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燕江
霜秋十月，寒山石径红。踢踏踢踏，两匹骏马踩着小路，并行在枫林间。一匹踏云乌骓当先，骑者衣白袍佩狐面，谈笑自若；并行的西极青骢落后一个马头，骑者灰衫负矢，满面凝重。
一阵微风拂动，隐约送来二人说话声。
先是灰衫人疑惑请教：“雁先生，既然盟主是佯装不敌，试探虚实，为何既要以大阵仗接应，又要暗中援助？”
狐面人仍笑道：
“盟主于销金会遇险是虚，芦洲雁客就要把这三分虚做成七分实；而苏长风下落不明……某岂有安坐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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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销金会奔走西东，声势日盛，苏烟行携众贺会长老母袁齐氏高寿，回来的却独少一个望鹤盟盟主。虎堂失措，堂主回报盟主不敌高手，却骗不过符燕江：芦洲雁客可以料事如神，他酒妻雉子为何不能运筹帷幄？知晓了报信，符燕江亦是高山流水会知音：苏烟行要安排好戏，那他自然要捧个人场。
说话之间，马行数里山烟。遥遥望去，已可见青山中飞檐翘角，可闻枫林里丝竹回绕，响遏行云。
符燕江松缰下马，将挽绳递给司空殊，向他示意远处隐隐人马：
“若一柱香后没消息，就让你家柳掌门硬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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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间有别苑，葳蕤掩映，枝叶层染如霞，秋菊烘影润香。飞檐坐兽，斗拱绘彩。十数妙龄少女穿梭其间，披霞影而着烟罗，点彩绘朱，或弹或唱。伊人尽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当中银绣舞狮黑袍的男子。这人也是风流得乐，举樽畅饮，偶尔出言，不是那端庄妩媚的嗔视若笑，就是天真可怜的娇羞垂首。
一阵风声，符燕江翘着腿坐在墙头，看苏烟行百花丛中过。
大概是终于看腻味了，或者是庸脂俗粉不足赏。等最胆大玲珑、穿着鹅黄襦裙的一个姑娘推着苏烟行，问他还听什么时，符燕江支着头，终于懒洋洋远远一笑：
“那些都没意思。姑娘该让他给你吹弹一曲，必定好听。”

苏烟行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销金会大宅舜和园，秋阳杲杲， 佳人美酒，一派和美。景是好景，酒是好酒，曲也真的是好曲子——好一曲亡国之音，听得苏烟行浅呷小酒暗自咋舌。两个环髻少女捧着时鲜果子和冒油的烤肉聘聘婷婷靠过来，苏烟行笑眉一挑，从白玉盘里择了一颗圆滚的葡萄，却是送进那捧着果盘的女子口中。小姑娘羞红了脸，雀跃地转身跑开了，剩下另一个姑娘嘟嘴撒娇，一副让苏烟行伤神伤肾的模样。
悠扬甜腻的靡靡之音总算是要结束，姑娘干脆伏在苏烟行肩头，胸前一片凝脂在他背后柔柔地摩挲，娇怯怯地耳语——那鹅黄色的纱裙层层叠叠覆盖在苏烟行盘坐的腿上，纤纤玉手借着掩护悄悄地往人心口里摸。
“爷，还想听什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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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苏烟行看见远处墙头的狐狸面时，差点儿被好酒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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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是要从“销金会”的寿宴说起。
当时苏烟行得了请柬，倒是不屑一顾——没得给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拜寿，便把请柬往司空殊怀里一丢，着虎堂找个人去办了。谁知隔日司空殊便递上几封消息，怀疑这销金会内里与西北外族做些暗地里的勾当，自荐亲自走一趟。那时司空殊正赶上二位切磋，雁先生创的新招玄妙，次次都让盟主输个半招。苏烟行有气没地儿出，听司空殊这么一说，丢下符燕江便跟着去拜寿——美其名曰散散心。
眼下散心散到这个地步，苏烟行不由怀疑是否司空殊传错了话，分明是要他转告：打探消息，后日回去。那厢符燕江一说话，这厢苏烟行便将手里那满杯的椒浆一饮而尽，看似潇洒痛快，实则压惊提神。
“本座吹弹功夫不佳，但此处有一位塞外美人，叫……”
叫什么来着？
“反正她吹弹得甚好。”
为何会有塞外美人？因为她是销金窟，不是，是销金会之首袁大头的美妾。
“袁会长与本座恳谈良久，只要本座允他行走西北的枯沿山镖路，就分咱们二成盈利——每年约莫二万多两白银。本座贪财，有点走不动道儿了。”

符燕江
销金袁氏与叶城齐氏，是世代姻亲的老朋友。这位袁大头的老椿萱、上任会长的夫人，正是如今齐老爷嫡亲的姑妈。
也正是靠着这层关系，销金会在西北才算说得上话，周围的朋友，无不让他三分薄面。但袁老虎能伸手到塞外，交通疏勒和大岑，光靠齐家的面子可不够。
疏勒人走私罗浮膏，为祸江湖，望鹤盟自然不能放过。但销金会与疏勒人纠葛再深，好像也深不到盟主只身入虎穴，打探消息的地步。
既然不是为纠葛冒险，那就是为别的了。
比如那“拂衣去”十二招，融汇贯通天下武学，化刚入柔，刚柔并济，以柔克刚，深不可测如南冥。连鹤门绝技“鹤影绝尘”也输它半筹，好像确实值得苏盟主以身试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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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司空殊前来回报，符燕江听了口信，要他布置人马，司空殊犹不解：“盟主说了后日便回，雁先生何必操心？”
符燕江指点道：
“早也是回，晚也是回。既然早晚都要回，何不带着销金会的真金白银一起回呢？”
于是司空殊抱拳低头，连称雁先生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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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像还是有人不想回。符燕江听着苏烟行强作解释，挑起剑眉，长长地“哦”了一声：
“万昌盟世代经营这条镖路，每年统共也不过四万两。袁会长一开口，就是两倍有余，果然是青年才俊——无怪盟主爱才之心。”
一个纵身，符燕江负手飘然落地。他从一位美姬手中接过杯沿带香痕的琉璃盏，还不忘微微欠身致礼。伊人情不能自已，犹为这白衣狐面客风度而神往，而其人已踱到苏烟行面前：
“不过某要是说，这八万两的盈利，还能再翻一番，不知盟主可否也稍稍礼贤下士，暂宿寒舍？”
狐狸面下，一双狐狸眼扬起笑意。符燕江还不忘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走不动也不要紧，车马仪驾，某已具备，任凭盟主挑选。”

苏烟行
苏烟行瞄着符燕江手里那只琉璃盏，盏子被三个素净的指尖捏得很稳，天光将里面的美酒润了润，悠然送进带着莫名笑意的面具之下。苏烟行不动声色地斜睨着这般好风景，再转而瞄一眼奉酒的姑娘，腹诽一句：啧，都不知道面具之下长得什么模样，脸红个什么劲儿？
“美极！再翻一番，那是坐吃也不怕山空，本座还辛辛苦苦的当盟主作甚。就是袁会长一番美意，本座实在不好辜负——来，丫头，刚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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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乐姬抱着琵琶吹着长笛，那欢快的亡国之音再一次响起来。其实是苏烟行还在盘算——齐家是世世代代经营的势力，动了这销金会，齐家必然也惊动了。虽然不怕与之一斗，但叶城与望鹤盟相距甚远，齐家那些毁人的生意苏烟行也没什么兴趣，盘算良久觉得没什么好处，实在不值得劳师动众。然而销金会让罗浮膏在中原日渐流通，又与西北的外族关系匪浅，苏烟行怎么也想摸摸底，一来二去，便打算先等那会长袁大头咬上了自己的饵，把销金会揣进了自家怀里，再与齐家慢慢周旋。
不过老符说的更是诱人，想必另有高招？苏烟行忍不住招手示意他靠过来，望向面具里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笑也笑得高深莫测，面具的影子根本盖不住他眼底的天光，明亮狡黠的意味在斜起入鬓的眉眼里流转。苏烟行不由又想起他那套滑不留手的“拂衣去”，嘴角一抿又把差点儿挪不开的视线移到那几个吹弹俱佳的美人身上，语调里还有点儿小不甘心。
“怎么再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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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才落，一个身着织锦大袍，带着金冠的男人从西角阁楼边的小径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褐发白面的外族女子，女子披着满绣的长绸衫，手里捧着个嵌螺镂空的木盒子，一派柔顺温婉的样子。苏烟行挑了挑眉，听那男人道：
“今年的货成色极好，就如之前所说，只消一指甲盖儿，就如入了极乐之境，苏盟主一试便知——哦？这位是苏盟主的朋友？”

苏烟行
言出必行，乃为君之人不二准则——说时迟那时快，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来，三分若老猫叫春，三分如夜鬼号哭，辗转曲折，高低错落，还有几分竟让人找不到形容之词，听得周遭望鹤盟弟兄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然而盟主却是美在其中，好在符燕江将他手里的胡琴一把按住，众人耳朵得以解脱。
苏烟行意犹未尽，仍眉开眼笑一副玩乐姿态，目光在狐狸面具上转了一圈，还想耍个性子借口继续散心，却是被脚边妇人打断了。她周身穴道都被苏烟行以内力制住，本不该发出半点声响，却不知何来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众人皆看过来，苏烟行也是意外，收敛玩笑立即俯下身去一掌拍在妇人后背，替她推开血脉，原来那妇人承不住丧子灭家之痛，气血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夫人还是节哀吧。”
销金会不知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苏烟行一句节哀也说得冷冷淡淡。眼下销金会覆灭，想必见龙城那边形式也一片大好，又有齐家的人质在手，正是更进一步的时候。不过苏烟行到底不是个为难妇人的角色，点了司空殊的名，让他亲自安顿这袁齐氏，嘴上说的还是“请夫人去盟里小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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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鬓发掺白的妇人被司空殊带走，苏烟行皱起眉来独自沉吟良久，忽然秋风卷起一地残花落叶扑面而过，却没能卷起他半片衣袍。
符燕江离得极近，自把苏烟行的神色看得清楚，还道是事有蹊跷，正要询问，却见苏烟行捏起兰花指，眉目之间笑意骤生——惯于合掌握拳的五指竟能变得这么巧，似吹花飞红那般欺上前来。符燕江一下明白他这是要找回那半招的场子，瞬间失笑。
这便是刚才妇人现身时用的招数，可苏烟行使出来又大相径庭。这阴狠的偷袭招数，苏烟行使来却轻柔灵巧，依着对方动作走势如小蛇游走，加之诡谲身法，动作叫人难以捉摸。两人电光火石之间拆了数十招，周围正打扫庭院的人看得纷纷咋舌，眼花缭乱之际苏烟行已得逞地搂着符燕江的腰，一手翘着小指在二人视线之间挽了个花，捏着嗓子道：
“好，为你弹个一天一夜……”
说着，舌尖一舔嘴角尖牙。
“袁会长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还怕我没享受过极乐之境？”

符燕江
一波风定，一波浪又起。
首脑已除，余下不过土鸡瓦狗，更不需要苏符二人出手。符燕江立在原地，他看向苏烟行，正要开口，岂料电光火石之间，苏烟行蓦地扬眉，抬手乍起攻势。
而几乎同时，符燕江也生笑意，也运息抬手，格住苏烟行来势。他一手与苏烟行相格，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微微偏首：
“哦？”
两人间隔不过寸尺，气息相融，皆是会心一笑。而符燕江一问既出，二人又是几乎同时变招。势如游龙，疾如惊鸿，尘风扫落叶间，二人已过了十数招。苏烟行招招轻捷，辗转腾挪之间尽似残影疾风，几乎不能捉摸；而符燕江虽然总是比他略慢，却总是在苏烟行得手前一刹恰好变招，让苏烟行刚好点到空处。
二人越拆越急，而每一招之平分秋色丝毫不改，仿佛不是切磋，而是默契如同合击一般，你退我便进，我进你便退。白袍翩飞，黑袂翻滚，如墨海翻银浪，江山腾蛟龙，众人目瞪口呆之间，又是数十招。正在他们渐渐纠结要不要打断眼前这一场默契无伦的切磋时，符燕江终于撤步稍迟，掌风未到苏烟行脸侧，苏烟行手已至他腰际。
“盟主神武，属下佩服。”
还好，也不是每次让招都被他看出来。符燕江扬手，看似是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拍下去，实则借着袍袖遮掩，与苏烟行双手交握。他看向苏烟行，微微眯着狭长微挑的眼，挑衅也似一笑：
“一天怎么够？如今盟主收服销金会，又新得领悟，怎么也要多弹几天。”

苏烟行
招式无需太凌厉，但求心有灵犀，从来论的不是输赢，而是二人相辅相成。原本郁结在肚子里的赌气烟消云散，那不伦不类的兰花指滑稽地一勾，另一边被符燕江握住的手很是满足地十指交错。
多弹几天——苏烟行心情大好，听罢就大笑三声，末了玄袖一挥，幻影连片，食指敲了敲符燕江的面具，意味深长。
“雁先生说得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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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座要这销金会继续存在，西北的镖路就让他自由走动，还要让万昌盟保驾护航。西北那边，还请见龙城帮忙装个样子，找几个疏勒人来与咱们做做生意。”
虽然方才见了血，但这舜和园里的秋景一点也没打折，苏烟行在这花团锦簇中闲庭信步地转了一圈，手里还牵着雁先生不放。
“我倒看看那个百年基业的齐家，是怎么做生意的——无需多久，不出月余必然要联络这里。还有，叫虎堂审一审那位袁夫人。”
跟在后面的几个属下是发自内心地佩服盟主神机妙算——独自周旋袁获天，一日就灭尽了销金会，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他们郑重地抱拳称是，然后神色仰慕地目送盟主拉着雁先生不徐不疾地踱步出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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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属下万万没有料到，离开他们的视线，大盟主便原形毕露，翻墙走瓦，挑了销金会大宅里一处僻静的小院。小院里一株桂树隐隐飘香，白墙青瓦还修了瓶形的门洞，一派江南风情。苏烟行一转身拿走了扣在符燕江脸上的狐狸笑靥，把人堵在墙边，凑上去吻个昏天暗地。
“一日不见甚是想念，所以迫不及待来寻我么……”
这销金会深宅大院，几重朱门，外人无一发现已经换了主人，而新换的主人在其中消失良久，也没人知道去了哪一间密室。