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不日正是中秋团圆之日，温妃特唤祝英来仪云殿小聚，温妃有意引导祝英提及近况，祝英终忍不住将叶墨勒氏两面三刀、冒领自己功劳一事尽数同温妃倾诉，又称近日委屈，不免痛哭。温妃细心安抚，然一时也无妙招，思及安妃心细如尘，有意请教安妃，一面温柔宽慰祝英暂且按捺，认真当值，自己自有办法襄助侄女。祝英得姑姑安抚，心绪大宁，终恢复神采。【祝英、温妃】

（风起萍末，浪成微澜，悄无声息间坤宁上下皆为叶墨勒渗透，于她绘声绘色的叙述中，何人不知她是菩提化身，慈心襄助“愚鲁”的白禅氏，气恼之余苦于无力戳穿，仅是话锋中浅露锋匕回敬，我却反成不识好歹、斤斤计较的无知丑角。日日尚要与人朝夕相对，忍耐她另怀目的笑脸相迎，嫌恶之感如鲠在喉，吐也不是咽也不能，怨怼难消郁结于膺，神识恍惚间险酿成大过，幸得皇后仁慈宽宥，失手打翻茶盏，也未施予严惩，反温言免我当值，只令我好生休憩一日。）
（但于众目睽睽之下，实在窘然羞惭至极，难抬首迎中宫好意，只将修颈重重垂下，不敢想身后掀起多少闲言碎语，悒怏地徘徊在蹊径，见秋雁成行飞渡南归。姑母殿中随侍的奚女寻来，眉眼间尚显怔懵，入侍紫闼的光阴逝水，不察元是已至中秋，家相聚庆团圆之时。如今一派失意模样，不可令姑母觑见，无端让亲者平添烦扰，拾掇好复杂的心绪赴会仪云，带上一贯爽直明朗的笑意，鲜活如朝阳般蓬勃。）
姑母安好！（左右无旁人叨扰，姑侄间不拘于宫中繁琐礼节，简单问过一声安好，便轻弯起一双杏眼，似鸟投林般亲昵偎她身侧，仿要追究她数月的不闻不问，嗔道。）您可算想起来，宫内还有您的一个侄女——小祝英啦？

【建酉十五，桂树蟾影，冰镜业已从雁归时羞答答的一轮初弦，添作半魄，乃至现下幽柔的玉壶，不知蟾阙中的皎皎仙，见世间浮尘也自缺到圆？可惜书卷中那一团清辉，早因众说纷纭而变作薄情寡幸的女子，叫嚣着偷吃丹药的苦果，将这碧华当做栖身之处，长长久久地忍受着孤苦清冷，俯瞰众生皆在这一日团圆美满……我悄然想着，将将露出一截袖下皓腕撑住下颔，流淌过月的光，清凌凌地照在窗棂上。】
【罢啦，我非嫦娥，自然无法揣摩她经年与星斗作伴，枕着重光酣眠的心境，凡尘俗人，此刻只想到了故时旧居，父母姊妹，于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些怅惘来。】
【翊坤四方的长廊围檐，恰好拢住了这春秋间同一轮月。我回忆起从前家中门庭，清月流淌下的绯红前户，靠近门前石狮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的刮痕，石砖下生出一叠厚实的青苔，缎子鞋踩上去是柔软的、湿滑的。桃娘送来一食盒的酥糖月饼，挑拣着印了福字的才吃。倏忽几年，岁月流云，再往细些的地方，我业想不起来了。】
【今日描了眉，点了胭脂，便也不敢在如今时候，将蓦然深沉的面色埋进臂弯中，只好拥着兰帕，轻轻的搭在眼睫之上，遮蔽风花后一寸冷光。而祝英却来了，她的面庞饱满如海镜，过仪云，同我共赏今时盛秋，多少也算是慰藉。】
【她像我走来，将我的笑意明晃晃印在眼中。】我自然是记得的，只你在皇后娘娘身侧侍奉，诸事繁杂，我若成日叫你来陪我说话，倒显得僭越了。趁着今日中秋团圆，才寻这借口令你来翊坤宫走一遭。
【我心有疑虑，泰半来自那日安妃之言，于是从软塌上站起，握住她柔荑，左右都瞧了，适才放心。】让姑母瞧瞧，这些日子似是瘦了些？坤宁事杂，你近来可有遇上什么难处？【声儿压低，总不好在朗阔的明月下，说起坤宁宫的不是来。】

（如水有盈溢、月有圆缺，仿佛命中注定亲缘浅薄，托生宣如公主邸中，本该安享膏粱锦绣，却是连生身父亲都无缘蒙面，开蒙晓事后尤重血脉亲情。如何不能明白其中的重重顾虑，不过小女儿心性发作，刻意借此契机好向姑母撒娇罢了。）
如若当初遴选入宫，能拨到姑母殿中便好了，怎像如今见一面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以顽笑的口吻漫将心底所愿诉之于口，有幸侍奉坤宁之主元是旁人艳羡的福泽，却也因而备受瞩目，言行举止勿论何时，都要留心是否审慎合仪，更不敢与仪云频频往来，好在今时是团圆节，此番晤面不会遭人指摘。）
我是坤宁座下的女官，旁人敬重都来不及，怎会遇到难处……（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焉知宫墙之内哪有深藏的秘密可言？巧言编织的腹稿业只能滞涩在舌尖，俏扬的春山低落下，因不知姑母知晓多少，心在胸臆中扑通跳得紧张。）姑母，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窗阖了半扇，用以阻挡遁入夜色的紫禁风，它们自明月而来，又像是平地而起的萧瑟，呼啸着、席卷着，拂落长廊上飘来的枯叶。桌上温着一只红泥小炉，上面煨着饱满又滑腻的火腿云丝松茸汤水，业已伴着周遭消散了热气的冷盘珍馐，笃笃吐露着热气，耀武扬威，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可我心中挂记着安妃的话中有话，此刻心思皆在面前兄长的娇娇女身上，未曾分给它一丝一毫的眼波。】
【兰指轻掩她唇，令她最末端的几句话刹那止步于齿间，仪云殿并非密不透风的墙，它一如紫阙中的十二宫室，只能遮挡天光、霡霂，却不能隔开人声，小巧的檐角是两只窃窃的耳，窸窸、窣窣，全数说与想听的人来听。她年岁尚小，入宫时日短，仍有一派天真好风光，我却不得不忌讳。】
祝英——能侍奉中宫自然是你的气运，旁的便不要多说了，左不过几道宫墙，哪里还能阻隔我们姑侄情谊的。
【我的声是缓的，藏着几多安抚的意味。深知安妃所言决非空穴来风，而坤宁女官多得人敬重，欺她之人又该是谁？细看祝英眉眼，她哪里能藏得住心事，来时的明媚朝气只余丝缕仍在她说话时弯起的嘴角边，可眼中分明是一片沉沉的霭气，我便明了。】
若你在宫中得人敬重，是坤宁女官的荣光，可若是你有什么委屈……姑母是你最亲近的人，我们总也不会叫人欺了去的。
【眉微舒，目光落在她肩后的书桌上】团圆夜后我欲写封家书归府，你可莫要叫姑母无从下笔呀。

姑母提醒的是，方才是祝英造次了。
（穹际缭遮桂魄的翳云弥散，姑母的玉纤点在唇上似有千钧重压，牗隙透入的清寒月华，映在面上更显皙白如纸，陡然惊醒纵是仪云殿，也有别于私密的闺帷，不是禁中会存有的世外桃源。视人的眉眼放得低顺，燕谈的话声也压得轻悄。）
姑母信中只管写下“一切安好”，莫让母亲为我牵肠挂怀。
（猝然起身挡去姑母的视线，秉着报喜不报忧的心思，令我不欲启齿所遇的龌龊事，贝齿轻嗫着单薄的唇瓣，勉力强撑起无畏的姿态，但一抬首遇上姑母温柔似水的殷切注视，我才知自己并无自己所想的那般坚不可摧，这铠甲是沙做的，一吹便要化。）
我确实受委屈了，坤宁上下却没有人信我。
（便是小兽受欺时也要寻一处心安的净土舔舐伤口，压抑自己的心性忍屈受难的滋味，数月间我已一人饱尝过，姑母的关切是久旱后润物的第一场甘霖。）
（我不想再独自苦捱了。）
此事的原委还得从头说起，姑母且听我慢慢道来……
（眼底的湿漉如水洗过，叹出绵长的一声太息，翻出畴昔曾令人温暖的琐事回味，经不得仔细推敲，摘下障目的那片细叶，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念着当初契若金兰，彼此相依相伴的情谊，平日里她若有什么事，需要我来搭把手相帮的，我从来不曾推辞过。谁知她却是两面三刀，在背后编排故事混淆黑白，将我贬损得如何不堪，衬得她自己高洁良善！因她巧舌如簧，骗得旁人对此深信不疑，我是戳穿她也不能。
（世间哪有无来由的好，缘是想当然的我太过天真。）
同她虚与委蛇，更是令我感觉恶心，我有意同她割席断交，她尚要扮姊妹情深，纠缠不放，谣言便传得愈烈……说得我好似那无情无义之徒。

【白禅家书，团圆夜里也终有了可提笔写的故事，不若祝英在此，我欲说的生活大约乏善可陈，寥寥几句，多说平安、如意、顺遂，其余的也无什么好说的。每每要问旧居前的木棉可开，胡同口的猫崽可有长大，又觉不够“端庄”，便又从心中默默涂抹去。】
既是“一切安好”，便少不得要提些你的境况，我要如何同你额涅说……近来祝英瘦削了不少，想来是紫禁城的风土并不养人的缘故。
【烛火才燃起，落了一滴红泪在灯座上，此夜甚是漫长。】
你且慢慢说，既求了皇后娘娘恩典，今儿你便留宿仪云殿罢，眼下月明，时日还长着呢。
【噢，这便是叫金兰情谊伤及了根本，是她柔软的一腔温情付诸流水，化身成警醒世人故事中的南郭先生，被悉心豢养的狼咬断了呜咽的喉。我纵想过，在坤宁暗处，是中宫别于人前宽厚的“苛刻”，可如今却叹自己是小人之态来揣度她一颗“慈悲心”，那金尊玉贵的雄红花主，也不过是被蒙蔽了双眼的常人。】
祝英总有一颗善心。【轻轻叹息，温热的掌心拂过她光洁的额，兰馨又吐】可世人分善恶两面，你恰恰好所遇非人，只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总是见不得光的。今日她能如此，你将委屈咽下，明日她便更是肆无忌惮，将苦果塞到你的口中去。
【可分明，我搜肠刮肚，只能赠她微薄无用的宽慰，乃至在这四面漏“风”的窗牖宫墙内，作为长辈，空有慈爱之心，而为她出头这样孤勇的话都不肯说出口。那张覆过我眼的兰帕，此刻柔柔地擦拭着祝英眼中泛起的无色水光。】
别怕，别怕，宵小得志，不过区区一时，坤宁宫还非她叶墨勒氏能一手遮天的。

（紫禁的风土并不养人，恰恰相反的是——它反以鲜活的红颜、真挚的情谊作食，这噬人的深宫里头，你猜不透将迎来的，会是暖春的煦风，抑或凛冬的霜寒。白禅一脉入宫为妃的双姝，未越过萧索秋日已谢下一枝，成为青史中并无多少笔墨带过的、芳华早凋的舒贵嫔。）
这些事情我只与姑母您说，就不必让额涅听到了，她在宫外也是鞭长莫及。（眼角笑溢出一颗泪，故作轻松口吻，实也忧心忡忡。）我是较以前瘦了些，不过女孩家是要窈窕的、纤纤的才好看嘛——
（夜风拂来的凉意，一如恶言铺天盖地而来，令人不禁手脚蜷缩，只有额上姑母覆下掌心的温热，我参不透人情世故的学问，远比侍读时碰见的晦涩课业习题更难解。）
我不懂为何以诚心相待，换不回她一颗真心。
（最难抵绕指柔的温柔刀，我的怨与愤如细流淌入江河一般，被姑母悉数包容纳下，没有不解与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同仇敌忾，鼻尖悬着簌簌滚下的泪珠，喉间溢出细软的呜咽。）
难道还是我错了吗？（眸中倏然燃起灼灼的火焰，柔荑攥紧捏做拳，一身戾气无处可泄。）我可不是任人欺侮的软弱脾性，只是如今手中并无确凿实证，可以向人戳穿她的真面目，还被她得寸进尺，倒打一耙过来。
（水色浸染兰帕，拭去泪也抽去疲丧，再鼓起披甲上阵的勇气。）但我想——中山狼也终有露出尾巴的那日，我不信她能藏一辈子。

【矮几上摆着嶙峋假山石的景观，用以白瓷的宽器中，浇灌了几日新水。此刻透亮的、盈盈的泓着一汪月亮。我侧首看去，目光流连在夺目的月白与祝英之间，轻声喟叹，捡着她噙泪又笑的话说下去，好叫这氛围显得更为松快一些，莫要叫她伤了思想的情愁，又要刻板地烦恼更甚。】
我以为，你现下这样便恰恰好了，再“窈窕”些，恐要化作一阵风将将吹到紫禁城外去了。
【她尚还如初生稚子一般，对芸芸众生抱有温柔热切的猜想，可惜又来到了天下最势利诡谲的场合。紫禁城中关乎追名逐利，贵人青眼的事不可繁数，我又何尝不是明哲保身，才留于仪云殿一隅呢？叶墨勒氏不过是拥有常人惯有的“为己”心肠，也不把祝英的善意当做馈赠。】
【即便是团圆夜的海镜上，也居住着一时贪念而飞升的仙人。六欲不能自制，更何况本就肉体凡胎，是一抔尘土化作的人呢？我哀切的想着，可兰帕上洇湿的眼泪却警醒我，是血脉相连的孩子遭受了恶意，在坤宁宫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将心比心之人，总是少见的。她满心都是如何在皇后娘娘面前标榜自己的能耐，又欲踩着你的肩登上云梯，骨中的恶意早已漫漫，如今连同你虚与委蛇都不肯了……这是欺辱你顶好的心肠呢。
【可惜，我并不曾有七窍玲珑的心思，宽慰的话说至词穷，便也尽了。只能在恍然间想起安妃那日话音落下后瞥过来的眼波，乍然回过神来。紫禁城不缺聪明人，即便我不是，总有人是。】
你从前不知，自然不会将她明暗两刀的证据留意，只是此刻再存了心思去搜寻，总也是来得及的。你们二人同在坤宁宫当值，便就是最好的契机，如今你且按捺委屈伤心，认真当值，头等要事便是不要再给她折损你的机会，其余旁的，姑母再为你仔细筹谋。

【她穷尽几年，对众生的认知，都不曾找出形容叶墨勒氏作为的词句，便扑在了我的肩头求得一袭血脉的慰藉。坤宁近侍，说出去是白禅簪缨下近乎苛刻的女儿荣光，可折煞了尚还娇娇的一枝早春。若此刻并不在宫中，她便不会流下数不尽的眼泪，打湿姣好的胭脂面孔。】
【轻轻地抚过她的肩，祝英的骨小，掌心下是一寸跳动的鲜活血肉。我学着旧时老人的做派宽慰着她。这是我数年来，从未对膝下的孩子有过、也不敢“僭越”的姿态。】
乖囡囡，不要哭了。
【微微松了手去拾玉箸，亲翘了尾指玳瑁蓝的护甲，掀开小炉的盖，为她盛来一碗汤。熬制时日久了，火腿丝业已软烂，烘在浓稠的汤汁中，只能见得一丝绯色。】
瞧，今日姑母特意为你熬了火腿云丝松茸汤，若非是小炉子烹火煨着，你的眼泪恐要将汤水都浇冷了。我进宫的早，并不记得你欢喜吃什么，便选了几样我尝着满意的，再有就是桂花酥糖的月饼……从前府中姓苏的嬷嬷是南边来的，竟吃的咸口儿月饼，我并不大欢喜，不知你喜不喜欢？
对了【婢儿得了侍菜的令，匆匆上来斟满桂花酒，我却遽然想起在她来前，备下的一份礼，正好叫这小哭猫欢喜欢喜，莫在这团圆夜里伤情费心。】姑母这里还为你准备了一件团圆礼，是攒金的玉镯，成色不错，清透的很，我觉得只适合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晚秋要来了，也好养养气儿。
【至于坤宁的困兽缠斗，恐我还要选个时候，去“请教请教”安妃了。】

（娇伏在姑母怀中，未令她窥见晦暗不明的神色，她雪掌下握住的肩头，正不住地颤动着，却并非全然来自委屈难过，更多是来自切齿痛恨。）
冒领窃得的功劳始终不是真正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中山狼也终有露出尾巴的那日，我不信她能藏一辈子。她欲借我上青云，也该做好准备——落得粉身碎骨陷泥淖。
（生来踏着先辈铺就的坦荡顺途，纵使所遇的小坎坷大多不值一提，未知世事艰险、人心叵测，才在踏足宫宇后，为这卑劣人性被狠狠痛击，当愤怒消减、理智回笼时，只觉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
姑母的意思，我已领会明白了，若无能将其一击击溃的充足准备，我是不会再贸然同她起争执的，只管认真当值，做好自己分内事，旁的时候便“闭目塞听”，只当耳畔过去一阵风。
（水色浸染兰帕，拭去泪也抽去疲丧，困扰终日萦绕心头的愤懑得以宣泄，又兼有姑母的良言抚慰，再鼓起再披甲上阵、挥剑出鞘的勇气，只眼尾残留的薄红，是昭示着恸哭过的遗迹，支起身来抚正鬓发。）
团圆佳节的日子，怎得净顾着流眼泪了！（深深地一吸琼鼻，乌珠恢复灵动，终是破涕而笑）我好似闻到了什么香气，不知姑母都备了些什么珍馐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