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嵇先生说,这封信交给山大人。”
当着我的面,他抖开了这卷白绢。那上面的狂草龙飞凤舞,美不胜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实字字都是泣血而就。他只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就把白绢折起来放入怀中,那标题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大人看上去像是释然了一样,对我说:“带我进去,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坐在回廊上,背对着山大人,面前放着他珍爱的琴。山大人笑了,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碰上一个姓孙的道士?他说你才貌均无可挑剔,就是不会做人。”
“当然记得,”他也微笑,“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喝酒只喝八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山大人皱着眉头。
“很多年。”他说,“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如果我死了,请你照顾我儿子。”
“这个自然。”山大人说,“我也有最后一件事情求你。”
“讲。”
“我想再听你弹一次《广陵散》。”山大人微笑了,“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世间万物都有盛衰枯荣,这是自然的循环,可是只有音符没有盛衰,也无所谓荣枯,所以音乐才是恒久永远的。其实你说的不对。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弹《广陵散》。我想听,可以吗?”
他说:“可以。”
最终的劫难是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待中降临的。他自己也知道那是陷阱,所以他跳得坦然。
我早就说过,他天生就是一个光芒四射但不自知的人。那一天的刑场上,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但是他的表情依然清冷。他的长发散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灰白、陈旧的长袍。他抱着琴坐在断头台上,为自己,也为世人最后一次弹了一次《广陵散》。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弹这首名叫《广陵散》的曲子了。
那一天,我没有去刑场。我独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在行刑的那一刻,把头伸进早已套好的白绫中,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广陵散》。那首曲子只是讲述了一个梦境,它其实已经包罗万象了。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像个神明一样,微笑着,端然地对我挥挥手,那一瞬间我对所有刻骨铭心的离散都已释然。他依然那么美,那么壮丽,那么安静,那么超然。断头台上的血丝丝毫没能弄脏他的脸。他的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来,吹到我的脸颊上。他说:“遇上你,一定是我的一个梦。”然后,他就静静地变成了一只绚烂的蝴蝶。
他的双翅上有你在这个世间看到的所有的颜色。你在这个世间看不到的颜色,也有。
我说:“不是梦。不是的。我是瑛郎,你的瑛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能跟你同生共死的瑛郎。”话音未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疼痛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往日所有肝肠寸断的眷恋,所有不顾一切的牵挂,所有肝胆相照的不舍,所有撕心裂肺的柔情,全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我的身体里面拽出来。我难以置信地想为什么我已经死了还能感受到这么剧烈的痛。就在这时,所有这些被生拉硬拽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蝴蝶,带着些零星的、猩红色的血点,跟着他飞走了。飞到一个黑暗的幽深处,飞到一个幽深到你以为它根本不存在的幽深处,飞到一个沉睡着那首永远不存在了的《广陵散》的地方。
我站在原地,带着我空荡荡的身体。筋疲力尽。
你在那里,我也要去,然后我们就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