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不知道第几次，冒着被乱棍打死的危险，将这些写满符号标记的纸张再次交到小阿哥手中。他对道术的痴迷与禀赋，震惊了我，也将在此后不久，震惊其他许多人——都是后话了】
【一双眼东西南北的转悠盯梢，唯恐这久久不熄的烛火引来了怀疑，又道】主子您看完了可一定一定交给奴才烧干净，宫外的一片书页都飞不进来，这都是奴才靠着记忆瞎写的
【刻意强调瞎写，声儿也颤颤悠的】要是叫人发现了，奴才没命了事小，您这，要是叫钦主儿知道了，奴才想都不敢想

（云含老树，人迷还散是一宗，石拥甘泉，咽复留去是一宗，岩风晨鹤，涧月夜鸣蜩是一宗，道悲秋客，黄菊丹枫愁亦是一宗。我先前只从张枢《茅山》窥一斑，又兼许多史册缝隙里的倒影拼接，如此歪七扭八倒推一幕又一幕奇门遁甲，自然输多赢少）
（徐少平两江人士，自金坛与镇江之间而出，心脑之内所知所能，作为一名太监来辩归于无用，作为一名道童来观实属奇才——而宫中不言怪力乱神，更忌鬼神牛马，故此综上，他仍属废物一类）
哪儿那么多废话！闭嘴！（我皱眉细观新符，明灭烛光下的影绰指引，仿能近山宗门口，却又再次受困于自己脚踝的金玉枷锁）
（抬眼又是一句斥，因刻意压低的声音而更显怒意浓厚）你举着烛台的手能不能稳当点？我额涅平日里少了你吃喝才让你如此无力？你这样晃晃悠悠的，我能看清楚法门吗？废物废物！

是是是，好好好【明烛耀耀，小阿哥眉宇之间的掘取和所求如此明晰，我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惧怕，倒不是因为别的缘由，只因他是个软心肠的主子】
【这一页又一页的冤孽，是不能过多见光的辛秘，我原以为世间无有多少人再关注，更没想过是为龙子】
瞧您说得，钦主儿可是跟您一样的善心肠，奴才只是好奇，为何您偏偏对这些事有兴趣，按理说这都应该是您瞧不上眼的

（万通成真，道备登宸，如此景物静谧、人心热络的良辰宫夜中，年岁相仿的诸多弟兄已然安枕红墙之外的恩赐府邸，或薪差通达，或美侍良妾）
（唯我蜗居一元，不疾不缓的再求一场大梦）
洞源与洞明，万道由通生。（我听见自己的语声回荡，更像一声梦呓里含糊不清的叮嘱。许久之后木然抬起眼皮，洞察眼前之人秘而不发的过往故事）
小春子，你认识这么多字？
（单拎一页密密麻麻的溯源描绘，似笑非笑的眉梢在烛光下更有难堪真伪的审阅）
你认识字，也明白道理，为人处事不算最圆润，却也绝对不差，这样的底子和根基，又何必来烧我们母子的冷灶，嗯？

哎哟我的爷！【后一声入耳先扑通跪倒，仍不忘稳稳当当的托举手里的烛台，连旺盛滚热的蜡油也不曾溜出来星点】
【将一张脸隐匿在烛火之下的幽暗中】您说这话奴才可就真委屈了，奴才对您，对钦主儿，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否则这掉脑袋的东西，奴才哪敢给您看
【兴许来自我无意而问的“兴趣”，只是此刻现下不重要】奴才多嘴，奴才不问了

（兜率宫中曰，大道废，有仁义，乃至佛道此消的唐宋，五胡纷乱的前因，许多西南深林之下的佛陀，东南土楼之外的升平，都在一次次正义良善的株连之中分解，只余散兵游勇）
（就好似我。自六岁发蒙，入脑入心是扬佳子恕云游济世的慈悲，是上书房之外许多杂记无可避免的引诱，亦是赫舍里奉先最终妥协的一张黑脸，他们和它们都曾深重而温情的影响了我，也都无可避免的离开了我，暂时）
（跳下座椅，蹲在梁小春面前，嘻嘻傻乐）瞧把你吓得，怎么样？小爷是不是装起来，也挺有那厉害主子样儿的？挺有范儿？
（自五年春日起，我唯一思虑只在于自己究竟为何人。是拼搏厮杀于自己一无擅长，二无兴致的龙凤战场，还是投身一场需要舍身取义的叛道与奔逃，前者注定庸庸于高大英挺、意气飞扬的诸多弟兄之中，后者或而将一切付出与舍弃尽皆兑换为本生空虚——但我快乐）
（真假不必说与他听，亦不必说给任何人听）爷正经问你，你与茅山，是何渊源？
（无意窥探任何一人的隐秘角落，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信息便是口舌一碰的积极应答，或者他曾手刃生灵，或者他只是愚我识短，不打紧，我所需 不过一点有意思的禁忌，和一点更有意义的佐证）
（茅山在南，京畿在北，其间跌宕起伏的秦川，绵延无尽的长河，无论是耸立而破旧的追随，还是低沉而浑厚的借力，都流淌过太多不可言说的默契，它们是如此恢宏，也是如此卑微，恢宏的可抵岁月千年的更迭，卑微的能被人力一朝禁毁）

【我在跪拜的姿势中寻觅多年，终于悟到了不伤膝盖的法门】
【抬眼是眼前小爷烛光下忽明忽暗的纯真，一念之间善恶的转圜，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生硬和不可理喻】
爷，您有所不知，不是奴才有那个沾上渊源的福气，识文解字是奴才父亲去世之前教的，至于这些符号故事，是那年村里来了个跛脚道人，饿得快死了，奴才给了他一口吃的
【眼珠儿一溜达】他，他就给了奴才一本破烂书，奴才自己看的

（所谓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如幽深明夜，一声惊雷炸响四方，而后万籁俱寂）
谎话！
（低沉一声叱，在雷电闪烁之后的安全黑暗中破土生芽。我缓缓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梁小春佝偻跪地的脊背，以及散落桌几与青砖之上的符文标记，在某一刻的恍惚里，也仿佛是我第一次品尝权柄与身份所给予的特殊滋味）
小春子，我好奇的不在于你为什么说谎，我好奇的是，你为何明明知道这些拙劣的故事骗不过我，却仍旧决定要撒谎的缘由。
（一页一页将这些铭刻脑海的新记忆焚毁，一缕又一缕逐渐呛人的青烟里，还有梁小春如释重负的轻微叹息）不过我现在还不太想知道，等你下次编好了，我再问你
（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予取予求来看，今夜我与他算钱货两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