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霜雪，将尚功去岁新植的白梅激得骤然冒出苞来，仿若为丰年报信，助万物枯荣新添素白香气，东方微白，流光映照在大明宫，从檐角、枝桠、阶痕、甬道上折射而来，将天地都亮上一亮。清机昨夜睡得早，便不曾得见明宫圣殿下岁除的序章，今儿个从被褥中爬起方才惊呼几句，眉眼间尽是懊恼。最后只耷拉着耳朵，润一双可怜巴巴儿眼朝我控诉，——旋即被打发去了司制。其因无他，扬州年尾贡入的十二蛊珍珠、二十蛊东珠，除按例分赐各殿，皆归入尚功。
前朝文史之中，载有珠履，其当奉九芒之珠交织锦履，光华绝代，无可比拟。然前朝消亡经年历战，其物失传，文载亦之余寥寥几字，后人虽多考究，终也难得其万一风姿。
此时簌簌扫雪音充盈明宫中细而长的甬道，难侵我半分，而所思所虑，寄存于珠履其述。

我痛打自己，为什么回不出来

山川初曙，透纸黎光。
侧畔的红墙还未正红，仍萦着霭光长河，将将从昨夜的美梦中初醒。正有风过浅略梢头，发痒地抖落三分雪意，近些的轻飘飘顺着风荡至石砖上，若加分辨，约是能辨出几分棱角；远处的便如玉石迸发，细碎‘咚’——几声，砸在地上，粉身碎骨，便是连雪体之中生来结合的，也摔个赶紧。然后它们会被奚奴扫走，与一旁混着泥尘、湿作一团近乎透明的晶体混合在一起，或静候朝阳升起，将它们收回万里晴空，或泯如污水，顺着宫墙下隐匿暗处的水沟阴渠，流入更深的地下。
我也醒了，摒除前念，神思清明。
原因是素裙前头蓦然直立着一个人，他素袍玉冠，站在斑驳的光影之下，他与光同来。 乍然，我呼吸稍滞，若说有十中之一的原因是身前人莫名流露地厌恶且好奇的复杂情感，另外九份，大抵是远山、近树、纷纷扬的新雪、一瞬温柔的曦光。
我在一瞬之中顿悟，有的人并非于城中囿困的野兽，而是他困住这座城池。
“殿下。” 我屈膝伏下。
“尚功局掌珍盛氏，正送各宫新贡扬珠，若有冲撞之处，万望殿下海涵。”我持礼仗剑。

天仙狂醉，将白云揉碎，每一簇皆熠熠生辉。
我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刻骤然回想起昔日白银铺就山半腰，从桠桠梅枝上生硬的折断，腰上梅香如旧，腰下平添几分翻白，生生将幽浮暗香湮灭。京山的梅居便落于此处。
盛氏的车马停在山下那日，京山与往常并无二致，只在陋屋南角的最矮小的红梅树下挖出了一坛酒，坛口封得很实，猜是怕严冬偷香，泄了一壶未到的春意。一坛新酿京山只分我半樽，并轻飘飘赠我一字曰：空。
实则这个字，自我入山那日，她便同我说过，只是她又忘了。纵观史学之册，大学的思想奥义凝聚众家之长，我看京山却只管万般皆空自成一脉，是以，我从未赞同过她什么。
这一茬的神游极其不合时宜，故而心有灵犀一般，他适才开口，我便回神。我大抵算见过许多王公贵胄，新旧更迭，万象更新，有如王朝宝座一般，圣洁不可攀也，有如初春新发的极脆弱的绿芽，他们远没有长成足以撑起这座圣殿的模样，更多的是如眼前一般，尊贵血统赋予他们的，你情我愿无边权利的执刀之人。
但很奇怪，临江又与他们不同。
“谢殿下，” 打颤的腿稍作平息，我暂且抑住本就为数不多的好奇，然而一旦幼兽终于忍不住探出试探的脚时，浅浅一踩，也余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