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破开纤云，李向簪懒靠在妃榻上，呫嗫细数着年关之后的第十五个晴日。】
【她似乎已经和周遭融作一体，蜗居圣殿之中、扎根衾被之下，阁中若无人员走动，便是一副死寂。这么说好像并不是太准确，因为她还有一双从未停止探寻的眼睛，清澈见底，明亮如昨，虽有病态满布三两眼纹，这样一双灵动的眼也能增色一二。】
【日前临睡闲问清机，在长安冬日彻底销声匿迹之前还能否再看一眼雪时霭霭的华清池，看层岩叠嶂又覆雪、看高柏长松尽折腰。】
【她先合窗闭珠帘，又吹灭三角灯烛，最后才趴在我床头，哄孩子一般，以笑眼宽慰。】
殿下，华清池旁的雪水早已融入春泥，只待育养新绿。 您不是最喜欢去华清池西侧那棵又高、又大的松树下玩吗，等过些日子暖和起来、殿下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
【我在昏暗中捕获她的虔诚和向往，安然入梦。】
【建宁公主来时，我已然在渥瑜中日行百步。】
你今日晚到了一刻，可是遇见了有什么趣事儿？
【李崇熙说我病后学会了“恃偏宠而骄”，诸如晚来一刻便抵赔三刻、耽误一日便罚一幅画作，又如洋洋洒洒写下长篇未践之诺，只等他们来日一一实现。然苦于书中见闻甚多，足下却难行，我畅快写完，虽必教熙或是情口头应下，之后时日中，却无人晓得千金之诺被挤压于何处箱底。】

天光破云开，钟离外的鹊鸟一早便扑棱着翅，以几近无声的方式，唤醒彻夜都将窗支开的襄阳。我今日是有约的，同我内心悄然的做出的约定，而我笃信这一场奔赴无需言辞先行，不必有什么盛情有待，但成于彼此的心照不宣，是在一个四目相视的交互，一段薰风春阳之下的俏生。
虽及如此，洗漱的工序却是不急不缓的，倒也不是要盛装艳容而待，却需得付上足够的精致与耐心，呈以春色挟裹的诚见，一如过往的每一场稀松平常又叫人珍视的会逢。尔后，情在琼树之下，以新食换了两支才绽的锦绣，簪佩是新攒的鸣枝碧玺花簪，踩过尚湿润着的小径，绿荫同池畔，才披熠光折步。
“却没什么趣事，无非是你晓得的，宫中纷杂——”
裙裾携带步履的声，较人影翩见，总要快上一些，故而这一心照不宣的初照临，便是一句随性的，等候多时的，有声的讨要。噢，我却觉得更像她——
“匆忙人许，懒得同人争，一概都让了，耽搁一时罢了，如何，莫不是要罚我了”

须罚。
【尾音落的干脆，瞧她的眼却略带纠缠。倒也不为其他，襄阳拨帘而至时正溢满一阁春光，从绯红唇珠、浅黛月凌到凌云高髻、碧玺花簪。春夏秋冬，我总能从襄阳身上瞧见当季富丽风色、贵女仪态万千。】
【她将春日着衣，为我解乏。】
过几日启蛰，从前与你说起鹰化为鸠，腐草为萤，直到如今我也没能瞧见——【浅浅泛白的唇瓣微嘟，眼下乍现三分狡黠】不如下次来，你画给我看吧。
【若要给这一份寥寥挂念定名，那便称之为执念吧。诸如腐草生为萤火、鹰化为鸠的故事，在从前那些尚可安然趣游时间中，我也细细寻找过，西海波光一线下杂丛泥泞堆砌的岸线、太液亭东向阳的苇海下，皆未能所愿得偿。】
【后来，我长久的待在阁中，新雪初盖、除岁迎新，我在混沌中度过旁人难捱的日子，算一幸事。】
雷待滚滚，我还想饮一壶竹凌春。【李向簪的神情愈发张扬】而后圈鹰猎虎，随我一叶扁舟自京杭一路南下。
【她说得越离谱，眼中的光越盛】
好难，那还是要——那幅画吧。

如棋二字落定，李向簪说话总是这样轻却笃定的。而我推说去过此言，早已料到答语，是以步并未有些微停顿，折光坠乱的帘伴着脆生的碰撞在身后重归于平静，侍奉小婢见是襄阳主来，多也收收放放手边的活计，暂且跟在落下的帘外去了，只留一个惯常见的。
已非晨露漫时，肩襟无有染透，还汲着浅薄的一捧曜芒的温度，近赋她身。惊蛰三候，鹰化为鸠，今时虽春，却也过去了，如要紧慢去看，需得再候一年了。而她养来月久，今岁仍体虚未愈，算到下一载，照旧是个未可说，与往去十载如故。至于腐草为萤，更要延到季夏之月，踩昼炙夜凉去依着风行，纵簪所愿，我多数应圆，唯此生难——笔墨沉卷，终不如亲眼探见。
“李向簪，你真贪心——别的不说，圈鹰猎虎，我尚不行，你——”
囫囵狠推一众，今行百步要见吃力的乏，这伤病愈的比及旁人，难上加难。而我贪恋安定此刻张扬脸光，足像赏端稀世瑰宝，眉尾挂着难掩的笑意挑起，翻袖显出枝琼花来。
“那这花，便不要了”

【薄如蝉翼的纱帘失了鲜活，在无风无阳亦无月的握瑜阁中似有若无地摇摆，将沉闷、醇厚粘稠淋漓尽致。目之所及、遍嗅之地，只有布满清荷味香饵的厚重空气，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李向簪在厚重的空气中，将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也同化。】
【这个空间中唯一不同的，是李寄情。】
不算贪心，【久站生出些许乏力，清机为襄阳斟茶，便撩裙而坐。】要加上这株琼花才算。
【李向簪努力朝人笑着，歪了脑袋露出素净的髻发去，意在叫她簪上。从前李崇熙也曾摘花作簪，从还周殿回去风光较之金玉钗环还无两，我爱极这样富有生命的东西。】
医官说明日我又要静养了，你作画时限便又宽了几日。【素白的手指拉过襄阳广袖，又续】记得提上赠向簪。

素腕佯作肆意的扰动，指尖的琼花便凭之旋转，于勾引一说，确是我刻意为之，一个愿钓鱼，一个愿上钩——只不过这花好离枝，本就是要争王朝的贵主一乐的。人少的室内实则很容易寂静，眼目，嗅闻，耳聆，具是。清机动作细微也足够清晰，包括襄阳裙翼落定席身在座的尘起，亦然。
“好赖话都叫你一人说了，若你非要这难堪入目的物什，届时——也就给你瞧一眼”
我品茗多是附庸风雅，虽说生长于此，若要仔细蹙眉评说，择个子丑寅卯不在话下，倒是懒耗这门心思的。而清机斟的茶温凉正宜，就口喝了。才摆着首，只是无奈的，慢条斯理的，将擦干露水的琼花枝，簪入安定鬓边。复又升袖，呷一口茶。
“方才夸口林间猎虎，果是甚么话都不能同你做真，医官还说了什么”

【柔荑覆上髻间新芳，指腹浅浅摩挲每一瓣边沿，以在心中勾勒画卷。】
左不过是些车轱辘话术，拒潮拒寒，休憩为主。你瞧—— 【无奈笑】我都这样休憩了，尤嫌不够。
【中秋之后常照料我的医倌便换了一群，有的面孔更年轻、有的更年迈，人虽不同，医嘱却不曾有什么出入，从前听了十数年的话被他们翻新又说与我听。其话术甚是无趣，便也懒得同襄阳再述，反而是冠中新芳叫她生出许多欲看榴花开欲燃的兴致来。】
【昔日西海之行，我们去的时候已经稍晚了，榴花早谢，大都只留下半红半青的榴子挂在树梢，吃又吃不得，瞧着也眼红。若算算时辰，我大约还能再见上一见满墙春色榴花燃的模样。】
【李向簪把身前人瞧着，看得颇入神，少顷便酸了眼睑，】好好好，一眼便一眼， 【一面笑闹，又一面闭目缓神，把眼内渐现的点点血丝压下。】
襄阳，我困了，你且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再走吧。
【李向簪将她的衣袖拽得紧，说一个字，便往回拉一寸。】

李向簪生来便是瑰丽却脆弱的今时之花，多开一刹都是世间之幸，而她每灿烂一刻，具是与骤风急雨的命途相抗的过程。
美丽的代价，永远疼痛。
“医官说的哪里错了，我也嫌不够”
最好一道溺眠。
鸦睫微拢，瞳海波澜掩在其下，话语却婉转温柔。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但我想仅是这两句话，她也听腻了。或许听腻了挺烦了，别再听了，也好。
纵然如是，琼花仍只是安定公主最不惹眼的陪衬，她的每一个向往，都比之绚烂。知晓这一桩逃不过去，埋首应可，情也并非不爽利之人，有所踟蹰，也不过是，憾于不能给她最好的。
“成罢，今次依你——睡吧”
抚顺来回揪扯的袖摆，遣人去榻，任由华缎攥紧，缓声安抚，附倚在侧，明日共往。
在还能携手的没有明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