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惠成

【北国的素商已在紫闼间绵延数月，至近日来便只余西风侵袭枯叶，菊瓣飘零至尘泥。京畿总是要比金陵冷些，于昨夜一场秋雨后再添萧索。可训玉的淑媛却不耽在阁中，恐误了这场风雨初歇后的霁晴晨露。此时小阳已划过层云叆叇，露出点点霞光，待我兰迭至御园时，便已然是天光大盛，金乌垂上澄澈如洗的皓空。】
【江南多产茶叶，我虽不算爱金陵中的三秋桂子，却是有些舍不得那雨花茶的。是而总趁初霁时采一壶新露，若入了冬便存一坛雪水，煎雪烹茶，倒恰附庸了诗中风雅。而今岁还有不同，譬如我要往瀛芳送一壶香茗，又应了靖阳着淮枝为她做桂花糕，那便要多采些了。】
【起先带了两只白瓷瓶，待采满一壶，念着此处离长乐宫不远，便着小侍先赠去给宜美人。再沿衢至园中北角，是汇集五彩百花的檐，同陆离熠熠的三色琉璃瓦。毓翠亭间除却四季亭亭的竹，亦有那卷着馥郁的丹桂同沾了露珠儿的秋菊，在此流连时命侍儿择些桂，又将这新瓷瓶盛了泰半清露。我以削葱指尖儿剥开那仍余在西风间的菊瓣，去探她蕊间香蜜。】
【后霞袖一探，未回首便以柔荑去接那由淮枝捧着的瓷瓶。】“淮枝，把瓶子给我吧，再采几株菊，这壶露便也满了。”

【紫禁城的秋日，总是别有一番萧飒意味，而明宫景致是不同于从前河清藩邸的繁丽，更将这般暮秋天色衬出高阔、明彻。我成为这巍峨山河的主人时日尚短，未及将昭昭日月尽敛于目底，泰半时辰是消磨在乾清宫的书房内的，御折呈上来的诸事冗杂，少不得须朝乾夕惕、潜心琢磨】
【这日余霞昏昏时，案旁的奏折已无几，吩咐内监发至内阁，自个儿起身往御花园行。恰至毓翠亭的幽径长廊处，兀见得娉婷女儿矫首探蕊】
【正是袅袅一爿瘦影，映在林叶绿枝间，尤衬花钿婉丽——知是未央宫张氏，提目笑诘道】
今儿竟这般有兴致，是欲往乾清宫送盏新露么？

【皓空澄澈，有白鹭划过薄云，秋意深浓。流连御园的淑媛指尖点过素商间最后几重绿意，这无疑是萧索凄清时最绮丽明艳的景。待采撷完清露，便有宫娥问安同朗声入耳。旋身时明月珰摇曳，钗环泠泠，我将瓷瓶递至小侍，而后盈盈施礼。】“陛下万安。”
【这壶新露本非要奉往养心殿的，圣君心怀四海，该不会记得往寝殿附庸风雅，作小女儿心思送他无根水的张文茵。我亦不愿，只做宠眷一时，哪怕是能优渥独厚的刻下风光娘子，只绚烂片刻便在这兰庭永世孤寂。】
【我想，能在紫禁处窥数十载春秋日月。而后唇角沁着笑意温温，檀口翕动。】“若妾斗胆同您说，这壶清露非要奉与陛下的呢？”【佳人的双鸦睫扑簌着，偏首去睇小侍手中的那一壶。】“臣妾想着，若赠了您，只消三两日您便不记得这是未央宫张氏送来的。倒不如以清露为您烹茶，任由您往旁的娘子那儿去，都会记得训玉一盏与别处不同的香茗。”

【张氏玉软花柔、婉娩贞静，正与容徽作配，如今同入明宫的几位娘子间，她自有多情处。我立于竹阴处，颇为从容地赏过目下这般美人撷露图，却道芷兰花影、小梅正艳，皆不似刻下燕娥可爱，遂也不由在笑谈间揶揄她一句】
原来不是为了朕而采的清露，是朕猜错了容婕妤的心思。【虚扶了她的藕臂，笑目向她】
从前不知道文茵这般好性儿，既念着朕往旁的娘子宫里去，又行这等知惠之举，莫不是欲学那班昭、徐惠等贤妃？

【瘦竹因微风浮动而摇曳，小阳透过密密匝匝的叶散下，青砖间有斑驳树影。而此时我窥见圣天子的山眉海目，这又与高座明堂的万乘之君截然不同，我还睇见他眼底略微的喜色同揶揄。哪怕平日里再是端庄淑媛，也不禁娇靥染上三分云霞。】“陛下您笑话臣妾……您是心怀四海的圣/君，文茵却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此时我不吝在他面前将独属于娇女的青涩同细腻心事展露，大明宫中不乏贤惠温恭的娘子，可千篇一律的芳菲，哪怕开的再娇艳欲滴，亦会令人觉得无趣。】“妾蒲柳之姿，只求能肖徐贤妃六分才德便足矣。至于余下的，仍是普通姑娘家的七情，还有羡艳与记挂罢了。”
【张氏为闺秀淑女，却远非抛却七情六欲的神佛，也会羡艳萧氏的宠光，陈妃的荣膺，这些于浸淫庙堂的君/主面前，自然瞒不住，那便不需我弄虚作假的来矫情装菩萨。我亦不信太宗贤妃、仁宗曹后全无半分计较私心，是十足的贤惠女子。】“若是陛下真能时常记得妾宫中的茶，那这般小心思便也没有白费了。”
【眼风再略过那白瓷瓶，乌珠一转，除却贤淑，在他面前亦有灵动。】“不如明日……就明日吧，文茵再采一壶清露送去御前，不过您可不许嫌迟。”

【她是懿懿温柔的女儿，柳叶儿似的弯眉、浸雪沁雾的明目，同那俛首垂眉时不经意间衬出的皓色细颈一道敛入目底，自是难得一见的绮丽容貌——可那并非张氏于珠辉玉丽的群芳间自得其彰的注倚】
【瞥向她染过霞云的、逸艳的粉面，我聆来她进退合宜、偏又诚挚和顺的一番言辞。原来媛女怯而言之的覃思，偶然间竟在矜贵的宫阁内愈发显出可贵，她应当是不知道的，也许再熬过几年紫宫深闱的光阴，她未必再肯道出今日之语，总有人欲教她不能随心所欲，也不应以一颗真心奉上的】
女儿家的小心思么？无妨，朕倒觉得新鲜有趣儿，你这么想，也很好。【不急不缓地掠过她额顶的发旋儿，似笑非笑地应过她】
那你以后可难撰于贤妃史册间了，可莫要后悔今日之言。
【须臾，投去饶有深意的一目，或许情意总有东流的那日，然天地改换亦不过转瞬之事，世上又有多少事，是能够以人力勉之、亘古不变的呢？是日后那盏采迟的清露、还是不再烂漫的笑意。极淡地笑了一瞬，谓向列首亲从】
容婕妤所语，且记下了，明朝切莫要拦。

【迎着璀璨曦光，我将心中的三分情愫转做十分，把娇女的百种柔肠全都诉与帝/王。我不期他能简单的因此予我同旁人不一样的荣光，但雁过留痕，只需他记得，未央宫张氏是与旁的嫔御不同的，有情总比无情好。他的掌抚过发间，似笑非笑的道一句难留青史，我却不以为意。史册工笔中那些只言片语，无非是揣摩圣心后的锦上添花，细细抛开内里，仅因眼前一人而已。】
【淑媛对上他的眸，笃定且真切。】“文茵无怨，文茵不悔。”【仍旧是欢快的扬着唇角，恍若是未见内闱诡谲的女儿家。】“来日方长，陛下会看出妾今日所言之心意的。”
【现下的金乌高悬着，天已大盛，不宜再此处多呆，朱唇一抿。】“那……陛下要赏光，去巡玉喝一盏茶吗？”
【本是为应下萧氏的桂花糕而采的清露，然至此时却未再提及，一碟点心而已，今日食言，还有明日、后日，可若暌违了此时光景，张氏于紫极处，便再无来日了。多年后大明宫中的容妃仍记得今岁的秋意同小阳，还有光影斑驳间天/子伸出的大掌，这便是张氏于巍巍皇城、在青史中留下笔墨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