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的雨丝正从翠带的缝隙里悄声地钻进来。】
【天溪漏过云底裂隙，多雨尾夏的蒲柳含滋摆雨，仍像是聚于水银窝中，跳珠散丝。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雨堪谓天育，因为包藏着道法，显得极为无情。它已经跛了一足，还想着，要用另一只涉足人间，就为了让陆土安心。】
【一封手稿，仍旧素白无墨，悬停生宣之上的毫笔，断了正在编织的话语。我想要寄出一封手书，但又清楚地知道，它无法抵达归地。七日前与居尔甘的相逢，像是毫发无损地渡过了四载年岁的险滩，终于，这叶日夜牵念的心舟，可以暂时地停渡在一岸安稳的溪坞里。】
【回神时，才发觉雨尚未停，连绵数日的阴雨……我遽然想起汗父肩上的旧伤，那些在血场兵阵里留下的瘢瘕，深入骨髓的刺痛，都曾令他在潜邸书房中隐而不出，苦受摧磨。赶至养心殿时，果然见到孙太医自殿中出来，见过礼后，亟亟入内。】
“惠阳，请汗父圣安。方才见太医来过，您的肩是不是又疼起来了……”
@爱新觉罗穆叡-

【京畿近攒冥冥薄暮，遂有浊浪骤袭圹埌穹际，以致淫雨霏霏，数日萧然。逢此湿冷，帝王畴昔征戎所镌之刀剑骨伤卷土重来，疾痛漫窜四肢百骸，故近日未召嫔御，独憩养心殿。趁夜，安明德携孙胜来侍，肩臂馀疤狰狞，任其行针，赓咽玄汤。涩意未消，却闻惠阳候殿。颔过，摆首令孙胜暂退，重整肩胛黼黻，复着内宦宣入。】
“小符啊，来——”
【吴灵阿的女儿亦亭亭而生，颇得其母之韵姿，兼因诞于王邸，悉心而育，授之以道，故别有淑和端正之态。忆昔践祚，亲赐以‘阳’，欲其如旸肆意，不缚樊笼。虽内闱渐多帝姝，然无人可胜其眷注入微，尤今日切怀父之伤势，唯其一人耳。且哂，神容微苍，不掩慈心】
“你都瞧见太医了，他定是在朕这处尽心竭力，放心，阿玛无大碍，亏你还念着。”

【内侍未发出一点声籁，安静地引自己入殿。銮殿内肃肃无音，金鼎之中焚着龙麝，掩去似有若无的汤药苦气。记中深刻，是因为幼年所见父亲肩上的伤瘕，鲜血可怖，不过是意外的匆缈一顾，也难以忘却这等入骨之痛。每逢阴雨缠绵时刻，这旧伤总会摧磨，而自己每岁替汗父敷揉颈肩，多载不曾遗忘。】
“从前总会替您敷药按揉，近来多雨，女儿猜那可恶旧伤必定作祟……”
【颔首福身，问安见礼后便近前，只嗅得淡淡的草药气味，知道汗父已然敷上新药，便如旧年，徐徐揉按舒缓起来。】
“孙太医方才还支吾不肯言明，一定是您不允他告诉的，对么？”

【小符诞诸潜邸，因吴灵阿之故，幼而尤珍，有求则应，护以翼下，唯欲其恣肆而生，不生困扰。无论畴昔与今，其皆明嶷聪颖，更予备至关怀，虔心来侍。每见笑靥，膺下皆舒，纵疾痛隐隐，仍可与其笑谈】
“是啊，小符最是体贴阿玛的，你旁的妹妹们可都比不上你。”
【安明德会意，已奉惠阳所喜之物，一壁捧过新茶。啜后有哂，待得她俯身侍弄伤臂，此便阖目暂憩。前闻数多风声，具已按下不表，此刻她正前来，也可旁敲侧击，且询心属。】
“纵伤不传，阿玛定的规矩，你忘了？”【身作帝王，更不欲因此旁生枝节，龃龉若生，鵷墀必乱，故避而不提，寥寥揭过】“无妨，皆是些旧伤。有小符在，这些伤也都无足挂齿了。”

“也是因‘纵伤不传’的规矩，侍臣未曾声张，您还需保重龙体才是。”
【相比与弘兴年间，父亲的肩更沉更稳，亦更疲惫几许，从前他会担圣嗣之衔，尽子与臣之本，而今，又添了黎元的重量。】
【妻媵御嗣也是忧恐天子身躯会因潜伏的旧年疴灶难靖，但因规矩与忌讳，是从来不可吐露的契语。琢磨过的生命不会再以旧年的真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昨日之日不可追，自己深深明白，但在养心殿内，汗父仍以“阿玛”自居，自己仍是小符，一切似乎还如从前……不由恍惚片刻，掌心温暖，希望能将这份温度递到阿玛刺痛隐然的肩侧。】
“女儿前些日子临褚登善的《雁塔圣教序》，当中有‘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额娘说「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最难得，先替女儿拟字幼悟，待来日出阁再定下，您说可好？”

“你方才来时，阿玛刚喝完了药。放心，阿玛身子还康健，还能护你好几个十年。”
【肩胛虽着黼黻，却於闭目微憩之际有感其掌中温热，盖是由心而发，父女灵犀，故可知其善慈忧切。朗声笑过，所欲乃令其释然。曾道诸‘护女无虞’绝非儿戏，今日旧事重提，以彰为父之偏宠，纵御龙寰宇，亦不曾改】
“你额娘同你说的？”【眄目睇之小女，却肖想吴灵阿念雁塔圣教之模样，大抵是囫囵吞枣，却误撞正道。啜过清茗不禁又哂】
“悟三空，悟世间，此虽明嶷之辈所为，却泯却世之喜乐。小符，朕不愿你眼下如此。”【却是转圜，搁盏复道】“不过，既是你额娘取的，若是你喜欢，便暂且唤着。待得你出阁，阿玛再为你起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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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早过了及笄之年，弟弟们更是纳采征吉，聘娶贤妇，额娘虽说舍不得自己，还想多留几年，但我亦知她曾在兰闱中悄询世族子侄贤能之辈。我之心意早已许人，非陆吾宁坐守萱堂身侧一世，但这话从未对额娘讲明，阿玛面前更是未曾提过……过去穆译大人将居尔甘送离京城的缘由模糊而危险，以至于四年来我始终在想，阿玛是否会应允我。】
【巧颌轻点，缓缓撤离了双荑，坐到阿玛身边，两拈清风响响地贴到软褥子边上，我看着阿玛消减了的面颊、沉巍的眉山，似乎笑起来时，也是压着重量的。良久，方才试探着问。】
“额娘前些日子说想要为女儿择婿，但女儿心中早已有了人选，阿玛您从前也是见过他的。”
【弘兴十八年的岁杪年关，他披了一身风雪前来，怀里揣着阿玛赏赐的毫笔，旋即又无半分留恋地转赠于我。】
“居尔甘，右侍郎穆译大人的儿子，您还记得么？”

【惠阳幼育闺中，无论故旧王邸、今时玉堂，皆作帝王之珍。然晷影眄流，四时序转，畴昔稚拙孩提已作娉娉婷婷十三余的及笄淑媛，阖该赐之以佳名，择婿而出降。只膺壑盘桓忖思，尝商与吴灵阿，皆欲长女得栖良室，摒却愁忧，尤若居於金墉。然此室难寻，兼存私心，便暂作搁置，数时未提于鵷墀。未料由女亲提，虎目眄之，半晌缄默】
“哦？朕的小符长大了，竟是自个儿已寻着了‘归宿’？”
【虽作揶揄，然眉川半攒。所闻乃户衙侍郎之子，氏出鹤尔苏，仕作武臣参军。氏族门楣尚可，然庙堂之升沉难定，只恐牵累姻缘，平添烦忧，故暂不得允。然窥见小女目色，星子眸下尽是骐骥。不尝大失所望于小女，唯作逡巡言辞，徐徐赓述】
“朕记得他，不久前方作了副护军参领。”【且顿，笑哂于她，暂作宽慰】“兵部尚书尚与朕夸赞其年少有为，只小符，你之事乃大事，旁的朕尚须思量再三，更何况婚姻？你容朕再想想，也容你额娘，再为你精挑细选，到时再定也不迟。”

【鬓蝉微微一颤，悄然觑向沉吟的汗父。哪怕是心属多载，依彤庭之矩也不该由自己亲口提及，倘若放于旧时，在阿玛膝下何话不可讲？气郁之余，也难免羞红双腮，择婿这样的事，元该是椿慈做主，况如今要议帝姬的姻亲。】
【听阿玛谈及陆吾近况，不免一冁，我深居兰闱，庙堂之事一概不知，将逢陆吾，只知道他自金陵北上，暂且不会离开燕京，至于副护军参领与兵部尚书之言，概做不论，只要阿玛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足矣。觉罗小符心中的父尊一如东岳，一举天关，履下高寒，是峻极云郁的所在。我是冉生山麓的畹英，宁做青竹，绝非柔弱女萝。】
“阿玛，女儿心念笃如磐石，非一时兴起的儿戏。”
【汗父既未首肯，也非回绝。聊自笑罢，便心下安慰自己，我已将全数心事道与君殿，身作清宗苗裔，若姻亲不得顺遂，那么他日效荣肃姑母亦非不可。】
【侍官奉来新茶，如旧接过，立在阿玛身边亲手奉上。】

【娶嫁诸事，阖由椿萱择良而定，寻常黎庶如是，遑论金墉帝姝。然之于小符，总偏私颇深，欲顺其所求，却恐旁生枝节，故瞻前顾后，与周虑万全。囊昔杀伐决断之靖王何曾若眼下踌躇逡巡，不由自嘲而哂，恰对乌瞳深邃，觇视竟得三分坚韧，诚然肖似圣人年少孤勇】
“小符啊——”【内宦侍茶而至，由其亲手奉来，多有祈愿之态，然‘心如磐石’多作‘胁迫’，似是决不罢休。笑慨过她轻狂，却仍沉性抚慰小女。其不谙世事，未知人事多艰，人心叵测，为其父者，须明其前路，护以无虞。是而，眼下并未遽然应允所求。】
“阿玛还不曾准备好你的大婚，至于你所说的人，朕也得花时间看看，是否配得上朕的小符，是吧？”【抚过其肩胛，又一掌撑案，勉力身起，着安明德摆驾】“走罢，阿玛同你额娘说好了要一道用膳，你这心思，也该同你额娘说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