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是景桓。霍嫖姚高山景行，父亲心向往之。】
【原本读书，读得太平清净，神气活现，后逢国难，赤心拳拳，父命殷殷，也就投笔从戎，请缨缚龙。】
【霍将军是大汉的流星，迅猛、炫艳、二十三岁猝然早逝，而冒用他谥号为字的我，却在二十三岁时，肢体俱全地从战场上回来了。】
【你说，那样一场苦战、鏖战、血战、决战，将士们都忘了白雪的模样，“雪本来不是红的么？”，我都回得来，为何就是逃不过生离死别的哀谶？！】
【进入那间她永恒停息的战场之前，她已经很痛、很累、很怕了，还是拼命把泪水憋在泛红的眼眶之内，握紧我的手，亲吻我的战创：“景桓，别怕。”】
【从压抑的呻吟，到辗转的痛呼，最后是哭喊和嘶吼。这太像一个战场了，男人将热血洒遍山河，女人在产床上陨落，天职赐予的，“光荣”的死亡。】
【直到她弥留，人们还试图劝我血光不吉，阻拦我与她诀别。沉静、真挚、字字泣血地，我恳求她们：“我见过的血光，还少么？”】
【姑娘从前是多么鲜艳而又娴雅，那样委屈、无助、疲惫、不甘的神情，我发誓再也不要看到第二次。】
【那是个男孩子，容貌很像我——代我去陪着他的母亲了。】
【轰然一声，汪洋大海，朝我身上，倒倾下来。从此我水深火热，生活在海底。】
【接着是阴恻恻的白幡，与昏惨惨的香烛。是生者对逝者的愧怍，是对“我为什么能回来？我为什么要回来？”无极的究诘。】

（我的丈夫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他们将这句话说的很淡然，有十张嘴就有十声“千万节哀顺变”，可我只觉得这种话很好笑。他们不是我，怎知我心里愤与恨？有何资格……劝我不要难过？）
（但既然他们如此想，我就照他们想看的做给他们看。只是人都是可笑的，一面让我节哀，一面却私下窃窃道，没有哪个女人像我这般心狠，夫君去了，竟没有成日以泪洗面，反而笑对所有赴家中宽慰之人，仿佛他们才是没了家人的那个。）
（所以你看，是不是很好笑？只是我没想过，我看别人是个笑话，别人看我，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更幡然的是，我明明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这个事实。）
（从来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今儿算是明白了，这些是非有时还真不是自己的问题，大多得归功于西边的张婆子，东边的刘大叔，他们见不得我年纪轻轻、貌美如花的守寡，我甚至不知该拿着把笤帚把他们打跑，还是该认认真真说谢谢——后来，我选了第二种，因为打跑人这种事，极有可能引发大众的不满，导致我自己也不好过。）
（所以此刻，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将军，他模样英俊、神勇多金，才从修罗场回来不久，可惜的是，爱妻因生产不幸殒命，连带着那个孩子也一起去了；眼下他坐在这儿，是商量着伙同我一起搭伙过日子。）
（我朝民风一向开放我省得，然而今日才省得竟然开放到如斯地步，我明里暗里说过无数遍我不愿，竟到底还是被请了来。然我瞧着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心情，凭什么他能归来，我的夫君就要死在那种地方，连尸首都不能回到我身边，凭什么？）
将军。（一盏花茶被我用勺子搅三分、吹四分，至入口中也不过小小一啜，足显不耐）到底是哪家婆子这么不记人话，我的意思竟是半分都没转给你听么？

【白绸摘下来三个月，官媒就劝我换红绸了——一仗竟打得礼崩乐坏，真是世风日下。】
【西坊张姨，东街刘叔，平素便视怨女旷夫如大敌，何况战后。他们认为，家国人生的至暗时刻，人人都需要婚姻的温情来互相疗愈，彼此扶持，尤其是一位浴血凯旋、身心创痛的新鳏。】
【绝不。我绝不肯再牵累任何一位姑娘，到亡妻曾经天摒地弃、号呼靡及的绝境。而有名无实，空耗新妇韶年，不如终夜将眼长开。】
【我也忝应一声将军，不敢妄自居功于江山黎庶，只是个战争作弄的可怜人，乞求一爿绝对清静，用于逃避喧嚣与惊惧的长久折磨。可官媒催逼，偏不教我得半刻安宁。】
【当我闻得这位袍泽遗孀的芳名与烈绩时，苦恼终于得解。我向媒人请求一会，他们兴兴头头，慌忙与我张罗作成。我搁下与她斟茶的壶柄，一时不知该称呼“姑娘”抑或“夫人”：】
夫人不情愿，安知我就情愿？夫人贞志可感，惟求守节，实为难得，该是对尊夫用情至深。可巧，我也是为情所困之人。
【眼神清明，笑意温和：】
官媒急令，我猜夫人亦深为所苦。倘蒙夫人大恩不弃，与我结作名义夫妇，从今往后，你我便可清清静静，各悼各的亡，再不怕他们吵噪了。举凡夫婿能给——
【除情分、床笫、子女之外：】
名分、府第、车马、用度、封诰，乃至照顾，我亦，无不呈奉。
【又笑将一碟椰蓉乳酥推至她那厢：】
冒昧言此，恳请夫人一虑。

将军！（眼前杯子被我略略抬高，再重重砸落，茶水晃几晃溢出些许，一如我拔高的声音）您是不理解我的话吗？我啊，（双手压在案上，朝他勾去半身，眯着眼一字一顿道）对您没、兴、趣。
（我委实有些不能理解。在我少得可怜那些消息中，明明这位将军即便第二春，京城也有不少女儿家上赶着投怀送抱，有次婆子说漏了嘴，说我仗着花容月貌过于执拗，堪不知这满京的女子唯有我是拒绝的……那我便更不明白了，找一个对他有意的好姑娘不行吗？何必缠着我不放？）
（眼底浮起疑惑，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袖口，听他说及彼此的亡夫亡妻，心下转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勉强维持住耐性，再添两句解释）
京中姑娘那般多，想嫁给将军的也那般多，我一介寡妇，和您凑一起，也不过是侮了您的名声罢了，何必呢？
（话至尾音时一抬眼，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将军眼下乌青、精神恹恹，若不是他惯穿在身上的盔甲和端正挺拔的坐姿，我恐怕会将他当做哪里的市井流/氓，为博花名刻意冒充的小人。而他如今这般神色，想来，便是为他已故的妻子罢？当真是情深，他诚不欺我。）
（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并未被他的一腔深情打动。想起战死沙场的夫君，心尖儿被一抹万千针尖侵袭之感攻过，却只是吞咽一下，摆出淡漠。）
还有将军，请恕民女直言，您这模样做给谁瞧呢？死的人死了，活的人就不过了吗？知道的晓得您这是在相亲，不知道的看您对着我的样子，怕以为我是您想念却摸不着的鬼魂儿呢。
（谁不是孑然一身，谁不是再无可盼，他以为只有他想问候老天爷何其对不起这份情衷吗？可他好歹是守着心爱女人的，我呢？！我的丈夫远在战场没了命，他回不来，连带也无法被人带回来，我又该向谁去诉说？多少个日夜我如何度过的，没有人知道，没有。深吸一口气，眨着眼试图撇开那一团团雾意，挪开眉眼不愿看他。）
（我倒也开始讨厌老天了，怎么不干脆把他带走放我的丈夫回来，真真儿是无眼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