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鬼节毕竟最像鬼节,冥府上不必说,就在三途河中也显出将到鬼节的气象来。红白的彼岸花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庆鬼节的炸药;近处引爆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血肉的焦糊味。我是正在这一夜到冥府的。暂寓在索伦森的宅子里。他是我的上司,应该称之曰“大人”,是一个反派。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圣灵。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谱尼。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同党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地狱鬼节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新人。圣灵,混沌,虚空,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药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元素。煮熟之后,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炸药,恭请新人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炸药。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彼岸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地狱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大人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不孝养女》,一部《不死之身养成录》和一部《下次一定》。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魔灵王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他;而且见他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地狱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他的了:五年前的一点点的头发,即今已经没了;脸上憔悴不堪,紫中带黑,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他两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樽,空的;两手拄着一支比他更长的镰刀,下端开了裂:他分明已经是一个**了。
我就站住,豫备他来抢东西。
“你来了?”他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我正要问你一件事——”他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LED了。
我万料不到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他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可以不老不死吗?”
我很悚然,一见他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教派里遇到不及豫防的检查,大人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不老不死,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
“也许可以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转生了?”
“啊!转生?”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转生?——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分离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转生,我也说不清。”
我乘他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大人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他有些危险。他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大人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活该,这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教徒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大人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魔灵王?”霍兰德简捷的说。
“魔灵王?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又被炮轰了。”
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她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还不是惹怒了四冥王?”她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大人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魔灵王的消息,但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他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有一年的冬初,大人家里要换工,做中人的魔化庚辰带他进来了,头上长着两角,没腿,手多,没头发,脸色紫蓝。老爷子叫他魔灵王,说是个反派,被手下榨干了。大人皱了皱眉,谱尼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他曾经是他同僚。但是她不管大人的皱眉,将他留下了。试工期内,他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活人,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豆子。
大家都叫他魔灵王;没问他哪里人。他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他手下还有四皇,一个小正太;他是春天没了的;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他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作死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大人家里雇着了反派,实在比勤快的正派还勤快。到鬼节,彻夜的煮元素,全是一鬼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新年才过,他从河边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河上徘徊,很像冥域人,恐怕是正在寻他而来的。谱尼很惊疑,打听底细,他又不说。大人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他是逃出来的。”
他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魔化庚辰忽而带了一个女人进来了,说那是冥王苍月。那女人虽是柔弱模样,然而弹伤很从容,先手也能干,控场之后,就增伤,说她特来抓魔灵王回去,因为前阵子事务忙,所以他就跑了。
“既是冥王,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大人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豆子,他全存在主人家,还没有用,便都交给苍月。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元素呢?魔灵王不是去找元素的么?……”好一会,谱尼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大人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菜子。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魔灵王出来,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冥域人,一个抱住他,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魔灵王还“不!!!~~”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魔化庚辰。
这一天是谱尼自己煮中饭;千裳烧火。
午饭之后,魔化庚辰又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谱尼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他来,又合伙劫他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他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他的仇人的呢。对不起,魔君大人,神灵大人。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于是魔灵王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鬼节将尽,魔化老爷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魔灵王。
“他么?”钢管舞老爷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苍月抓他回去的时候,买了一堆武器,现在天天轮着用。”
“魔灵王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鞭子一抽,换谁都消停。可他偏要动真格。拿着白屏令就往冥王脸上呼,全被苍月弹了回去。最后不拿鞭子抽了,换柳条人。”他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谱尼还问。
“听说现在也这样。”他抬起眼来说。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魔灵王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鬼节,他竟又站在大人家的堂前了。他仍然头上两角,多手,没头发,脸色紫蓝,只是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魔化庚辰领着,絮絮的对谱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