你聊过好多他的事儿。”她笑容满面,拉着盲人的大衣袖子。
        盲人放下手提箱,伸出了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攥了一会儿,才松开。
        “我觉得就像我们已经见过面似的。”他说话轰隆隆地响。
        “我也是。”我回答。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然后我说,“欢迎啊,总听她提起你。”我们移动起来,凑在一起像个小组一样,从门廊走进客厅,我老婆一直拉着他的胳膊引导着他。盲人用另一只手提着箱子。我老婆不时提醒他,“左转,罗伯特。对了。现在,小心,这有把椅子。好了,就坐这儿吧。这是沙发,我们两周前刚买的。”
        我谈起以前那个旧沙发,我喜欢那个沙发,但我没提这一点。我想说点别的,闲聊嘛,比如沿着哈得逊河坐火车过来,两旁的风景如何。要是从这去纽约,你应该坐在车厢里的右手边,要是从纽约来这儿,要坐左手边,这类的话。
        “这趟火车坐过来,感觉还好吗?”我说,“顺便问一句,你坐的是哪一边呢?”
        “哪边?这叫什么问题?”我妻子说,“坐哪边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说。
        “右边,”那个盲人回答,“我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坐过火车了。上次坐,我还是个小孩子,和我父母在一起。很久以前了。我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现在,我的胡子密得都能放得下一整个冬天了,”他说,“反正别人这么跟我说的。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神气,亲爱的?”盲人对我妻子说。
        “你看起来是卓尔不群,罗伯特。”她说,“罗伯特,罗伯特,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我妻子的眼睛终于从盲人身上移开来,看了看我。我感觉得出来,我现在这样子,是她不太喜欢看到的。我耸耸肩膀。
        我从没见过,或是认识任何失明的人。这个盲人有四十多快五十岁的样子,块头很足,秃顶,塌着肩膀,就像他是一直扛了重挑子过来的。他穿着棕色的休闲裤,棕色的鞋,浅褐色的衬衣,打了领带,套着外套。很利落。还有络腮胡子。不过,他没有拄拐杖,也没带墨镜。我还总以为盲人肯定都带墨镜呢。说实在的,我倒是希望他戴一副。乍一看,他的眼睛跟任何人的眼睛没什么两样。但如果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点区别来的。首先是眼白太多,其次,眼窝里瞳孔到处乱转,他自己似乎控制不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怪叫人害怕的。就在我盯着看他的时候,我看见他左瞳孔向他鼻子那儿扭,而右边的瞳孔则努力保持着不动。但也只是徒劳,因为那只眼睛可不管他知不知道或是愿不愿意,就是自己一个劲儿乱转着。
        


        5楼2010-05-12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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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给你倒杯酒吧。想喝点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都有一点儿。喝酒是我们的一种消遣。”
          “老弟,我自己就是个苏格兰人。”他这个大嗓门,说话可真够冲的。
          “好的,”我说。老弟!“你当然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指摸着他的手提箱。他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这倒不能怪他。
          “我把箱子给你搬楼上去吧。”
          “没事,”盲人大声地说,“我上去的时候,顺便再把箱子带上去吧。”
          “苏格兰威士忌里加点儿水吗?”我说。
          “一点点。”他说。
          “我猜就是。”我说。
          他说,“就加一点点。那个爱尔兰演员,巴里·菲茨杰拉德 ,知道吗?我跟他一样。菲茨杰拉德说过,我喝水的时候,只喝水。喝威士忌的时候,只喝威士忌。”
          我妻子笑起来。那个盲人把手放在胡子底下,慢慢地拢上来,然后再松开,让胡子自己落下去。
          我倒了酒,三大玻璃杯苏格兰威士忌,每杯里都点了一点儿水。我们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聊起了罗伯特这次的旅行。先是从西海岸到康涅狄格的一长段飞行,我们已经说过了。然后是从康涅狄格坐火车到这儿。谈到这段旅程,我们又喝了一杯。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读过,盲人不抽烟,因为,就像可以猜到的,他们看不见自己吐出的烟。我本以为,关于盲人,我至少还知道这点,当然我也就只知道这点儿而已。不过,这个盲人抽烟可是够凶的,烟蒂一直烧到手指头,紧接着再就点上另一支。他把烟灰缸填满了,我妻子就去倒空。
          在餐桌旁坐下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又喝了一杯。我妻子在罗伯特的盘子上堆满了牛肉块,土豆片和青豆。我又给他用黄油抹了两片面包,说,“这儿有黄油和面包。”
          我喝了口酒,说,“让我们祈祷吧。”盲人低下了头。妻子看着我,吃惊得目瞪口呆。我说,“让我们祈祷,电话铃不会响,吃的东西别变凉。”
          我们埋头吃起来。我们吃光了桌子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像这是最后的晚餐,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我们不说话。我们只是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们像在那张桌子上割草一样,吃光了所有的东西。那个盲人吃东西的时候,就好像瞄准好了似的,什么东西在哪,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看着他在肉上纯熟地施展着刀叉,令人欣羡。他切了两块肉,叉进嘴里,又全力以赴地消灭了土豆片,然后是青豆,再撕下一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一口吃掉了,接下来喝了一大杯牛奶。这中间,偶尔兴之所至,他似乎也不介意扔下刀叉,干脆用手了。
          我们消灭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半扇草莓派。有一阵子,我们就像吃晕了一样地坐在那儿,脸上淌满汗珠。最后,我们从桌旁站起来,把一片杯盘狼藉扔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地走进客厅,重新陷进我们之前的座位里。罗伯特和我妻子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一起又喝了两三杯酒。他们谈论起最近十年里,各自都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基本上只是听着,偶尔也会插两句话,为了不让那个盲人觉得我已经离开了房间,也为了不让我妻子以为我自己觉得受了冷落。他们聊着这十年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他们身上!我一直地等着我的名字会出现我妻子那甜美的嘴唇上:“然后,我亲爱的丈夫就走进了我的生活”,之类的话。但都是白费工夫,我半个字都没听到。只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那个。罗伯特好像什么事都做过一点儿,一个瞎子万事通。最近干过的事是,他和他妻子分销安利的产品,我猜他们就是靠这个挣点钱养家的吧,至少以前是。这个盲人还是个业余无线电收发员。他用他的大嗓门讲了他和很多业余同行之间的通话,那些人有来自关岛的,菲律宾的,阿拉斯加的,甚至连塔希提岛的人都有。他说,要是他什么时候想去那些地方旅游,他会有很多当地的朋友。他不时把他张瞎了眼的脸转过来,冲着我,手托着胡子向我问这问那。现在这个工作,我干了多久了?(三年。)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不。)会一直干下去吗?(有什么可选择的吗?)我觉得他快没词儿了的时候,就站起身,打开了电视。
          


          6楼2010-05-12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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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了,老弟。”他说,“我想,我就吸到这儿了。我觉得我已经感觉出它的劲儿来了。”他把还在燃烧的烟蒂递给我的妻子。
            “我也是。”她说,“和你感觉一样。”她接过烟蒂,递给我。“我就再在你们俩人之间坐会儿,闭会儿眼。但别让我碍着你们的事儿,好吧?要是碍着事了,就告诉我。否则,我就闭着眼坐在这儿了,一直坐到你们要睡觉为止。”她接着说,“罗伯特,你要睡的时候,床一铺就得。就在楼上,挨着我们的房间。你什么时候要睡了,我们就带你上去。要是我睡着了,你们两个人可得叫醒我啊。”她说完,闭上眼,睡着了。
            新闻播完了。我起来换了频道,又坐回沙发上。我真希望我妻子没就这么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她的头躺在沙发靠背上,嘴张着,身子歪到了一边,睡袍从腿上滑下来,露出了一段丰满多汁的大腿。我伸手把她的睡袍重新拉起来,盖住她,就在那时,我看了那个盲人一眼。何必呢!我又把睡袍给掀开了。
            “什么时候想吃草莓馅饼,就说一声。”我说。
            “好。”他说。
            我问他,“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带你上楼去,上床歇着吗?”
            “不急,”他说,“再等会儿。我陪着你,老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再睡。我们还没机会好好聊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刚才我和她把这个晚上都给独占了。”他揪起胡子,又松开来,拿起了香烟和打火机。
            “好啊。”我说,“我很高兴有你作伴聊天。”
            我想我的确是高兴。每晚,都是我自己抽大麻,熬夜,一直熬到我能睡着为止。我妻子和我几乎从来没有同时上床过。等我真的睡着了,我又总做梦。有时,我会从梦中惊醒,心脏疯狂地乱跳。
            电视上讲着关于教堂和中世纪的事,不是什么你通常会看的节目。我想看点别的,换了频道,但别的台也什么好节目都没有。我说着对不起,换回到了原先的那台。
            “没事,老弟,”那个盲人说,“我无所谓。你想看什么都行。看什么我都能学到点东西。学无止境嘛。今晚上学点东西对我也没坏处。我带着耳朵呢。”
            好一会儿,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他向前斜着身子,头冲着我,右耳对准电视的方向。让人很不舒服。偶尔,他的眼皮低垂下来,又猛地睁开。偶尔,他会用手指捋着胡子,就像在琢磨什么他从电视上听到的东西。
            屏幕上,一队戴带头巾穿修道士服的人,正被架起来,一些披着骷髅骨架,化妆成恶魔的人,正在折磨那一队被架起来的人。装扮成恶魔的那些人,戴着恶魔的面具,长着犄角和长尾巴。这个表演只是整个由【度】型队伍中的一部分,英国的讲解员介绍,这种活动在西班牙每年举行一次。我试着给盲人解释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这一切。
            “骷髅骨架,这个我明白。”他说着点点头。
            电视里出现了一座大教堂,然后又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展示了另外一座。最后,画面切换到巴黎那座著名的大教堂上,飞扬的扶壁,尖顶直抵云端。摄像机拉回来,展示大教堂的全貌,衬着背后的天空,升起在地平线上。
            有时,那个英国讲解员会闭上嘴,任凭摄像机绕着大教堂转。也有时,摄像机会漫游在乡间,田野上的人和牛并排行进。我一直憋着,直到我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候,才说道,“现在,他们在拍这个教堂的外部结构。怪兽状的喷水嘴。雕成妖怪模样的小塑像。现在,我猜他们到了意大利。没错,是意大利。这个教堂的墙上有画。”
            


            8楼2010-05-12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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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壁画吗,老弟?”他问了一句,抿了一口酒。
              我伸手去拿我的酒杯,但杯子空了。我想起来他的问题。“你问我那些是不是壁画?”我说,“问得好。我也不知道。”
              摄像机转到了里斯本郊外的一座大教堂上面。和法国,意大利的大教堂相比,葡萄牙的没什么大区别,但还是有点不一样。主要是室内的东西变了。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我说,“我突然想起来,你知道大教堂是什么吗?就是说,它们是什么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是有人跟你说起大教堂,你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大教堂和,比如说,和一个浸礼教礼拜堂有什么区别吗?”
              他让烟雾从嘴角溢出来,说,“我知道大教堂要有成百上千的人,花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时间,才能修建起来。当然,我是刚听那个解说员说的。我知道会有一个家族的几代人都修同一座大教堂。这也是听那个人说的。那些人为了修一个大教堂,干了一辈子,却永远活不到完工的时候。就这点而言,老弟,他们倒和咱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是不是?” 他笑起来。他的眼皮又垂了下来,点着头,就像在打盹儿。没准他正想入非非,自己身处葡萄牙呢。现在,电视上出现了另一个大教堂。这次是在德国。英国人的声音继续低沉地喋喋不休。
              “大教堂,”盲人说着,坐起来,头来回地转,“要是你想知道的话,老弟,其实,我就知道这么点儿,我刚才刚说的那些,也就是我听他讲的那些。不过,你也许可以给我描述一下?我想你给我讲讲。我真的希望。说真的,我真是不大清楚大教堂是什么样子。”
              我狠狠地盯着电视上大教堂的镜头。我从哪儿开始描绘呢?但假如我的命都要赌在这上面,假如一个疯子非逼我描绘一个大教堂不可,否则就要了我的命的话,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盯着屏幕上的大教堂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图像切换到了乡下。没辙了,我只得转过身,对盲人说,“首先,他们很高……”我环顾着房间,想找点儿线索。“它们一直向上伸,向上,向上,一直伸进天里。有个特别大,非要有支撑柱才行,也就是说,有东西扶着它们向上升。这种支撑物叫扶壁。不知为什么,扶壁的样子让我想起来高架桥。不过,可能你也不知道高架桥是什么样子,是吧?有时,会有恶魔雕刻在大教堂的正面,有时雕刻的是上帝和贵妇人。不过,别问我为什么是这样。”
              他不住地点头,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前后晃动。
              “我讲的不太好,是不是?”我说。
              他停止了点头,身子向前斜着,坐在沙发边上。他一边听我说,一边用手指挠着胡子。我能看出来,他没太听懂。但他又点点头,像在鼓励我。他等着我就这么接着讲下去。我努力想着还有什么可说。“他们非常大,”我说,“很庞大。石头做的,有时也用大理石。过去,人们修大教堂,是为了想接近上帝。那时候,上帝对每个人的生活都很重要。你从他们修大教堂就能看出来这点。不好意思,但好像我的水平就到这儿了,我只能讲成这样了。我本来就不擅长这种事儿。”
              “没事儿,老弟。”盲人说,“哎,听我说,你希望你不会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能问你点儿事儿吗?就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是,还是不是。我就是很好奇,没什么别的意思啊。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但让我问问你,你信不信宗教,任何宗教?你不介意我问你这样瞎问吧?”
              


              9楼2010-05-12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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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摇了摇头,不过他看不见。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眨眼和点头都是一个样。“我想我不信吧。什么都不信。其实,有的时候,这样也挺痛苦的。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当然。我懂。”他说。
                “好。”我说。
                那个英国人还在滔滔不绝。。我妻子在睡梦中叹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继续睡。
                “你得原谅我,”我说,“但我没法告诉你大教堂长什么样子。我就是没这个本事。我只能讲成这样了,讲不好了。”
                盲人听我说着,很平静地坐着,低着头。
                我说,“其实,说实话,大教堂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一点都没有。大教堂嘛,就是些在夜间电视上能看到的东西。不过如此罢了。”
                这时,盲人清了清嗓子,从背后的兜儿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是一块手帕。他说,“我明白,老弟。没事儿。别担心。哎,听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有个主意。你给咱们找点儿厚纸,行吗?还有笔。我们试试,一起画一座大教堂。找杆笔还有厚纸,去呀,老弟,去把这些东西找来。”
                我就上了楼。我的腿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像我刚刚跑了很远的路似的。我在我妻子的房间到处找,在她桌子上一个小篮子里找到了几支圆珠笔。然后我想了想该到哪儿去找他说的那种纸呢。
                我下了楼,在厨房里,找到一个底上还挂着些洋葱皮的购物纸袋。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又抖了抖,拿着它走进客厅,坐在盲人腿边上。我清开一些东西,把纸袋铺在咖啡桌上,展平了上面的褶皱。
                盲人从沙发上下来,挨着我坐在地毯上。
                他的手指抚过纸袋,上上下下地摸着纸的两面,还有纸的边缘,对,甚至包括纸的边缘。他也用手指拨弄了纸袋的四角。
                “好了,”他说,“好了,咱们画吧。”
                他摸到我的手,我拿着笔的手。他把自己的手紧贴着放在我的手上。“开始吧,老弟,画,”盲人说,“画吧。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我会跟着你。没问题的。就像我跟你说的,开始吧。一会儿你就明白了。画吧。”
                我就开始画了。我先画了一个像房子一样的盒子,大概就像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吧。然后我在上面加了一个房顶。又在屋顶的两端画了尖顶。疯了。
                “好极了,”他说,“太好了。你画得不错。从没想过你这辈子还会做这样的事儿吧,老弟?啊,人生嘛,谁都猜不准,这个我们都知道。继续画吧。别松劲儿。”
                我装上了拱形的窗户。我画上了飞扬的扶壁。我挂上了巨大的门洞。我停不下来了。电视台已经停止播放了。我放下笔,攥住手,又伸展开。盲人摸着纸面,感觉着。他的指尖滑过纸面,滑过我画的每一个地方,然后,他点了点头。
                “画得不错。”盲人说。
                我又拿起笔,他又找到我的手。我接着画下去。我不是什么艺术家,但我照画不误。
                我妻子睁开眼,凝视着我们。她在沙发上坐起来,睡袍还是张开着。她说,“你们干什么呢?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没回答她。
                盲人说,“我们在画一个大教堂。我和他正画着呢。加把劲儿呀!”他对我说,“对,就这样,很好。没错,你找到感觉了,老弟。我能感觉得出来。你本来以为你画不成。但你行了,对不对?你现在开着大火炒菜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马上,我们就真能干出点儿名堂来了。胳膊画得累不累?现在,画上点儿人进去。没人还叫什么大教堂?”
                我妻子又问,“怎么回事?罗伯特,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回事?”
                他对她说,“没事儿。”
                这个盲人又对我说,“现在闭上你的眼吧。
                我照着做了。就像他对我说的那样,我闭上了眼。
                “闭上了吗?”他问我,“别蒙我呀。”
                “闭上了。”我说。
                “就这么闭着吧。”他说,“现在别停下。画!”
                所以,我们继续。我的手抚过纸面的时候,他的手指就骑在我的手指上。到现在为止,我这辈子还从没这样干过。
                然后他说,“我觉得差不多行了。我觉得你画好了。”他说,“看看吧,看你觉得怎么样?”
                但我仍旧闭着眼,我想我就这样再多闭一会儿。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怎么样?”他说,“你在看画呢吗?”
                我的眼睛还闭着。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知道这个。但我觉得自己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
                我说,“这真是件大事儿。”
                【完】


                10楼2010-05-12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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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晚上回来读~


                  11楼2010-05-1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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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7.86.183.*

                    这个工作是他失败的象徵。年轻时,他是一个孜孜不倦地学习外语的学生,拥有许许多多的字典。他梦想成为外交官和达官显要的翻译人员,解决人民和国家之间的冲突,解决唯有他能够明白的双方的争端。他靠著自修学习外语。在他父母为他安排婚姻之前的每个晚上,他在一本接一本的笔记上列出常用的词源。有一个时期他相信如果有机会,他可以以英文、法文、俄文、葡萄牙文和义大利文——更遑论印地语、孟加拉语、欧里西语和古吉拉特语——和人交谈。现在,他只记得一点欧洲用语,一点代表碟子和椅子之类的零散字语。除了印度的语言外,英语是他唯一能够流利使用的语言。卡帕西先生知道这不是一项了不起的才华。有时候,他担心他的孩子光凭著看电视,英文就会比他好。然而,当导游时,他的英文仍然派得上用场。
                    他的第一个儿子於七岁时患了伤寒,就这样,他第一次认识医生,也因此接下这份翻译工作。那时候,卡帕西在一所初级中学教英文。他藉著他的翻译技巧支付愈来愈高得离谱的医疗费用。最后,在一天晚上,男孩死在他母亲的怀里,四肢因高烧而发烫,然而,他仍然得支付葬礼的费用。此外,其他的孩子太快出生,他必须照顾一个更新、更大的家庭,必须让孩子们上好学校,必须为他们请家庭教师,必须买好鞋子和电视,必须想出无数其他的方式来安慰他的妻子,让她不会在睡梦中哭泣。因此,当医生说他愿意以高出他中学教师一倍的薪水雇用他时,他接受了。卡帕西先生知道他的妻子不看重他的翻译工作。他知道这个工作会让她想到她失去的儿子;他也知道她憎恶他以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解救的其他生命。当她提到他的职位,她会说他是「医生助手」,彷佛翻译工作和量体温或换便壶是同等的。她不曾向他问及来到医生诊所的病人,也不曾说他的工作是一种重大的责任。
                    因为这个理由,当达斯太太对卡帕西先生的工作表现出高度的兴趣时,他感到受宠若惊。和他的妻子不一样,达斯太太提醒他,他的工作是一种知性的挑战。此外,她也使用「浪漫」这个字眼。她对他丈夫的态度丝毫不浪漫,然而她使用这个字眼来描述他。他在想,达斯先生和太太是否合不来,就像他和他的妻子一样。也许除了三个孩子和十年的共同生活外,他们也没有多少共同点。他在自己的婚姻里看出的信号也出现在他们的婚姻里     为芝麻小事争吵、冷漠、久久的沉默。她没有对她的丈夫或孩子表示兴趣,但是她突然对他表示兴趣,这一点使他产生一些陶醉感。当他再度想到她如何说出「浪漫」这两个字时,这种陶醉感更加强烈了。
                    开车时,他开始审视自己映在后视镜里的影像。他庆幸自己早上穿那套灰色的西装,而不是那套棕色的,因为后者的膝盖部位有略微松垂的倾向。他不时朝镜中的达斯太太瞥一眼。除了看她的脸外,也看她胸部之间的印花布草莓,以及她颈上的金棕色凹处。他决定向达斯太太描述一个又一个病人:一个年轻的妇女抱怨她的脊椎骨有雨滴下的感觉,一位男士的胎记开始长毛。达斯太太专注地聆听,以一把像椭圆形针毡的小塑胶梳子梳头发,并问更多的问题。孩子们很安静,专心地找出树上的猴子,而达斯先生则埋首於他的旅游手册,因此,卡帕西先生和达斯太太似乎像是在进行私人交谈。就这样,半个小时过去了。
                    


                    15楼2010-05-14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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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7.86.183.*
                      试读只到这里就结束了,剩下的看看有没时间自己翻


                      16楼2010-05-14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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