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球：玉勒千金马，雕文七宝球。鞚飞惊电掣，伏奋觉星流。
【帷后更衣休毕，场外业已尽数就绪，遍观上下无不倾注全力，遑遑以待胜负悬念，盖因搏击之术在精固，其道则在于变数。缚紧腕上袖箍，提手拎过旁竖的鞠仗，展眼向修阔跑场潦草一睇。所见立马上者，身量清瘦，不免再深看两眼。那人安御胯下良驹，背身面望云根，幞巾倚风飒飒萧扬，伏落云阴满身——确然很有古意，但比那行乐图更多几笔泠然风致】
那是哪家的公子？
【哨子理鞍的手就时一停，伸着脖子打量半晌，却到底没说出个因果。眉关忽地一锁，翻身跃马徐徐行入，身下场如砥平，纤尘不生，紫骝沉沉跺地两蹄，才又挺昂骧首，阔步而去。那人闻声调转马头过来，眯眼望去，还真是一副文弱身形。不免胸中一闷，依例停马三丈开外，与他遥遥揖手，以示礼节】
【不知是哪家绮襦纨绔，欲来充这个风头——自席间八百姻娇中一扫而过——可待胜负定局之时，又会有哪位春娇痴客甘愿挺身而出，与之同舟共济？】
【自鼻中轻哼一声，收敛目光。朝旗下的供奉官稍稍仰首，手上持紧月仗，静待鼓声】

【自那一眼过后，本无意再深味侧量。今岁行幸随扈者众，上至皇贵阿胄，下达满蒙八旗，虽是皆出身执事上流庭户，然而上了这角力掷象的场子，可就不是专恃匹夫之勇的事了，自来髫齿拿鞍，遵闻将帅讲武，焉有原野交锋的失错时候。以我俯眼瞰遍，一众马背高侯之中，到底能分擘个裂枣烂李】
【然我也许傲视过甚了——横眉冷眼览过那‘文弱书生’，所形奔轶如飞，路数奇特，颇有点剑走偏锋的意思】
【决命寻常之间，本就无所谓前兆一举定胜负的说法，是我先前大意。起先满心以为这小子，不过是一介草帽南郭，跑这生死场来胡乱吹竽，岂料竟还是个有货的，不然也不能身居队长之副】
额尔克，左翼——【压身俯贴马背，眯眼洞穿前方布局，稍一顿，再呼】抄他！
【淡瞥行侧那人，与我稍落半个身位，眼底已是发了猩红。提了一侧唇边，笑尚不达深处便已顷刻掠过，转眼又是眉眼冷肃，腰股登时奋力一夹，瞬时扬镳冲出。胯下乘云自如，前抵五人混役之中，斜乜左侧额尔克拦截已矣，感风知速，算准时机蓄力运臂，只见电光火石的一霎中，球仗猛然相接，尔后则骤变路径，和着场边急鼓切切，飞流直去，一举贯穿洞门——】
【屏息静寂过后，满场惊迸长鸣沸嚣，旗下擂鼓，红旗猎猎高摇，以示这一局先拔首筹。我驭马回身，朝一众同友高举月仗，笑意形眉】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地抢夺，拳头大的彩球无可阻拦地飞进了球门。
球门边的宫人挥了蓝旗，对方抢得了头筹。
欢呼声像热浪瞬间冲向草场上空！
剧烈运动后，热得整个人在冒气，豆大的汗珠滚下了鬓，啪嗒一声砸在立领上。她的视线随着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动，然后收回。
“不急，还没结束呢！鼓起劲来！”
乌丽汗并不气馁，“下一个球是我们的！”
“我们的！”
年轻的队伍士气高昂，举杖激勉，像蓬勃的旭日。
裁判再次握着彩球举高。
“驾！” 她紧紧盯着第二次发球，然后再次锐不可当地冲向它。风驰电掣里，毫无疲惫，也毫不焦躁，明亮的眼睛捕捉住距离，够到了，她当即策马挥杆，立即将球打远，她的视野里除了对手、队友，只有那颗彩球。风是她的挚友，在耳边呼啸，为她呐喊助威。
大家再次将那个骑着马、穿着淡绿色长袍的裁判甩得极远。
一匹匹健壮的骏马奔腾时扬起草屑与细尘，它们的尾巴有的剪得很短，有的干脆打成结，以免在近身疾奔时缠绕在一处，影响击鞠。
乌丽汗在飞奔中，赶到了下一个球的落风点，不料队友打出的球比此前训练时距离近了，她回身，侧俯下（Sideways）身体，握着鞠杖，伸长了胳膊，仰着脸将球奋力击向前方的队友。紧跟其后的两名对手鞠杖落了个空，甚至还有一个差点栽下来，但她没有分神看后续，马球从来就不是什么过家家般的游戏，碎首折臂并不罕见。
她驭马躲闪、超越，她挥臂截球、击球，近了，更近了，距离球门还有一丈！但对方的一匹乌骓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赶在了她前方，若她不能一击即中，当前胜利在望的局面当即便会扭转，她握紧月杖，“格日勒！”将球击向左前打去！
格日勒猛力挥杆，进了！声浪再次掀然而起！

【亢音高唱尚未歇喉，却闻方寸内的一声‘平地惊雷’，双目微瞠，骤停玉勒举首望去】
【竟是女子！】
【满场敢悍数十，钳马衔枚，若非我离她不过半匹之地，未必能从驰驿蹄沓声中捕获这娇阳的马脚。脑府一时发昏，无处可问这‘藏娇’的内情，刻下又已是箭在弦上，必得乘胜逐北，不愿因此变节而空耗士气。因而一咬槽牙，再跨金鞍，重回位置】
【兵如断蔗，倾扫六合，转眼已是挥师再下一城。双双回合的争锋里，渐渐觉出这女子丝毫不掩她必争高筹的决然，际下正是不要命地，往月杖相缠的交战里迎头猛扎。未免局势混沌失控，只好施令】哲依！退防！
【对手却仿佛有意蹲伏谋篇，趁机拔起，钻了右侧空防的纰漏，接连送进三匹飞黄抢占先机。不得已只得自左翼迂绕拦截，然而究竟迟至一步——咫尺之遥】
【于喧沸声中放缓马蹄，不消看便知身后的两列旗帜，正成分庭之势。胸膛起伏，对胜败的执著，似乎已不及目光掠过的那截伪形的“文弱之身”，心下一时陈杂。抬手挠了挠眉毛，拂去赤汗，沉沉舒出一口浊气，不再多想，撇了目光】
再来！

蒙古有一句谚语，怕死不当将军！此球真是冒险又刺激，看见格日勒进球后，乌丽汗也几欲欢呼出声。
胜利多么让人心动！
放鹰逐犬，纵马围猎，她太爱了！她看向格日勒，重重点了下头，眉飞色舞的，展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这并不是女子看向勇士的寻常眼神，这份浓烈的欢喜并非出自喜欢，它是来自上位者的赞扬，直白的，坦荡的，就像草原上倾泻而下的风和光。若此处不是承德行宫，她一定用骏马褒奖他！
失败后的成功，总是更让人激动，环顾那些一张张兴奋得红通通的、大汗淋漓的脸庞，乌丽汗举杖和他们相击祝贺。自从入关以后，她好久没有玩得这样畅快。想起前面依稀听到的“退防”，她移目看向那个青年。击鞠如临军对阵，排兵布阵，勇气、力量和智慧，缺一不可。
他是个好对手。
我的眼光真好。乌丽汗灵动的眼睛因为争夺胜利和渴望胜利的热烈，仿佛捕猎中勇猛果敢的花豹。她抬手，也学他起初，抬手做揖，口形无声，“承让。”
第三球又起，你争我夺中，乌丽汗夹着马飞奔，她被夹击盯紧了，右边那匹马哧哧的滚烫呼气几乎快喷到她的手背。她不退让，握紧缰绳，整个儿侧贴着奔雷低身。鸭子不会被水冲走，乌鸦不会被风刮跑，乌丽汗蒙着眼睛在巴林草原上奔跑有多么放心，骑在马背上，就有多么自信不会被摔下。
她举杖，迅疾目测格日勒的方向，对着那颗彩色的小球猛击，意外在此刻发生，右边人赶上来了，他的杖与她的，同时击中了彩球，一道彩色星流霆击瞬时飞了出去！

【我虽耿耿于誉毁赢输，却远未及无视公允的地步。我固然钦敬此人不锢步于强弱与牝牡，敢于同这场上的巴图鲁们玩起力量的游戏，可这并非全然是桩风义美谈。我们一伍十力，无不自怀‘君前决死，且不敢辞’的凌云志，也皆是如她一般的英傥无畏，然而力量到底殊异，她这一把纤纤弱骨，何以同金刚之躯以硬碰硬。倘若我麾下匹侪获知别情，又让他们如何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倘若规则不端，那么胜负，也就不再纯粹】
【淡淡看她一眼，退居一侧，留他们各自交缠。蹬上前去，与蓝方领队术仑并行，隔着极速的风声，我压声问道】
你们怎么还带姑娘玩啊？
【余光遽然晃过周遭未罢的酣鏖，业已推至空前的热潮，俨然是木坏山颓，风雨欲来，不觉使我二人身陷重困，术仑则更是失却阵脚。不及观他神情，更不等作答，只顾举杖往他马尾一击，勉强使他躲过此劫，却难挡猛力还击自身，并着胯下紫骝再陷危局。索性执缰，驭至球门边岸的空地，截鞭追镫，纵身落定绿茵。甫于危急之中站稳脚跟，正要扬首叫停，岂料星流电掣，举目即见那枚炙手圆毬正挟风破空而来——】
【因躯量尚未牢稳，只及堪堪侧首闪避。飞电过隙如雷风起，携来的千钧之力却直轧耳面，仅以一霎之功，便轻巧击碎我所有的侥幸与从容。颧颊骤然吃痛，迫得身形不禁一仰，几欲倒地】
【耳边各色声势此起彼伏，眼前却是黑云压城，再无向日之甲光】
咳……【周身犹如力散，不辨颠倒，唯余识海旋旋，恍听酬唱】
【真是四山眩转风掠耳，长洪抖落，轻舟南下矣——】

乌丽汗驭马奔驰在草场上，躲闪与冲刺，无所迟疑，她要和风一样快，和海东青一样锐利，和猎豹一样敏捷。
她知道很多比男人强过千倍万倍的女人，比如商朝的王后妇好，率军东征西讨，登旅万，呼伐羌，比如唐朝的公主平阳昭攻城守关，无有不能，行军打仗有勇有谋，令人畏威怀德，而他们蒙古，女子从来无须裹脚，无论那颜贵族还是哈剌除，弓箭骏马是她们最谙熟的玩具，自圣主开始，女人便亦可从军成队。身负战功、骑射一流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从无断绝，比如，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比如，小哈敦满都海斯琴，再比如俺答汗王妃奇喇古特钟金等等等等，不是征战四方，就是平定祸乱，哪个在草原上不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战场上，以性别来定能力的将军是最肤浅的战士，不，他们连战士都称不上，兴许败了，还要说一句：因为你是女人，不屑认真，让让又何妨。
简直自视过高得让人想用鞭子狠狠抽打他。
更甚者：因为你是女人，教人无法专注。
华服美衣也无法掩盖他们那龌龊的恶臭气味。
乌丽汗希望有这些想法的人在战场上，最好也当真如此，那蒙古的铁蹄便能想踏平哪里就踏平哪里。
彩球飞去，她也急急勒缰转向追着球去。球的方向是那个青年，他虽非最魁梧那个，但显然是他们队的队长，想来和她一样，也是凭骑射与马球的技艺获得认同，她以为他能躲过，并将扭转赛局！谁知，他竟然倒下了！
击鞠赛上，落马、受伤，甚至死亡并不罕见，它从来不会以一个人的倒下而鸣金中止。
当然，赛场边会有医官在一旁候着救治伤者。
“驾！”她去抢球。
但这回有点奇怪，她冲过他边上时，居然看见他们队伍虽有人继续比赛，也有人下了马去看那青年的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