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出宫路上遇见灵昼的。
我搬离南三所时，她还是娇娇软软的稚童模样，短短半年功夫，抽条了大半个头的高度，竟也及我腰腹，称得上亭亭玉立。
岁暮风凛，把小姑娘露在毛领外头圆润的耳珠冻得通红，因不耽搁，伴她向畅音阁来。
她加徽不久，一幅露白我亦略有耳闻，拒了宫娥奉上的曲折，戏谑向她，“就听……《文成公主》如何？”

昨夜大雪，下得颇气势磅礴，我从梦中骤然转醒，点了盏小烛台裹着被子靠在窗沿，看瑞雪纷纷，也看烛火昏昏。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在梦中瞧见的也是那样澄明、静寂、又悠长的雪。
但晨起之后雪便停了，皑皑覆在屋顶、松梢、还有遍地的玉阶石砖上。不如昨夜空谷回响般，但也别具紫禁风味。
唯一的缺点是——冷。不似昨夜那样的绵绵情谊深，而是朔风北来，飞禽尽绝。
皇兄倚在椅上偏头朝我谑笑，我正瞧上了他手中的汤沃。
“文成公主贤淑多才，功在千秋—— ” 眼珠子从汤沃上挪开，一抬首一扬面儿，顾笑，“皇兄这是对讷敏寄予厚望啊。”
清机正从偏房热好一个正暖的汤沃递来，接触融融暖意，才略瘫软般靠在椅背上。“就听这个！”

摆手教宫娥退下，很快就传来一声锣响，是我点的戏，然而我实则并不很爱听戏，任台上千般热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剥了枚金橘，剔去橘络，信手分她一半。畅音阁里暖和，因也形容懒散，“是阿玛对讷敏寄予厚望才对。”
又想起她小小扬名的画，“早先听说你给阿玛画了幅画，行笔生动，哄得他高兴又欣慰，什么时候也能教哥哥瞧瞧？”

铜锣入耳便是一声铮音，随即是莺啼婉转、燕语缠绵。
“我技艺不精，阿玛怜我学艺辛苦，添加慰问罢了，皇兄可不许笑话讷敏，” 想到那一百幅被我压箱底的文康简笔画，暗自打了个颤，只能说幸好阿玛看到的是颂他辛勤恳切那幅。
“或者，讷敏可有幸请皇兄入画？”

皇父多半时候都算慈和，好哄得很，我少年时也并非不曾卖过乖，才换了出宫和立邸的机会，为乖女加封也很寻常。
泠音入耳，却是正中我下怀，当即应下，“如此甚好，得你亲笔，该是做兄长的有幸才对。”
眉宇舒展，也轻笑，“今儿有些晚了，回头约个时间，我也拿去朝阿玛显摆。”

“若非亲笔，讷敏倒不敢来邀皇兄了，” 语气轻快，旋即塞了一瓣甜橘在嘴中。好戏正开场，屏障后莲步绕出个红衣女子，风华绝貌，正当妙年。
“如此，下回皇兄入宫便叫个小厮通传一声，待皇兄问安罢了，讷敏在如意馆等你。” 学艺尚且不精，向来入画者，非额涅兄长、便是应为，十幅百幅画下来，总觉得差些什么。今日既遇契机，自然不愿放手。
“若与阿玛显摆，小妹自须尽力。” 左偏去朝人眨眨眼，冁然一笑。

我不长于书画，唯一手狂草尚能入眼，还是旧年入学上书房时，被老学究罚着临帖的缘故。可交课业也就罢了，若是上折子，或写公文，字迹不说端正，总得整齐，却教我这手字没了用武之地。
“那就这样说定。”小姑娘眼眸灵动，唇角露出粲然，向她点点头，也很欣然，“说起如意馆，额娘得了幅西洋油画，我今儿瞧见，倒是设色奇丽，看着比水墨更生动。”

“西洋的画法求真而不求其态，色彩丰富，宛若真人真物。早些年如意馆的小师父倒是常与我们说起，如今也久未耳闻了——” 心下起了兴趣，便是如何也消磨不掉，偏头看向应衡，“皇兄，讷敏也好些日子未去向容娘娘请安了，”
语气放得娇俏，又颇一副凛然模样。“若无旁事，容娘娘大约也乐得咱们多去陪陪她，你说是吧——”

水墨淡彩，多半只求神似、重意趣，西洋画却饰以重彩，颜色鲜艳，冷暖明暗都有讲究，莫怪小姑娘对此感兴趣。
因此当她偏过头来，佯装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时，我很轻易地就点了头，怡然允从，“择日不如撞日，额娘今晚大约要支菊花锅，我正打算去蹭一顿，你同我一起么？”

“虽说有些许唐突，但菊花锅在前，无论如何自然要一起的！”
油画和菊花锅在心，眼前咿咿呀呀的戏曲却是如何也听不进去了，那红衣女子大约便是文成公主，此刻尚在唱着叩拜天恩云云。只是搭了台子开唱，却不好再中途叫停，把剩下的橘瓣统统塞进嘴里，又吃了半串葡萄、喝过了两盏茶之后，上头才悠悠落幕。
转手额外留些赏银，便拉着应衡一道出了畅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