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銮舟行至淮扬，充江都的织造署当了行宫，众人甫才驻跸，苏地的场商就除帽磕头闹着要面圣，一溜排在邸外，大有俯首死谏的意味在】
【出行前已一晌未睡。不想到了埠口，没来得及兴奋，等龙舟一扬帆起航，我立在舰板上，往下一瞥波涛汹涌的江流，胃里当即就开始翻江倒海，随着御舟的颠簸瞬起瞬落，连呕了三天三夜，直待随行的院判开了方子，才略略减轻了症候。这一路精疲力尽不提，重新踏回大地，好容易踏踏实实睡过半柱香，又因为鹾商闹的这一出，当即被揪去挹霞叫月听政】
【堂内的唇枪舌剑，入耳都成了嗡鸣，我困倦的挤了挤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趁着无人注意，缩退两步，把额头抵在博西勒背后，准备打个盹儿】
嗯、嗯嗯，嗯……你再挺直一点儿，借我靠会儿啊。

【此刻的局情，委实是为难了阿尔泰，不光是他，连同我也在这场口舌斗场上，略显言轻术微，虽有骄心，却不能妄自尊大，身居何位，一向自视甚明。】
【闻声，后脊挺直，有他低头靠上，更身往前正，目光一派肃清，周遭是各色的言论，从耳边掠过，捕捉到的几枚关键的字眼，诸如盐商私心、谋利于民、冤案未审，等等此类，于刚入仕途的诸位阿哥来说，确实是个极为头疼的难题。】
靠稳了。
【折手往后扶了一下，身后仍是不住地点头，瞌睡连绵，本以为是个极为难得的历练，可这几日着实是苦了他，未出四所，也不见有这些折腾，头一回没叫醒他，只低声叮嘱。】
待会儿几位大人说完了话，皇阿玛定是要叫人的。
【同其他兄弟不同，他本是中宫的嫡子，如今跟着一并南巡，一并谈事，多少个眼睛扎在上头，没人看他的年岁，只看他的身份，要小小年纪，就懂得什么叫“明慧识情，立决凭断”，虽不讲道理，可人心惯是如此。】
到时候你就先推一句，说诸位大人砥节奉公，大法小廉，儿臣受益匪浅，不敢擅自妄言，还请皇阿玛英明圣裁就是了，说多了，反倒再遭细问。

【阖眸养着神，然而周遭官商椎天抢地，一口一个“负屈衔冤，无所申诉”，又无法令我立时睡去，拧着眉按下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痛觉，小声腹诽道】
砥什么节，奉什么公，要真是实心经理，两淮的盐务何至于坏到这地步？
【枯燥乏味的鹾政之争，实则是陈年的旧疮揭出来，非要刮到见骨才能剔去腐肉。即便终日在御案左右与上书房中耳濡目染，学来的都是金口玉言，我亦无半分置身其中的念头。动一动酸痛的脖子，又拱了拱他的背，眼睛还未睁开】
讲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叫散？

【其言有理，若真都是些公正廉明的纯臣，何来官商相护，一桩旧案要翻盘，需等上许久，才好拨云见日，为其平反，他的声不打，字里行间都是通透，与浑然天成的磊落。】
咱们想到的，皇阿玛必然想到，所以只需点上几句就好，更何况，也未必能轮到咱们。
【两派的大臣自顾不暇，怎能让些初出茅庐的阿哥添乱，更何况这群人，抱团时，一众使向，坏事临门，就做飞鸟尽散，字字句句都是忠君爱国，没见先前有什么补救之法，反倒是墙倒众人推，祸不殃及自身，便是最顶要的一桩。】
唔。【仰头看了几眼，又站好。】估摸还要很久。
【平反已是敲定，罪魁祸首的结局却没写完，像是平日里去斋里观戏，到了哪一出，讲给他听。】
你听，有人提到发帑进盐了，拨发帑币，缉获私盐，这倒是个法子，终于讲到正道儿上了。

【扬州的季候远比北地和煦，槐荫微雨过后，穿堂一阵余凉。我惬意又肆无忌惮的躲在他背后偷闲，不知想起什么，咧了咧嘴】
轮不轮得到我不知道，你可是三哥啊，点谁也少不了你。
【只有在揶揄博西勒的时候，才格外喜欢叫一声“三哥”。到他讲解动用库银一句，邃惺忪一睁眼，从背后探出半个头，朝前窥望了一眼——堂中人头攒动，此起彼伏的声浪一头压过一头。我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缩了回去】
待会儿叫了散，你记得吩咐人街上去给我买几屉茶点，我一闷头睡过去又该赶不上行宫的晚膳了，正好尝尝淮扬本帮菜。

【他这厢百无聊赖，我倒是津津有味，有几位大人，确实是进言到了点子上，而扬淮地方一众的面色各异，如翬鼓翅，斯飞然疾，表面言不妥，实则内里是心虚。】
【一桩案子翻出来，前朝民商皆参与，少不得有抽筋扒皮之辈，听他一句揶揄，只照单全收，平日里这招数，他就耍得贼溜，本来还提点几句，而后就随他去，万般事需他如意，低头理了理衣襟，示意他往上靠靠，别压了褶子。】
上头有兄长，下面有幼弟，哪轮得到你三哥。
【反笑一句，又道。】
睡吧，昨天你不是就要吃，早让卫恕去打听，你又喊晕又喊疼的，就怕不新鲜，今儿重新买了，估摸着叫散回去，茶点就在屋里头等着了，若是得空，再带你出去转转，吃吃地道的馆子。

【近年汗父大封了一批皇子，赐了爵秩，又放到各部历练。我对繁冗芜杂、枝词蔓说的公文毫无兴致，更不必在意官场上的人情练达，每日只需在柳营中精进武事，余下俗务自有人上赶着替我/////操办。因此但逢听政，我心浮气躁，不胜其烦，如今又加之水土不服的症候，耐性比往时更坏】
轮到谁都好，赶紧结束就行。
【前头的争辩声渐渐低了。谈及官帑，那帮人自然有许多长篇大论值得发表，我在一片殷切为国之论中渐渐发困，频频地以头作点，最终没能撑住打架的上下眼皮，脑袋栽在博西勒背上，盹寐去梦中了】

【朝堂上的驰刃，阿尔泰惯是不会动心，他向来喜欢的是真刀实枪，气势上也有所长成，如今确实是位像模像样、骁勇挺拔，欲敢震山关，擎金虎的小将军，所以这文绉绉的酸词沉汤，于他也无甚用处。】
估摸快了。
【稍加安慰，示意他别在御前试了仪度，好在讲到了实际之处，众人纷纷议论，本一筹莫展的事态，如今也雾开见亮，皇阿玛体恤，便有旨今日至此，明日再宣，我等躬身谢恩后，一把将三步浮两步的阿尔泰扶住，急匆就往外头赶。】
走，下馆子去。

【睡得太沉，宦侍骤然高吊着嗓子叫散，吓得我一个趔趄，险些当堂栽了下去。幸而身侧的博西勒已能娴熟应对此等状况，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拦，幸免了中宫嫡子在内外臣工面前出丑的可能——尽管我并不十分在意】
【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出了议事处，眼见星月高悬，冷光莹澈，夜风一拂，登时将倦意一散，叉腰立在廊下，松动松动筋骨，俨然又恢复了生气】
吃什么？我听说淮扬的蟹粉小笼包是一绝，还有……
【二人相偕渐远，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之势，竟可以与方才蹇蹇匪躬的堂中王臣一决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